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襄桐和亲弟弟负了气出门, 一时不知道如何排解,沿着街巷一路往北行去。
她其实知道柏哥儿是为了家里生计着想才故意说出不想读书的话, 也心疼他小小年纪如此早慧, 但方才真正让她难受动气的, 是父亲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在柏哥眼里只是个让人不齿的笑话。
这会儿出来吹了吹风, 她也觉得方才自己太过冲动了些, 再动怒也不该撕毁那本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三字经》,虽说柏哥儿非议生父有错,可是指望一个八岁稚童有成人一样的眼界和认知也难。
总归柏哥儿年纪还小,有些道理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让他领会的,总要等他真正长大、见过世间冷暖才能明白父亲当年的旧事非他个人之过。
至于让柏哥读书的事儿, 自然也不能真的就此作罢, 还得想了法子哄他改变心意。
一路漫不经心行来,她抬头一瞧,不觉竟到了个熟悉的所在, 正是她前几日赁屋往来的那家陆记牙行。
如今家里三个大人都没有差使在身,靠着手里不足一贯钱度日,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陆记牙行经营了十数载,和左近铺户大都有往来, 若能打听出哪处急需用工,她也好寻个稳妥营生。
想到这里,襄桐抬脚进了陆记大门。
这会儿日头已老高,堂内的经纪们大都已出门去带人相看田地和屋舍, 只余下那日襄桐见过的肇管事,还另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眼下正在窗边的桌案上借着光亮誊写契书。
肇管事既做得这行,自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见是襄桐登门,主动起身招呼,“这不是樊娘子吗?今日怎么得空过来?莫不是是前两日赁的那处院子有什么变动?”
襄桐赶忙问声好,又解释道,“您让人给介绍的院子哪会有不好,既实惠又僻静,正好让我家里幼弟读书呢。”
肇管事见不是来找麻烦的,笑意更真了些,“得住就好,得住就好啊。”“那樊娘子今日过来,是有什么旁的事情?”
“还真有些事要麻烦向您打听打听,我和家里大伯大伯娘初来乍到的,街面上也不熟便,想寻些普通人能做的差使也不知到哪处问去,想着您这里每日客似云来,路子也广,若有些许消息,我也得个便宜。”
“你问招工的事啊,我一时还真不大清楚。你也知道,陆记是专做田土和屋舍经纪的行当,旁的事顶多算一顺带,不十分留心。且我近来惫懒、也少有出门的时候,回头等底下人晚间归来,或才能问出些什么。”
襄桐本也没报太大期望,见事情没成,也不挂相,仍客客气气道谢,“倒是我唐突了,给您添了麻烦。等改日我家里安顿好了,再请您和李大哥到家里坐坐,也好谢您前几日的恩情。”
“嗐,不就帮你寻了处院子吗?且也收过你佣金,你竟还这般客套。说起来我和李家兄弟自小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你家既和他族弟连着亲,也算不得外人。”
佣金是收了五十文,但襄桐知道这是看了李烊面子少收了好几成,心里自然领情。
“你不当我家是外人,那就更得请您到家坐坐了,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街里街坊住着,日后少不得还要麻烦着您。”
肇管事先头不过客套客套,这会儿见襄桐说话中听,且听说她是与人和离后归家,日子也不容易,遂动了恻隐之心。
“要不这样吧,你把家里人情形先同我说说,回头有了合适的位置,我再知会你一声。”
襄桐赶忙言简意赅把家里人的本事和意向说了一遭,“我大伯从前在八里铺的吴记药行做炮制师傅,三十年的手艺从没倒过口碑,如今还想找个对门路的营生;我伯娘要顾家,每日能有半日工夫给人帮闲;至于我,除了出大力气和贪黑的活计不接,其他什么都肯做。”
那肇管氏听她口气不小,也不知是真有本事,还是为生计所迫。
“你大伯营生好说,左右街面上药行我都打过交道,回头替你问上一句便是,若能成了,索性再做个保人;至于你大伯娘,若能吃些辛苦,左近食铺酒肆茶楼里也常用些烧水择菜的人手,工钱虽不高,但时间上得便。”“他们两人的事应是不难,可是你这什么都肯做的,我倒真不好掂对了,要不你就说个最拿手的活计吧,不然我也不好四处替你递牌子不是。”
襄桐听肇管事并非敷衍而是真肯帮忙,先连声作揖道谢,想想自己的情况,只单拿出一样优势试试,“要不,您就帮我打听打听哪处有抄写的活计吧,我字写的还成。”
“你还识字呢?”这倒让肇管事惊讶了一回且有些刮目相看。
须知穷人家的孩子,别说颇费笔力的誊写,就连会写自己名字的也是少数,何况眼前的还是个女娃。
襄桐知道这会儿不是藏拙扮丑的时候,怕不够分量又补上一句,“算盘也打得不错。”
这回不等肇管事答话,原坐了窗边抄写的那位老丈闻声起身走了过来。
“丫头,你可别空口说大话,要是你真能写会算,就当场给我们演练演练,也让我老朽开开眼。”
襄桐见被人横插一脚,有些恍神。莫不是被那老丈误会要抢了他的饭碗?
但见肇管事没出言阻止,出于礼貌她只得答应。
“那我就献丑了。”
那老丈取了笔墨算盘过来,当真给她出了一题。
“你就算算,我手头这张租约统共收多少银钱吧。”
襄桐接过纸笔和算盘,先把写到一半的文契统揽了一遍。
“这上头的房客统共租了两间楼间,其中南向那间六百文钱一个月,北向那头的四百五十文,一个月下来,统共是一贯又五十文钱,如果是上打租,一次缴足一季的话则要交……三贯又一百五十文钱。至于赁屋的中人钱,我也不知道具体规矩,暂先空出来吧。”
说完,先把方才算出的结果直接落了笔,又在下头留了白以作添减。
那老丈见她算盘打得顺溜、字迹也清晰娟秀,只朝着肇管事点点头。
肇管事换了副比方才更亲近的态度,“樊娘子这等能耐,某算是服气了。我这店里眼下正缺个誊写契文的活计,不知你可感兴趣?”
襄桐没急着答应,反倒有些顾虑,“您店里已经有了这位执掌笔墨的老先生,我怎好抢了旁人营生?”
肇掌柜见那老丈捻着花白胡须微笑点头,这才和盘托出。
“你眼前的老丈啊,万不会担心你抢了他的饭碗。我来给你正式引荐一下,这位就是我们陆记牙行的大东家蔡老,因我这福安坊分号先头的文书辞工返乡去了,一时寻不到人手,这才不得已劳烦他老人家亲自坐镇,就这,每日还要带回家去寻他家人晚间点灯熬油呢。”
襄桐没想到遇见的是这里的东家,赶忙重新施礼,“是我方才眼拙了,竟没猜出您的身份,实在是失敬的很。”
“这回,你总不会有顾虑了吧?我们东家慧眼,亲自考校了你笔头功夫,你也算拜过了正主,我看,不如择日就来上工吧。”
襄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事可做,但牙行毕竟不同旁的地方,牙人因靠着左右逢源从中间牟利自来容易被人诟病,万一这陆记是个逐利忘本的,她日后也怕会受殃及。
蔡老似是看出她犹豫,又抛出个诱人名堂,“或许你以后能再寻到其他更体面的去处,但女子抛头露面总归多有不便。我旁的不能保证,今日就能许你在二楼账房单独设座,除了店里经纪不须你和生人碰头,且每日工钱二百,月头就把工钱,忙时红利另算……”
襄桐对工钱倒没有太多计较,但能不出去见生人,却让她动心。
沈家人从前的活动范围虽然多在城西和城北,但为了以防万一,在白氏进门之前,她最好还是少露面的好。
“蔡老如此厚待,我不敢不从,但这事我需和家里人报备一声,得明日午后再来应工。”
“无妨,我这把老骨头,再多操心一日便是。”
“那我便谢过东家了。”
两厢有了定计,襄桐不多盘桓,立时奔了家去。
襄桂侯了她半晌,总算赶在回家前等到正主,甫一见面就把她拉进东边屋里说话。
“你让我给沈二郎的手书他昨日已寻我取走了,说是在八里铺寻咱家人扑了空,急得什么似的,我又按了你的话劝解了几句,不过我瞧着,他不像听得进去。”
襄桐也知道对沈庭而言,一时肯定接受不来,不愿多谈,就向堂姐致谢。
“有劳大姐和姐婿替我圆和,等过了这阵子,我再登门看望。”
“你我虽不是同一个爹妈所生,但自小长在一处,同我还客气什么?”“不过不是我说你,这沈家二郎,我瞧着真是个好的。他见了你留下的断离书,当面竟没有半点恼怒,只说后悔当初没早点到家里放定下聘,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在他家院墙种了枇杷树,要等你归家和他一起食枇杷果,还说有的是耐心。”
“枇杷果,原来他种的是枇杷,只是可惜,他还不知道,这枇杷果核要敲碎了种在松软浅土才成,这枇杷树,他怕是见不着的。”
襄桂见襄桐话里带着感怀,不免多提一句,“我是觉得,沈二郎应是当场已识破你定下的这个金蝉脱壳的谋划,不过没有揭破而已,我怕他未必就会就此罢手。”
“我留那封手书,原本也不是指望他真去相信,不过是来有因、去有果,算是对沈家有个交代,或者说,让沈家在外人跟前有个交代。”“眼下他或许一时难以生受,但这人心,都是越长越硬的。这遭我算弃了他一回,他念着我在沈家的好处,自然眼前有些不舍,但天长日久下来,他或是能遇上别个更好的人来,或是慢慢把我忘了,总有一天能丢开了手。”
“唉,要是他家大郎不是个会读书上进有望登科的人物,又有个诗书传家最重礼仪规矩的未来岳家,你和沈二郎许还勉强能配,可是如今,我也算想明白了,你那性子哪可能以后伏低做小看旁人脸子,若强留下去被丛家那位闹将出来也是迟早的事,此番能断了,也未尝不是好事……但愿如你说的,这沈家二郎能尽早悟了吧。”
“算起来,我到沈家不过两月,有一月都是在给他侍疾,后来他又替我赎身落籍,其实恩义多于情分。他看着憨厚,实则是个明白人,我想再历些时日,总会过去的。”
姐妹两个在屋里絮絮说着,想着卢氏在灶屋笼炊,而樊大吉去了外头投工,也没刻意收声,却不知道,这番话被门口来寻人的柏哥儿听了个正着。
柏哥方才和襄桐争执了一回,早有了悔意,这会儿听见襄桐归家的真正原因,不觉把手握成了拳头。
原来他姐的婚事作罢,竟是因为那家人门庭太高被人嫌弃,家姐那么好的人,竟也配不上吗?
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立时又动摇起来。
他原以为早些出去赚钱谋生就可以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原来还是太天真了些。
或许,他姐的做法并没有错,他唯有读书入仕,才能给家人真正的背靠,再不让旁人看轻。
为了防止被误会偷听,柏哥又退离了房门,直等到大姐归家,才冲到襄桐面前。
“姐,你说的对。我要读书,我要考举、我要入仕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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