01
酉时初刻的天还亮着, 西沉的日头洒下红彤彤的余晖,将杭州城的青石板镀了一层金沙。
街市里挑担摆摊的小商贩们等不及天黑, 早早出门抢占夜市的地盘, 不大会儿便把拦线的空地占去十之□□, 让原本可以并行的大路只勉强能走单个车。
沈庭赶着驴车, 见路窄难行竟一点不觉恼恨, 反让驴儿信步而行, 他还不时偷觑身旁一臂之隔的襄桐,恰逢一片翦云流过,她整个面颊在夕照照影铺洒之下乍有种惊心动魄的惑人神态,较往常看起来,更加生动娇美。
沈庭一时看得呆了, 身边心心念念之人往后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了, 再不似天上星星水里月亮摸不着影儿。
他也忘了说话,只傻小子一样乐得眉不见眼,嘴险些裂到耳根后。
襄桐早有所觉, 忍了又忍终于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知道他真是欢喜傻了,即便一向面上冷淡也不禁要破功。
没有这么臊人的!
“你先停车,我下去走走。”
搁谁被这么看, 也受不住。
沈庭还在发痴,只憨憨“哦”了一声,随即看看左右拥挤行人,“娘子是要在夜市子里买些什么吗?我也下车和你一起, 别给那些不长眼的挤碰着。”
叫起娘子来,改口得特别顺溜。
襄桐本来没有买东西的打算,但既然沈庭想岔提到这一节,她索性顺坡儿下驴。
“嗯,是要买些物件儿,前几天三郎张罗想吃馓子,我得买些饴糖,回家就做个蜜三刀,路过西边布市顺便再扯些结实棉布,也好给娘做身上山穿的新衣,要是你不急,我还想给我家里大伯大伯娘备些礼,过几日也该回去看看……”
沈庭见谁都被提到,唯独落下自己,很怕她下一个提起的要轮到身后的“银子”,立刻用手扯了襄胳膊和她对视。
襄桐看他蹙着眉一言不发,就像个守着糖铺子的馋嘴娃儿,周身透着股可怜,可眼里却满是依恋。
她不敢深想那一汪化不开的潋滟眸光是什么时候积淀成如此浩瀚的湖海,甚至已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下意识地就要甩开他的大手。
自然挣不开。
她低下头,十分不情愿许诺,“路过菜市再买只活鸭给你做鸭血馎饦儿。”
沈庭得逞,这才重新挂上笑,可松开的手却顺势滑下,直勾住襄桐的柔荑。
襄桐惊得不轻,当即挣开,用杏目狠狠瞪他,“要死呢,满街的人。”
沈庭又改做挽她手肘,嘴里却逞能,“我拉我自家娘子,和旁个又不相干。”
襄桐还是不惯和人太过亲近,寻个托词道,“你,你身上都是‘银子’的味儿……”
沈庭上当,还担真不小心沾染了驴粪蛋,果然抬起袖子闻了闻,可哪里闻得到。
襄桐却已趁机往前走出几步,唯恐避他不及。
沈庭如今得了襄桐首肯,脸皮也愈发变厚,仗着人高马大的,牵着驴几步就追上前去。
因疑心身上真有汗臭熏坏了香喷喷的娘子,他只得委屈一下,只用自己食指去勾襄桐小指。
襄桐从前没发现这人如此泼皮,回过头故做个色厉内荏的样儿唬他,“咱们还没完礼呢!你尊重着些。”
沈庭顿时又露出那副可怜相,倒似欺负人的是襄桐。
襄桐气得没法,朝着他胳膊狠拧了一把,“你再这样,我可反悔了。”
沈庭立时绷紧了脸,“娘子别恼,我就是怕你跑了,恨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你,我没有轻看你的意思。”
襄桐也知道,既答应了沈庭给他做娘子,往后和旁人自然不同,但一时哪过得去心里那道坎儿。
她万八千年前就立志要独自撑了门户,如今头脑一热应了门亲,确确实实不知该怎么同“官人”相处。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心里从前的想头你也知道,眼下一时转不过来弯。”“我想,总归离着正式办礼还要些时日,咱就就先以礼相待,相处着瞧瞧?”
沈庭刚想说,这哪有试的?但转念一想,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总归他不松手,她就肯定跑不掉。
02
两个人回到霍山村,沈赵氏难免要关心,“契书可拿着了?籍帖换过了吗?”
沈庭和襄桐又费了些口舌把白日里经历的事情同她讲说一遍,但郎家那番过往只拣了能说的一语带过,至于什么官家立继、国姓爷献子、郎玉两家的纠葛是一个字儿也不提。
沈赵氏倒也不关心那些,“办成了就好,办成了就好。”“你们待会儿想着去隔壁你崔大伯家一趟,他白日里进城,似乎遇上些事儿,我又料理不明白,说你们回来再定。”
襄桐身上惫懒,且不愿意和沈庭同去,便支使他独去,她自己则拿了布去沈赵氏房里,准备给她量身。
沈赵氏见襄桐竟还想着给她带东西,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也真是,娘这把年纪了,有两身换洗就成,不年不节哪还要做新衣裳。倒是你,正是花一般的年岁,阖该好好捯饬捯饬。”
襄桐也不气馁,“娘才过了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怎么就言老了呢?再说如今家里一日好过一日,您也该过几日享福的日子了。”
沈赵氏心里熨帖,也跟着点头,“你说的对,我沈家如今也不再是穷刨土的泥腿子了,往后只会更好。”“明日咱们从霍山回来,我定要亲自下厨弄上几个菜,也算贺你如今得偿所愿,重获良籍。”
娘俩个在烛下又憧憬了一会儿,沈庭从隔壁崔家回来了。
沈赵氏正说到明日要上霍山南峰看看的事,见沈庭进屋随口问了句,“和你崔大伯商谈得怎么样了?”
沈庭便把崔家并其他几家的意思传达给襄桐。
“如今他们看了山里出息好,便盘算着把两个山头也都佃下来。”
沈赵氏也在一旁补充,“我白日听崔、薛两家提起,也是暗示过他们一回。他们几家那才多少劳力,只夹道那十几亩林地就够他们忙了,如今还有大片没采的山鲜,这不就是得陇望蜀了?可我又怕你们有旁的打算,就没把话说死。”
襄桐这回不急着表态,而是询问沈庭的意思,“二郎怎么看?”
沈庭跟着襄桐在名利场上滚过一遭,也渐渐有了自己主见,“我也觉得,这两座山峰不宜交给他们几家。”
襄桐倒不意外,只点点头,“那你方才是直接拒了崔家?说的什么由头?”
沈庭半真半假作答,“我说我娘子在山头埋了宝贝,所以那两处不佃呢。”
沈赵氏先唬了一跳,“你咋能说那话?”那不是摆明了惹人恨?
襄桐却不大信沈庭如此憨蠢,“你就别寻咱们开心了,到底是怎么定的?”
沈庭讨了个无趣,只得讪讪再答,“我就说从前山匪在上头埋了夹子和荆条,我先探探路再定。左右入了夏,就过了吃野菜的季候,等入了秋,他们也不得闲,再想谈佃地的事儿,那也是明春了。”
襄桐也点头,“倒不是非要阻了他们心盛,实在是山里的药材并非寻常人可采,便是我自己去了,还不是十拿九稳,恐糟践了好东西。”
沈庭忙说,“娘子想的周道,不过我说的也不是妄语,那南边山头咱还没上去,指不定藏了什么状况外的东西呢。”
襄桐闻言,倒不十分担心,“今日咱们见郎大人,他也没提起霍山匪患有什么遗祸,想是没有大碍了,不然肯定会提点我们一二。不过安全起见,咱还是带上些防身的家伙上山。”“哦,还要准备些雄黄,这入春了,山里的长虫该有动静了。”
沈赵氏忙说,“家里还有些雄黄酒,实在不行就熏了衣裳再去。”
03
襄桐在主屋和沈赵氏把一家四口明日上山要穿的衣裳用雄黄酒熏了一遭,因那气味实在呛人,沈赵氏只得暂去东厢将就一晚。
襄桐回了西屋,却见沈庭正赤了身在濯发。
她脚步微微一顿,想转身避出去,却正赶上沈庭起身用布巾包起湿发。
沈庭一眼叨见襄桐背影,“桐娘先别急着出去,先帮我擦擦头吧。”
襄桐回身,本想呛他两句没脸皮,却正瞧见他肚腹上那道狰狞伤口,复又改口,“你也是的,夜都深了,带着湿发怎好睡呢?”
沈庭从这责备里愣是品出些关心,嘴角止不住上扬,随手擦了擦脸上水珠,把布巾子递将过去。
“还不是白日里桐娘嫌我汗臭,我若不洗涮干净,哪好意思和你睡一个炕上。”
说的时候没经大脑,说完才惊觉还有旁的意头,又慌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别多想,我就是说要洗干净了才好一起睡。”“啊,不是,是一起上炕。”
襄桐……
算了,知道他没那贼心就成。
襄桐让沈庭背对着坐了炕沿,她则从桌上拿了自己的杨木梳子,一边给沈庭篦发一边擦拭。
因离得近了,难免生出些暧昧,遂没话找话,“你这头发生的真好,似比我还黑些。”
沈庭由着襄桐的纤弱手掌隔着巾布在头皮上游走,哪有心思关心什么头发,只努力坐正身子。
过了半晌,沈庭实在没忍住,转身挨了过去,将襄桐拥进怀来,“我只抱一会,就一会儿。”
襄桐一手执梳一手拿巾,一时僵得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沈庭守信,片刻后果然将两人距离拉开。
襄桐气得将巾子往他身上一甩,“你自己擦去,我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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