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转眼到了四月十五结夏日, 天气愈发热起来,才不过巳时, 日头就比往常更毒辣了几分。
襄桐历来畏寒也畏热, 且身上还是裹得严严实实的春衫, 在二楼的账房里便不太待得下去, 只得把用井水浸湿的帕子搁在案头, 随时抹上把脸。
肇掌柜看她实在辛苦, 特去街市上买了冰桶回来,置在西头窗下,由风吹了送些凉气消暑。
襄桐十分过意不去,“就我一个在账房里,倒用上一桶冰, 实在靡费, 要不便把冰放在楼下堂屋吧,旁人从外头回来也能消消暑热……至于账房,白日里先锁上, 我带了纸笔在楼下柜上誊录,晚间暑热退了再回二楼录账。”
肇掌柜知道襄桐历来体贴,便拿话村她一回。
“怎么,怕我这掌柜买冰折了本钱?你忘了近日来的流水, 已比往年足高了五成还有余。”
襄桐不免也跟着感叹,“要说咱们杭州城里街市繁华,人流不息,买房置地的人多些也是常态, 但像今年如此扎堆的,还真不多见。”
因陆记近来正在争取替官府收税的“揽户”营生,肇掌柜同衙门口也打过不少交道,比襄桐知道些内情,也不藏私,只悄声告诉她。
“我听官衙的于主簿说,咱们杭州城即将破格被升做杭州府,眼看这田土房舍看涨,不少外地人来投、本地人哄抢,是以咱陆记的买卖自然一派蒸蒸日上,尤其我们城东,大都是些浅屋矮厦,那些手头银钱有限的买不起城西大宅,只能退而求其次考虑此地了。”
襄桐也禁不住称奇,“咱们杭州由城升府?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不过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听说是,咱们杭州人杰地灵,有位到此地端居的国姓爷献子予帝。那嗣子已记名在皇后名下,不日将得王封,所以他昔日盘桓之地水涨船高,说不得日后咱杭州成了龙兴潜邸,比汴京城怕也不遑多让。”
襄桐闻言一下子就想到那回同沈庭去晁府见郎氏老安人的情景,看来那位未曾谋面的承哥儿,终归已经进京了。
“听您这么说,咱们大颂有了皇嗣,国祚得继,这还真是国之大幸。”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国泰才能民安,咱们升斗小民求的不就是灾年有粮,太平时有肉。”
襄桐闲话之余不忘正事,一边动手研磨墨,一边又问肇掌柜。
“不知您方才冰桶是多少钱得来的?回头我录了帐,好把钱给您冲抵了。”
因分号里没有大账房,襄桐和肇掌柜每日一个管录了店里流水细账,一个管钱,每日晚间再由掌柜的把账目和大宗银钱统一交给总店处置,所以店里花耗也要一笔一笔记下及时销核。
肇掌柜却道,“这冰桶三十文钱、桶的押金十文,你看着怎么录得当?”
襄桐想了想,“押金可以退还,我只录在副册吧,回头您把桶的质票给我,待退了再销账。”
“那家冰铺才开张两日,虽有质票但店印还没刻好,若往后咱常买冰,可以一直押个桶周转,不过要在今日午后带着白条子去加印。”
襄桐便在副账上记了一笔,两人分别签了押,又一同从个上锁的柜子里取出钱,把肇掌柜垫付的银子结清。
肇掌柜又道,“那冰铺子还兼卖些山鲜、腌货和甜蔗,价格也十分公道,你午间回家用饭路过,不妨也去瞧瞧,你家里有个读书的哥儿,吃了甜蔗定准欢喜。”
襄桐先头听说附近有冰铺,虽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沈家,但毕竟杭州城里这么大,且沈家的客户多在城北和城西,就没太上心。
但这一听说,那铺子除了制冰兼又卖蔗?她心里顿时开始不安起来。
本地从前没有好的蔗种,连铺子里的甜食多是靠蜂蜜或饴提味,如今突地冒出来卖蔗又卖冰的人家,难道真是沈家进城开了铺子?
不会那么巧吧?
襄桐一边腹诽一边打探。
“掌柜可知道,这冰铺是什么人家开的?又开在哪里?回头我得空顺路去瞧瞧。”
“那铺面就开在咱们街尾北向,双开间的门面,西头临水,东头挨着胭脂铺子,店名我倒没留意。哦对了,给我付冰的是对壮年夫妇,还带了个小郎。”
襄桐听了是一家三口开的店,稍稍放心,沈家一个寡妇带了三个儿子,再寻不出什么壮年夫妻,不过也顺口白问一句。
“咱们城东多是贫民小户,用得起冰的怕是不多,那家为何不把铺子选在城西或城北?”
“你新来咱们城里却是不知道了。管是城北还是城西,繁华归繁华,但铺面也是寸土寸金,寻常单开间的平层铺面一个月少说也要六七两银子的租钱。它一个开冰铺的,虽店面用不到多大,但需要敞阔阴凉的地方制冰和存储,把铺子赁在城东,至少能省下一半租钱。”
襄桐却不认同,“可是城东少有用冰的大户,客源有限,就算赁屋钱省下了,冰桶制出来卖不出去,一样是损失呢。”
“许是它家有旁的门路吧?我去买冰桶时,看冰铺里伙计正往旁边船坞的篷船里搬运冰桶,说不定早有了大主道沿着水路贩送,也就不太在意在市面里散卖的三瓜两枣了。”
襄桐这才恍然大悟,城内水系贯通,而街尾正临着内城河道,用船运冰属实也比用骡马经纪得便的多。
解了心中疑惑,襄桐便和肇管事锁好了账房,拎着冰桶一道到楼下去。
02
近来买屋之置地的人多,经纪们除了早晚几乎很难着店,此刻陆记里面只有襄桐和肇掌柜看家。
襄桐坐了柜后,借着柜台遮挡视线;肇掌柜为了方便客人登门来询,则直接在堂内临窗的案牍坐着。
说是守店,其实也要兼顾着帮外出的经纪们达成兜售田地和屋舍的目的,譬如有人登门来买地,他们先要大概问清对方意愿,比如想买什么位置的,是要水田还是旱地,又准备买上多少亩。
然后根据客人属意的位置分派给不同经纪带看,时间一般安排在次日,且大都定在上午。而下午则让经纪们安排自己的客源。
因近来登门的客人多,原本只管誊写的襄桐也不得不披挂上阵,不过她不好大包大揽,涉及到敏感的事则要肇掌柜掂对。
忙了有近半个时辰,襄桐给经纪们次日约好的客人已经写满了近两张纸,她几乎已经能够预见,经济们这个月势必又能赚个盆满钵满。
正替旁人高兴,一位年约三十许、穿了身短打的郎君从外头进来。
他看了看屋里正口若悬河和客人介绍屋舍的肇掌柜,又看了看柜台后头的襄桐,直接就近询问。
“敢问这位娘子,我想在左近寻处敞阔的院子,可有现成的房源?最好今日就得住。”
襄桐本低着头书写,闻声抬起头,却见眼前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同她问话。
她把笔先搁好,又仔细问了问,“您是想临屋还是买屋?左近的房源我们陆记都有往来,您说个大体要求,我到时安排经纪们带您相看。只是眼下人手不足,恐怕午后才有经纪回店,您可以先把要求和您下塌处留给我,回头店里有人必定马上登门去寻。”
那人却比襄桐想象的急迫,“不能马上就相看吗?若是合意我立即就可以把足租钱。至于要求,我想租个带大院子的,要存些粗重瓷器兼自住,因买卖有固定主道,所以不需临街,只巷子能走骡车就成。”
襄桐见肇管事往这头看了看,显是听见了,却没有过来,便只得自己拿个主意。
“我本是店里二账,平时少有机会外出,知道的房源或许也有限,您要实在急用,我便先带您到左近相看一两处,万许相合,也好解您燃眉之急。”
那郎君连连点头,“那只得劳烦您了。”
襄桐跟着梅娘子走过些地方,因每日管着录契,所以也大概知道哪处房舍可能还空着。她眼见这位客人急得火上房一样,出了陆记指定等不到下午就会去旁家,不想凭白让店里损失,这才临时越俎代庖。
襄桐绕出柜台寻肇掌柜说完,肇掌柜先是担心,“你从前没独自带人看过房舍,这回自己去能成?”
襄桐本也不是为了揽功,“要不就劳烦掌柜一趟?”
肇掌柜有些为难,“衙门里的于主簿说今日可能要来寻我谈揽税的事……”“罢了,还是劳烦樊娘子走这一趟吧。”
襄桐做事自然是有的放矢,“掌柜的放心,我只带客人在梅嫂管顾的附近房舍看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倒是辛苦您要一个人看店了。”
身后的客人似等不及,又催了声,“劳烦这位娘子快着些,我家里老娘和兄弟还在医馆里寄着,邸店又不肯收留,我须得天黑前把房子赁下才好安顿。”
襄桐见还真是个急活,赶忙带人去看房。
头一处看的,便是樊家如今住的那条巷子把边的一个临街大院。
院子眼下锁着,所幸房东就在隔壁住着,襄桐上回陪梅嫂带客时也见过,所以也没费太大功夫就找到了人也进了院。
客人只简单看了一眼便连连摇头,“不成,这院子太小了,且房舍太多,我一家三口人,实在用不上。”
房主被折腾一回还没得句好话难免不快,“我这里又不是村里地头,难不成要预备几十亩良田给你住不成?你想寻大院子,怎不去巷子里老癞子他家的危房?”
襄桐见这客人实在不会说话,只得替他转圜,“文大娘子别恼,我这客人是想寻了大院子兼做库房的,想来是他家什太多摆不下。”
文大娘子听是行商的,反倒庆幸他不租了,不然成日里人来人往的,她在隔壁住了也不安生,于是又朝着襄桐嘱咐,“那行吧,回头再有人想赁屋,你可记得帮我奔忙啊。”
襄桐也笑着答她,“这个自然,都是一个巷子里的街坊,我遇见合适的主顾,定会头一个想着您这处。”
身后的人却又催开了,“方才那位娘子说的大院子在何处,您要不带我去看看?”
襄桐就没见过这么直的,被人嫌恶了还不自知。
她便先辞了文大娘子,带着那莽汉子出了门。
待走出段距离,她才细细解释,“文大娘子说的那处院子就在前头,只是那家一年前曾闹过官司,寻常人多有避讳,我怕您介意,这才没提起。”
那莽汉子却不在意,“若院子够宽敞,倒也不是大事,搁了三百年前,哪里不是乱葬岗。”
任是襄桐足够圆融,这话都不知如何接,只得往前引路,“那院子在巷尾,虽不临街,但挨着河道。”
等到了近前,襄桐直接上手解了栓门的麻绳,“到了,您跟我进来吧。”
那莽汉也不由一愣,“连门都不锁吗?”
樊家如今就住了斜对门,也知道些这家情况,“这处院子本就数月没人住过,且除了三间破屋再没半点值钱物什。房东现下住了他女婿家,为了方便旁人相看,也就不上锁了。”
客人点点头主动推门进去,果见里面一片衰败荒芜。
所幸房子虽旧,但却是青砖砌的,只是屋顶需要修缮。
再用目光丈量院子,比方才那处足大了两倍。
襄桐见客人没有转身要走的意思,便又引他进屋去看。
主屋里除了一张瘸了腿的板床再无其他,左右两边更是空无一物。
襄桐为他着想,不免又劝,“这处院子虽租金低,但需要补买的家用也多,您要是不中意,我再带您往旁处看看。”
没想到那莽汉似十分中意,没有答襄桐的话反而又到院子里仔细丈量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主动来寻襄桐说话。
“这院子租钱多少?”
襄桐哑然,从前上门的人都没相中,根本没问过价钱。
“您要确准是这处了,我先带您回店里,随后我替您寻了房主过来详谈,您看如何。”
那莽汉却一刻也不想等,“房主现在在何处,我同你一起过去吧。”
于是,襄桐又带着那人往回折腾,去陆记西边十几丈远的友邻茶楼寻一个头顶长癞子的老丈。
这趟总算没有白走,老癞头和莽汉三言两语功夫就敲定了价钱和租期,襄桐这才恍然,这么轻易就谈成了一桩生意?
因老癞头要回家取房契,三个人就约定一刻钟以后在陆记碰面,襄桐也准备带着客人先回陆记。
哪知道刚走到街上,她就看见个十分眼熟的身影,确切说,是个十分眼熟的“驴影”。
那是只倍儿精神漂亮的小黑驴,此刻正踏着雪白的四蹄,拉着半车甜蔗欢实地朝着西头一家挂着两色旗幡的门面行去。
襄桐不由得喃喃自语,“是银子……”
身后跟着的莽汉不禁狐疑,“待会儿只能付银子吗?汇昌票号的银钞行不行?”
襄桐却没理会他的话,而是闪身躲藏到一处梁珠后,继续朝着驴车驶去的方向不由自主地张望。
可惜车上的果蔗挡去了襄桐大半视线,一时也看不清驾车的人到底是不是她预想的那人。
为了尽快找出答案,她只得朝着身后的人告罪,“我似乎见着个熟人,想去打声招呼。您先去陆记等我。”
她怕会有什么意外,想想又补充一句,“若房东带着房契回来我还没归,您就寻肇掌柜帮您立契收房就是。”
说完,襄桐便贴着右手边小心行将过去。
走出不远,果然见那驴车停在了街尾的一处铺面前,迎风招展的两面旗帜上分别写着“蔗”和“冰”字,而正中乌木牌匾上“沈家杂食冰铺”几个暗金大字触目惊心。
襄桐没见着人,自然不能死心,冒着风险又朝前逼近了几步。
很快,打里面出来一双中年夫妇,带着个十来岁的小郎一同从车上往下搬运果蔗。
这三个人,襄桐都识得,那对夫妇是霍山村的薛老四两口子,而那个小童,正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沈家人——三郎沈庆。
作者有话要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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