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剖心】

小说:寒门典妻(种田) 作者:舴舟
    01

    晚间, 柏哥儿同他二姐说起邀沈庭到家里用饭的事,襄桐没有像他想象中那么抵触, 不过却是另辟蹊径。

    “大伯和伯娘在霍山村受沈二郎照拂颇多, 吃咱家几顿饭也算不得什么, 左右我多做一口就是, 回头让他备上两个食盒, 我填上让他到时辰取走就是。”

    柏哥儿一想, 这也是个办法。

    由是,灯花巷近来就常常出现接下来的一幕。

    一个英伟挺拔的年轻小郎每日午时、酉时都会拎着个食盒上门,站了樊家门口“笃笃笃”地叩上三声,随后里头有人将门拉开,另行递出个一样的食盒, 和那小郎手里的空盒对换了, 那小郎道声谢,也不多磨蹭,只是偶尔会带些甜蔗上门, 又或是些日常用得上的家什,诸如通火的铁钎、晒菜的簸箕、要么就是写字用的纸笔。

    若说这些东西是他费心拿来讨好的吧,又实在不像,且每回都是家里缺少什么, 他便及时送些什么。

    襄桐本就忙碌,见东西得用且不贵重,也省去她出门采买就安心接了,只变了法儿的给他整治好饭菜就是。

    如是到了第五日晚上, 这诡异的一幕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这一回,沈庭身后,还跟来个“小尾巴”。

    襄桐来开门时,站在门口的沈庭并没有如往常那样把交换的空食盒递进来,而他身后,突然冒出个脑袋来。

    “嘿嘿,二嫂,好久不见了。”

    襄桐还不等开口,沈庭先替她教训了一句,“不是说了不许你乱叫?今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

    襄桐一愣,随即了然,这是又多了一个来蹭饭的。那方才在食盒里盛的饭菜,恐怕还真不太够。

    “别堵在门口,先进来说话吧。”

    庆哥朝着沈庭吐吐舌头,闪身就到了樊家院子里,一抬眼,先看见了一个比他还年幼些的小童正在院子里守着一桌饭菜低头细嚼慢咽。

    饭桌上摆着三个热菜一大碗汤、两小碟酱菜并两副碗筷,其中最大的一盘,赫然是自己近来最馋的溜鳝段。

    因着往日在石板巷同他二嫂一起捕鳝养家的那番光景,庆哥儿不由得触景生情。

    他转身就朝着襄桐奔来,直来拉她的臂弯,仰头痴缠,“二……樊二姐,你又开始捉鳝了吗?”

    在桌边吃饭的柏哥儿见有生人搅闹她二姐,本能地一皱眉,随即下了桌来到襄桐旁边。

    “二姐,他是谁呀?”

    庆哥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柏哥身上。

    “你又是谁呢?为什么在我二嫂家吃饭?”

    到底年纪小,改口难,即便出门前沈庭耳提面命,一着急就要叫错。

    柏哥儿隐约感觉到庆哥儿的酸气,理直气壮地说,“这里是我家,她是我二姐,我当然要在这里吃饭,你又是谁,为什么一会儿管我二姐叫二嫂,一会儿又改口?”

    襄桐看两个小的在眼前你一言我一语的,生怕起了什么冲突,赶紧打断。

    “柏哥儿,不许对客人没礼貌,他是沈家三郎庆哥儿,比你还大着两岁,是跟着他二哥来取饭的。”

    庆哥何等聪明,一下就从这话里听明白了亲疏远近,原来二嫂是有个亲弟弟的,自己和二哥只是临时来蹭饭的“不速之客”。

    这感知让他既委屈又沮丧,“二哥,咱往后是不是不能吃二嫂、樊二姐做的饭了?早知我就不来了,虽然这几日咱们两个分食总不够吃,但好歹有的吃啊。”

    沈庭也看出柏哥的防备,却还安抚一句,“不会的,桐娘只是一时不知道你要过来,都怪咱们没说一声就突然上门。”

    襄桐被这兄弟俩搞得一头雾水,“我每日装的食盒,一直是你们两个分食的?”

    那能够吃就怪了。

    “嗯,二哥还不许我多吃,不够就只能吃外头买来的。”

    襄桐瞅瞅一脸坦然的沈庭,不免嗔怪,“你也真是,若早说饭不够食,我多做些就是,何苦自己挨饿。”

    沈庭面不改色心不跳,“是三郎太过能吃,这食盒又小。”

    襄桐看看手里的三层大号食盒,估计市面上再买不到更大号的吧?

    “所以你们今日过来,是终于想开决定吃顿饱饭的?”

    庆哥儿抢先回话,“我说往后不如直接到你家里直接用饭,偏二哥不许,我这才跟着二哥来同二姐儿商量的。”

    襄桐不让沈庭登门用饭,本就是为了避嫌,但若多了一个沈庆,反倒不那么打紧了。

    “行吧,那往后都来我家里直接用吧,也省得带回去凉。”说着揉揉庆哥的头,招呼他入座。

    “柏哥儿,你去厨房帮客人再拿两副碗筷来。”

    柏哥儿见二姐对那沈三郎颇疼爱的样子,心里不由升起些隐忧,这沈家兄弟果然是来图谋他二姐的。

    庆哥见柏哥没动,主动示好,“不劳烦柏哥儿,厨房在哪?我自去取吧。”

    柏哥语塞,这小子要防着点,不然往后少不得要鸠占鹊巢,拐了她二姐上贼船去,立时拿眼瞪人,却不知他自以为严肃的小脸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喜感,活像年画里走出的金童。

    庆哥也自将心力集中在如何早点吃到那碗喷香金黄的溜鳝段上头,自动忽视柏哥的那点防备。

    襄桐丝毫没有感觉到两小只暗地里的风起云涌,只将食盒中装好的菜食重新端了出来。

    “都赶紧洗手吃饭吧,吃完饭柏哥还要温书,庆哥也要回霍山村吧?”

    沈庭代庆哥作答,“这小子,为了每日多蹭你一顿餐食,只说往后一个月只回去两趟,平时要同我在城里守铺呢。”

    取了碗筷回来的庆哥一本正经,“我可不是为了一口吃食,我还不是因为不放心新来店里帮忙的那个‘瑛’姐儿,她看二哥的眼神,就像苍蝇盯上鸡蛋,我可得在一旁看紧了。”

    襄桐听了虽然好奇,但也不问,倒是沈庭自己怕襄桐误会,赶忙澄清,“你莫听三郎乱说,瑛姐儿和他哥刘大郎均是胡大哥荐来在我铺子里帮闲的,只在晚间帮我顾店、制冰,打烊后也回他们在城里的居处,和我没有什么私下往来的。”

    襄桐权做没听见,从盘子里夹了鳝段添到庆哥儿碗里,“这鳝是菜市买来的,虽不及三郎往日捉的肥美爽口,但也难得味鲜肉嫩,你快尝尝……二郎也别愣着,夹菜啊。”

    02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一般逝而不返,眼瞅着端阳将近,杭州城里已经热得仿佛被蒸上了笼屉,只偶来的风能稍稍消减难耐的暑热。

    樊大伯和伯娘已经多日不曾回城,倒是制好的药材隔几日便源源不断被沈庭从霍山拉回来。

    起初,车上装的还只是铁皮麦斛一种,近日因着许多药材均到了采摘的良时,樊大伯怕暴殄天物,只得许以高价、从八里铺找了两三个故交到霍山帮忙。

    襄桐有心在城里张罗家里药材买卖,但奈何陆记新接手了代官府收商税的“揽户”营生,她作为店里二账,平日忙得昏天暗地,连原本的誊写活计都全部脱手交给了新来的“文书”。

    沈庭的冰铺也正当旺季,不仅每日又多雇了三个壮年劳力专管制冰送货,还在北边另赁了个不临街且带地窖的院子。地窖用来制冰、储冰,而院子里空地还可以临时堆放大量从霍山来的成药。

    这一忙起来,襄桐别说给沈家人顺手做饭,就连柏哥儿的三餐都有些应付不来。

    沈庭眼见着襄桐的脸颊瘦出了尖,心疼的不行,索性雇了个灶上的好手,一日三餐地往樊家送,还美其名曰“投桃报李”。

    庆哥主动承担了送饭的差事,且这一送就是两处,一处是襄桐在陆记的账房,一处是柏哥儿附学的卓家私塾。

    沈庭见他如此上心,不免问他,“我瞧你同柏哥也不甚相熟,怎么想起专门给他送饭?”

    “那是我未来二嫂唯一的亲弟弟,我不替你讨好着些,只怕你日后要在他身上吃亏。”

    “我还当你见柏哥读书生了想求学的念头,本想替你去学里问问……”

    “别,可千万别,二哥又不是不知道,比起读书,我觉得打算盘更让我感兴趣的多。”

    沈庭也不强求,他要忙的事太多,这个弟弟性子野却有主意,只由着他也不会乱来。

    沈庭每日都至少要在霍山村和城里往返一趟:有时是为了从山里运蔗、有时是为了拉药,而有时,还要替他大哥跑腿,只因下个月就是他大嫂即将进门的日子。

    襄桐自是听说了,甚至早早备下了礼,只是没想好以谁的名义送去。

    至于沈家乃至整个霍山村对沈樊两家的事知道多少,又有没有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她实在是无暇旁顾了。

    这段时间,襄桐和沈庭都各自忙着,寻常三五日才见上一回,且还是因着替樊家捎话儿,又或是因为贩药的事需人商量。

    襄桐偶有替商户核税的间隙,也不禁觉得,沈庭应是早忘了两人之前的赌约,这样的相处也挺好,至少不会让她心生忌惮。

    虽然她对沈庭依旧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但有这么一个在她需要时就会义无反顾站在前头的“合作伙伴”,她是无比安心且信任的。

    可回头又觉得,这样的依赖要不得,沈庭再好,两个人经历了一次她处心积虑算计的“离别”也不可能像是寻常朋友一样,尤其赌约一满,两个人一别两宽,他不记恨她就不错了。

    到了端阳的正日子,樊大伯和伯娘总算舍得回家团聚,连柏哥学里都放了假。

    陆记倒是没闭门谢客,但襄桐连日辛苦,肇掌柜也知道她家里人今日难得能聚齐,也给了她一整日的休息。

    襄桐提早包好了好几种口味的粽子,不拘腊肉的、红枣的还是澄沙的,只绑了不同样的结儿,连夜隔水蒸了,只等沈庭用车将人给送回来。

    到了太阳老高,樊大伯和大伯娘总算归了家,襄桐便用食盒分别盛了肉、素两种粽子放到驴车上,也好让沈庭带回家过节。

    沈庭却道,“我今日在城里守店,便不回去了。”

    襄桐怪道,“今日是大节,二郎居然不回去团聚吗?”

    沈庭也不说个因由,只接过襄桐的食盒,一言不发赶车回了铺子。

    襄桐一头雾水,倒是大伯娘卢氏猜出些眉目,拉着她进屋说话。

    “有人去沈家给沈二郎保媒呢,好像沈大娘子没有当场拒绝,二郎这是给气着了。”

    襄桐纵使说过百次和沈家再无干系,但乍听有人给沈庭保媒,心头还是惊诧了一回。

    “那就是说,沈家人已经知道我留书是假,悔婚是真了?”

    卢氏点点头。“嗯。”“我和你大伯去霍山这么大阵仗,哪里瞒得住人,如今霍山村里和沈家相熟的人家都知道,你从前并没有和沈家做亲,而你那时在沈家和他家二郎以夫妻相称,也只不过为了冲喜,无媒无聘,做不得数……”

    襄桐赶忙拉住卢氏的手,“都是因为我,让您和大伯遭人非议了吧……”

    “傻孩子,我和你大伯关起门炮药,寻常连院子都不出去,真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哪有什么委屈可言,且沈家大郎亲自来见也说,旁人道听途说不足为惧,沈家此番制药得我们相助心怀感激,并没有半点怠慢。”“倒是你,往后顶着个悔婚的名头,可如何是好?”

    襄桐既做下这事,就没想过日后生悔。“大伯娘放心,我若在意旁人闲言碎语,也不会抛头露面做个牙行账房。”“只是有一事请大伯娘实言告诉我,沈大娘子得知我悔婚的事,可有什么大碍?她从前也算待我不薄,我唯恐事发伤她心意。”

    “我和你大伯去霍山村并没登沈家门,所以也不甚知详情,那沈大娘子究竟做何想,恐怕你只能问沈二郎去了。总归,谁个自己儿子被人悔婚,总不会好受吧?”

    03

    襄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找沈庭求证。

    沈庭见襄桐难得主动登门寻她,连忙把人带去对面茶寮,又要了间雅室。

    “瞧桐娘一脸急色,是出了什么大事吗?”“你别急,喝口茶慢慢说,但凡我能帮忙,绝不推脱。”

    襄桐没有心思饮茶,只把心里担忧问了出来。

    “二郎同我说实话,沈大娘她是不是已经得知了我悔婚的事?她如今可还安好?你大节里不回家,是不是也与我有关?”

    沈庭先是错愕,随即了然。

    “想来是樊大伯在村里听说了什么闲言碎语。”“你放心,我娘她很好,我同我娘置气,也是因为旁的事。”

    果然,他们母子还是有了心结。

    “二郎是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好骗?你若要我相信你们母子生隙不是为我,那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同我讲明……”

    沈庭见襄桐急得眉头紧蹙,顿时便什么都交待了。

    “桐娘别恼,这事确实不怨你。”“前些时日,你大伯入村收徒,便有人家闲话这樊姓少见,且和我沈家相交颇深,疑是你家亲眷,我均一笑置之,不曾向人解释。可我娘不知从哪听了闲言碎语,再三追问,直说要去霍山脚下寻你家里人求证,我不得已,才将你留书出走的始末告诉我娘,她只觉痛心,并没有半点迁怒,只怪我沈家时运不济,留不住如你这般贤惠的佳儿妇。”

    “那你又为何不回家过节?”

    沈庭瞧瞧襄桐神色,讷讷答话,“你还记得,前些日子,三郎在你家用饭时提起的那个瑛姐吗,她家本和胡大哥家有亲,而我娘找胡大娘子排解心事的时候,恰被她得知了我未曾婚嫁的实情,这才,这才引出胡大娘子替瑛姐保媒的闹剧。”

    襄桐听到这里,反而把眉头松开,一副淡然的样子。

    “所以沈大娘子替二郎应下了,二郎为了和我的赌约便和她起了冲撞?这么说来,这事也该算是因我而起……”

    “不不不,桐娘你别误会,我娘知道我对你一直初心未改,不曾胡乱许婚。我之所以气恼,是因她在胡大娘子当众保媒时没有一口回绝,难免给人留了遐想。”“桐娘,我娘她从没有怪过你,她还说都是她的错,明知道丛家大娘子不是善类,还答应她考虑分家的事,以至于你受了委屈,她如今也知道,你是为了成全我大哥婚事才决定抽身而去,她没有拒绝胡家人,还当你已下了狠心不再同我来往,并不是舍了你不顾。”

    襄桐听沈庭小心翼翼解释,倒不好作出个冰冷嘴脸,“二郎,嫁娶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沈娘子为你议亲,你也不该忤逆尊长。”“倒是你方才说,丛大娘子曾有意迫你沈家分家?”

    襄桐不解的是,那日丛大娘子明明说的是“一山不容二虎”,只要自己在沈家,就不许白姑娘下嫁……

    沈庭见话说到这个份上,瞒无可瞒,索性一次说开。

    “丛窦氏那个恶妇,先是威胁我娘让你我二人在白氏进门前析产别居,后来在我大哥谢师那日又口出不逊,已被白山长勒令教训过了。因她气急攻心,如今得了风疾瘫在床榻,怕是我大哥婚典都无法出面,也算是得了个现世报了。我大哥听了你牺牲名声保全沈家的义举,也赞你是个大度坦荡之人,不敢对桐娘有任何微辞,至于我娘,经我兄弟解释,也终于知道事情因果,知道误会了你留书出走的隐情,只是眼下霍山村里人多口杂,难免有人闲来无事嚼舌,才让她有所顾忌。不过旁人言语我并不放在心上,也请桐娘不要过虑。”

    襄桐见兜兜转转,丛窦氏的威胁成空,也替沈家放下心来。

    “白姑娘我是见过的,相信她同你大哥日后定能和和美美。至于你说的我为你沈家多有成全的话,往后却别再说了。你应该知道,我做这一切,虽然考量过你大哥仕途声望和白姑娘名节,但更多的,却也是为了我自己。”

    沈庭猛地抬头,“不管桐娘你信不信,你的难处,我当时虽不懂,可自从你留书而走,又乍现在这杭州街市,我如今却全都明白了,我也愿意成全。”

    襄桐见他信誓旦旦,不觉问他,“二郎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了桐娘的隐忍,明白了桐娘的不甘,更明白了桐娘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被缚住双翼做那笼中鸟雀时的煎熬之心。”“若桐娘是个男儿,又或不曾为仆身,早就能在这繁华尘世里创下一番家业,接受旁人的艳羡和仰慕,而不应是作为个贱籍冲喜仆役之流,困守在个荒野村夫身边蹉跎光阴、背后受人冷嘲热讽,郁郁不得志……”

    “可我又时常想,若我逢着的,是个无比光辉伟岸的桐娘,我是否还有胆量奢望与你比肩而行。我不过凭着天幸,白得了一座山,其实半点真本事也无,这样的我,每日都在自惭形秽,明知配不上,却受不住你光芒的指引,只想离你近一些,再近一些……也正因如此,我每天也都会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势必要做出点样子,让桐娘有一日,也能将我视为可以依靠的臂膀。”

    襄桐着实被这突然起来的陈情慑住了,她惊奇的并不是沈庭那颗对自己真诚且执着的心,让她感到震撼的是,原来眼前这个她忽视已久的翩翩少年郎,竟是真的懂她。

    这一刻,她才重新审视同沈庭的那个赌约,他不过,是想陪着自己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再一同携手见证彼此登顶的时刻……

    “二郎,你已足够好,且还会变得越来越好。”“我们,都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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