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暮春一过, 天气彻底由凉转暖,也就过了百花争艳的季候, 只催着榴花将燃。
这日用过朝食后, 襄桐照例提早先送了柏哥儿去塾学。
陆记离着卓家私塾不远, 统共不到百丈的距离, 因此襄桐每日到陆记时, 基本都是头个应卯的。
只是今日, 她刚行到陆记门口,竟发现大门已经敞开,且店里那七八个经纪外加肇管事已齐齐聚了一堂,且都面带喜色三两成群寒暄。
襄桐还当今日来迟了,进了门赶忙告罪, “对不住, 我送了家弟去私塾,原当时辰还早,不知竟来晚了。”
肇管事忙笑着摆手, “你不曾来晚,今日属实是我们来的早了。”
人群里唯一的女经纪梅嫂子在一旁给她解释,“今日初一,是咱店里发工钱的大日子, 待会儿老东家、少东家会带了总店的账房先来咱们这里放钱,咱们怕耽搁别处工夫,是以每月月头这日都会早点过来侯着,因想着你每日都早来晚归的, 就没特意嘱咐。”
襄桐见是这样,谢了两个人解惑,也乖觉排在后头等着,而实际上,她也拿不准今日能不能轮到她领工钱。
按说襄桐自七八日前来陆记做工,理应按着约定每日有两百文的工钱,但因她对店里细务不熟,蔡老特地先让她跟着梅嫂在外头盘桓了两日,先梳理陆记经营的流程,然后也没急着让她上手,而是亲自把没归库的那些契底按类逐一给她讲解,先看着他做,隔日才算出徒。
所以襄桐真正上手做文书,不过才三两日。如果当学徒时的工钱不作数,剩下没几日按理该归到次月一起算吧?
好在家里大伯经肇管事引荐已经去了对街的“松古药行”上工好几日,且初十就有工钱领用,也不甚捉紧。
距辰时还有一刻,门口先是传进来“得得”的马蹄收步声响,接着蔡老领着个面皮白嫩不及弱冠的小郎缓步行将进来。他们身后,另跟着个天命之年的文士。
众人连连问好,“东家、少东家安、罗先生好。”
襄桐也混迹在人群里问候一遭。
原想着今日未必会有她什么事,却不想蔡老发过众人的之后亲自从罗先生手里拿过个红封交给襄桐,并特特向两个人引荐一番。
襄桐赶忙施礼。
蔡老又朝着众人宣布,“往后樊娘子就正式在咱陆记牙行福安坊分号上了名帖,专掌管笔墨上的往来,她初来乍到的,你们可别欺负她是个年轻妇人,只把她当是从前的厉先生待。我虽未必能时常过来,但也受不得蒙混。”
肇先生最先站出来表态,“东家放心,咱们谁不知道樊娘子是您老亲传的弟子,哪能欺生呢?再说,咱们店里人的品行您还不知道吗?哪个不是本本分分童叟无欺的,这对外人尚且如此,对了自家人,更不会例外。”
旁边的人也纷纷点头,表示往后少不得要麻烦新来的“樊先生”,要当一家人处呢。
襄桐见东家给她做脸,也不敢张扬,又自谦几句,倒赚得个和乐融融的场面。
蔡老便不再耽搁,带着人又往城北分号去了。
襄桐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感到那少东家眉目间颇面善,但又不好随意同人混说,只借了梅嫂子上楼寻她拿白契的时候偷偷旁敲侧击。
“咱们东家看起来已有春秋,怎么今日见了少东家,却如此面嫩?”
梅嫂本就是个热心肠的,见襄桐有此一问,也不觉得要遮掩。
“看起来,咱们店里的情状,你还半分不知呢?”
“咳咳,这几日忙着和东家学徒,不及细问。”
梅嫂想想也是,先头两天她带着襄桐走街串巷忙得脚不沾地,襄桐自没机会打听,到了后头几日又成日跟在东家身边学习店里规矩,更没法当面乱言语。
“那我就做个长舌的,仔细同你说说。”
襄桐忙不迭点头,又给她倒了热茶来。
梅嫂也不讲究,端起杯牛饮了一大口方才娓娓道来。
“说起咱们陆记啊,最早的东家同了店名一样,是个陆字当头的,可后来因老来思乡,落叶归根,便把店盘给了咱们前头一位东家,那时我方入行,私底下要叫她一声蔡姐姐。”
襄桐不禁猜测,“这被您以姐相称的蔡姓娘子,莫不是和咱们如今的东家有些干系?”
“这干系大了,那位继任东家蔡娘子,就是如今咱们东家的独生闺女。只是她命薄,早几年得了肺痨,没了。”
“啊,那可真是天妒英才……咱们东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何等心痛啊。”
“谁说不是,那么千好万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呢,想她要强了一辈子,最后留下老的老,小的小,只怕到了地底下也难阖了眼吧。”
“听您的意思,这蔡娘子,就没有个官人倚靠吗?到头还是让咱老东家接手了陆记。”
“听说她前头男人是入赘来蔡家的,可没等两人的儿子,也就是咱们少东家满六岁进学就抛妻弃子归了宗,往后也再没个音信,是以咱们少东家虽识字,却不入仕,都是他亡母的意思。具体内情,我个外人也知道的不多。”
襄桐点点头,想不到东家也是个不易的,偌大年纪还要支撑家业,且将陆记整治的如此清明有序,半点诓骗客人的手段都不容。
梅嫂见襄桐若有所思,突地一拍大腿,“我说呢,头回见你就觉得面善的很,你方才低头那模样,和头些年蔡家姐姐的神态竟有七八分相似。”
她说完方觉,把襄桐和个已死之人作比有些不妥,忙捂嘴收声,“你看我,竟和你东扯西扯了,我楼下还约了房客看屋,就先下楼去了。”
02
将要入夏,雨来的颇急。
刚过了申时,外头的天已黑作一帘黑幕,雨点子打得窗扇噼啪作响。
襄桐将誊写好的契文吹了吹,晾在另一头空着的书案上,又直起身来到窗边。
路上半个行人也无,先头摆摊的小商贩们也不知何时均被雨势迫回家去。
“樊娘子,今日天头不好,想必不会有人再来立契了,你也提早家去吧。”
襄桐一回头见是肇管事,先谦让了一回,“我再等等吧,万许有经纪们带人回来签契呢?”
“那就先出了白契再说,左右府衙今日也未必能开门,想拿了赤契今日也办不成。”“你初来勤勉是好事,但也不用太过谨慎,这样倒见外呢。”
襄桐知道肇管事如今已拿着掌柜的月钱,不日必将升职,也就不再坚持。
等她回了家,不急着换衣,而是又拿了把伞出门。
平日柏哥下了学早,都是自家归家,今日雨大,可别给淋湿了去。
和襄桐有着同样想头的不在少数,此刻私塾门口已经站了不下七八个来接人的妇人。
因她们大都左近住着,应是旧识,一边等也一边闲话。
其中有两人的对话引起了襄桐的注意。
“你听说了吗,这次恩科张家小四居然也中了,我平日也没见他多用功……”
“人家聪明着呢,卓夫子都说他是块读书的好材料,这次能榜上有名也不是什么怪事。倒是这回咱们杭州城里登科的进士排行,鹅湖书院居然头遭被那不起眼的文澜书院抢了风头,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昨日在衙门口确也看见大红榜文了,足有十七八人登科,也不知那占了鳌头的沈庚是何许人也,居然能技压群雄成了咱们杭州的榜首……”
襄桐正侧着头听到一半,身旁的衣袖被人拉了拉。
原来是柏哥儿已经下了学,见她来接先钻进伞下来。
“二姐,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看你,身上都湿了,咱们赶紧回家。”
襄柏便从襄桐手里接过伞撑开,由她拉着另一只手缓步并肩走在雨里。
过了一会儿,四下里没人了,柏哥才犹豫着开口。
“二姐,今日夫子在学里给我们讲起了今次恩科高中的学子们。”
襄桐起初没有注意他说了些什么,只漫不经心嗯了一句。
襄柏抬头觑了觑襄桐,却被伞面挡住视线。
“二姐,那头名的霍山村沈庚,便是你从前,从前那位的兄长吧?”想叫姐婿的,又感觉于理不合。
襄桐身形立时定住,“你从哪里听来什么了?”
“娘和大姐说话时,我听见的。”
襄桐不知道弟弟听去了多少,只得耐心给他解释,“沈家是我从前的恩主,他家不是坏人,二姐和他家没有缘分,不是谁的过错,你也不必太过留意那家的事,明白吗?”
襄柏半晌没有说话。
襄桐也不知这个才八岁大的弟弟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得拉上他继续往家走。
直到快到家门口,襄柏才摇了摇她衣袖,“二姐,是不是如果我能考得比那沈家大郎还要好,你就再不会担心被旁人轻看了?”
襄桐身形一僵,而后缓缓蹲下身,让弟弟和自己对视,“所以柏哥突然决定读书,就是为了让二姐不被人小瞧,是吗?”
柏哥难为情地点点头。
襄桐将他拉近了些,又摸摸他的头顶,“我的柏哥儿原来已经如此懂事了……”“不过柏哥儿也不用为了二姐如此辛苦,你信二姐一回,便是你日后不能为官做宰,二姐同样也不会被谁小瞧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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