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丛姨妈和沈赵氏循着林子没走太远便停下脚。
沈赵氏不知丛姨妈心思, 一路还在客套,“您今日来了, 也别急着回去, 我那二儿媳是把灶上的好手, 回头做些山野菜给您尝尝鲜, 再让二郎用驴车送您一段。”
丛姨妈见沈赵氏提起她家二郎和二儿媳一脸夸耀, 心里愈发添堵, “不是我这个人爱挑理,您家二郎这桩亲事,实在办得唐突,我回去都不知怎么和家里姐儿去学,便是我姐婿那里, 都不好张口。”
沈赵氏以为这事方才二郎道恼后已经揭过, 没想到人家还在耿耿于怀,但女家亲长为大,还是客客气气赔不是, “实在是那时二郎伤得太重,我一时糊涂,病急乱投医才想出个给他娶妇冲喜的法子,还请她姨母回头多替我圆融圆融。”
“我倒是想替你说和, 但你也知我那姐婿是出了名的老道学,最讲求个礼法道义,若知道您家如此荒唐,当初岂会把家里独生女儿许给你家大郎。”
沈赵氏忙作揖, “还请看在我家大郎历来上进知礼的份上,万万不要计较我一人的过失,眼下亲事都已经做得,我沈家日后必不会轻慢了您家里姑娘,也会感念白老先生对我家大郎的提携爱护之情。”
“你当我把你单拉过来是为了谁?还不是为我那可怜的甥女。虽说她母亲去的早,但自来在我跟前长起来,便是同家里下人也从未红过眼的。我方才也瞧出来了,您家里新入门的那位二儿媳,不是个简单人物,我只怕这弟媳当家,将来我家姑娘再没个立足之地。”
沈赵氏顿时一懵,“您这话是从何说起?虽然襄桐她委实聪明能干些,但历来心地善良又是非分明,待您家姑娘进门,她作为弟媳,自然要对长嫂尊着敬着。而且我沈家虽是寒门小户,也知道礼仪孝悌,不会眼看着您说的那种情形发生。”
“沈娘子这话实在难让人取信,我只瞧见你口中那位忠善的好儿媳如今已能当起您的家来。”
沈赵氏见她又提到当家字眼,顿有所觉。
“您是说,见我那二儿媳打理霍山账务的事?”“这事我须得给您解释一二,这霍山本就是二郎因功受的赏,而我和三郎如今也不过得闲跟着搭把手,所以并无谓弟媳当家之说。”
丛姨妈原以为霍山是沈家的公产,这回听明白了,更加担心,若他家二郎有如此身价,日后还不骑到他大哥头上?那樊氏妻凭夫贵,在沈赵氏心里也会水涨船高。
“我同您直说了,我这人,并不爱管旁家闲事,但我那甥女您也是见过的,往好了说是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往坏了想,那就是绵软可欺。如今您家里次子出息,次媳能干,且又先入你沈家门,你让我这做亲长的如何能放心?便是我能昧着良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囫囵着看甥女嫁人,只怕日后也无颜面见我地下的亲姐。”
沈赵氏苦口婆心半晌,见丛家姨母仍是不依不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得放低身段,“那依了您说,这事要怎么办?我总不能让家里二郎遣了娘子家去吧?”
丛窦氏还不至那么荒唐,只将心里打算直言相告,“你家既已做下了亲事,我断没有拆散的道理,但我只一个想头,日后等我外甥女过门,是万万不能同你次子一家同住的。”
沈赵氏一愣,“这……”“您的意思,是要我分家?”
丛窦氏咳咳两声,“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你家大郎日后是要走仕途的,若真被人传出去逼母分家,只怕脊梁骨也要让人戳断。”
沈赵氏低头想了想,不分家却另过,那就是先析产画押,表面一家,内里撇清的意思。
“您的话,我听明白了,但事关我家里大事,一时也难决断。我想,不若等我家大郎归家,再细细商量。无论如何,我沈家也是规矩人家,既不会坐视家里失和,也不会让儿妇受苦,还请丛家姐姐代我道个恼,过些时日有了定论,我再登门拜望亲家公当面解释。”
丛窦氏见沈赵氏没有立时应下,自然不会松口,“这事已是我退让后的结果,不过念着你家大郎长进又重情义,若换做旁家,早就上门闹开再退了定礼。不是我夸耀自家姑娘,人才、品性、家资、样貌哪样不出挑?配给你家日后难道还要委屈着做人?”
“我知道是我沈家高攀了……”
“你既还认这个理儿,我就再多劝你一句。横竖不是逼着你家休妻,何必把分了岔的两个枝儿再捆在一起?”“你家大郎昨日的信至,说他已经拿着我姐婿的荐书登过杜大学士的门,杜大人对大郎的人才十分认可,指不定放榜后就能给你挣个诰命加身。若给人打听出,他亲弟媳是做过下仆的,难道说出去就好听?我言尽于此,你仔细再想想吧。”
02
沈赵氏打林子里出来,脸上难免带了些郁色。
沈庆往她身后看看,“娘,方才大嫂家那位亲戚呢?没跟您一道回来,不留下用晚饭了吗?方才二嫂还说,来了贵客要提前下山准备呢。”
沈赵氏听了越发觉得刺心,丛姨母想着的是怎么把二郎一家赶出去,可二儿媳妇却在想着用好酒好菜招待亲戚。
“她,她家里还有事,就先回了。”
沈庭不关心人为什么走,只想知道她为何而来。“娘,丛家姨母方才同您说了什么?瞧您脸色不大好。”
沈赵氏下意识地反驳,“别胡说,丛姨妈什么都没说。”想想又觉得不太可信,又说起沈庚在京城的事,“就是你大哥捎来书信,说在汴京一切都好,让咱们不必挂念。”
沈庭还要细问,襄桐却显然看出沈赵氏有什么事难以启齿,便拉拉沈庭衣袖,“时辰不早了,我看今日就先到这儿吧,大哥的消息,等回了家再让娘给咱细说。”
等真到了家,沈赵氏则借口身上疲累,连晚饭都是在自己屋里吃的,生怕被二儿子揪住盘问。
她何尝不知,丛姨妈的话虽不中听,但也占了七分道理。
沈家能娶他白家的女儿,终究是高攀了。
自己先头为了给二郎活命临时典了襄桐冲喜确实不是什么光彩事,尤其白家书香门第,仔细计较起来都是她欠着考虑。
可是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沈赵氏也并不后悔迎襄桐进门。
这样好的儿媳,是沈家积了福分才等来的佳儿妇,又哪是一个需要供在头顶的大家闺秀能比。
她不禁暗暗下了决心,若白家非逼迫她沈家手足断绝不可,她宁可让大郎另择旁家。
不过转念又一想,若真和白家闹到退亲,白家姑娘日后怕是也没脸做人,且这些年大郎得白家尊长照应才有今日,若贸然悔婚,大郎的前程怕也到了头。
这一纠结,沈赵氏是夜便没大睡好,到了次日,竟至于发起热症,连炕都起不来了。
03
丛窦氏到家的时候天已擦黑,白紫念屋里的小丫头已在门口侯了多时,一见着人便马上请到了后宅。
白紫念原本正擎了个绣画绷子临窗打发时间,因想到不日沈庚就要放榜,难免心绪难安。
这门亲事表面虽是沈庚求来的,两家也从未有旧,但其实在白紫念还是个梳双髻的小丫头的时候就和沈庚在书院里见过。
那一回白紫念扮做个书童、学着贴身女使菱角在山里爬树摘桃摔伤了腿,菱角人小力弱寻人的工夫,她被路过的沈庚背了一路送去医馆,虽然两个人都没通名姓,且往后也再没见过,甚至沈庚自始至终不知背着的是个假小子,但白紫念始终记得那一日,被他驼在背上的安稳。
年少懵懂不识心头意,但无论日后哪个来提亲,她都始终觉得差了些什么。
直到去岁父亲引了个年轻后生到花园里让她偷偷相看,她才惊觉,原来那回短暂的相处已在她少不更事的年纪种下了一颗树种,只等着这一刻重逢,才让情谊破土而生。
再后来,正式厮见时,他为她插戴了一只亲手打磨的玉钗,是她所有首饰里最不起眼的一只,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相看时得到的钗礼都轻薄得多,却是她唯一一次低着头半含羞央人给戴上。
这一戴就是大半年,夜里打散了头发也要藏在枕头底下。
心里庆幸是他,又有些害怕。
他肯定不记得自己了,甚至只会当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妻”,以父亲看人的眼光,举案齐眉不难,可她有些贪心,想要的更多。
她自小没有兄弟姐妹,便叫来菱角旁敲侧击,如何讨未来官人欢喜。
菱角比她还小着一岁,只据了道听途说的家长里短给她出招,“我听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填满他的胃肠,只要姑娘练就一手好厨艺,不愁未来姑爷不会对您死心塌地。”
白紫念看看白白嫩嫩的小手,鼓起勇气去了灶间,过得半个时辰,火没点着,倒呛了一鼻子灰,被她爹勒令禁足了三日。
菱角见她郁郁寡欢,又建议,“未来姑爷才高八斗、满腹诗书,姑娘不妨学着如何写诗作赋,到时也能和姑爷有话可说。”
白紫念身为山长的女儿,字是识得的,但读的不过是些女四书,诸如女德、女戒、女训、女规,她离着出口成章,只怕差着十年寒窗,临时捉刀再行不通的。
最后无法,菱角祭出最后的招数,“那姑娘就只能在他家人身上下些苦功了,只要人人都说姑娘好,不怕未来姑爷不爱惜。”
白紫念点点头,这个容易,她自小都没跟人红过脸,哪家长辈见了都说她温柔贤淑知礼谦逊,想来沈家人,也不会讨厌她的吧?
不过安全起见,她还是托了她姨母去探看探看。
丛窦氏自来没有女儿,把她这个亲姐姐的遗孤当做眼珠子一样待,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她今日甫一进门,白紫念就连忙把她拉进后堂。
“姨母今日辛苦了,念儿给您沏茶。”
丛窦氏慈爱地抚着外甥女头顶的黝黑秀发,“念儿放心,沈家那头,姨母都替你打点好了,日后准保不会让你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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