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不知, 朝廷竟还会靠着什么信息大张旗鼓揽钱牟利了?”
襄桐见南昱王有疑,从容解释道:“商人牟利, 重的是财帛, 朝廷和官家筹谋的, 则是治乱、富民、□□。外延不同, 但内在同质, 都不过是利益两字。”
南昱王看向襄桐的目光立刻又明亮几分, “你继续说。”
襄桐见难昱王没有出言制止她的意思,知道他面上不理庶务,实则也是个胸怀天下、韬光养晦的,遂决定趁着眼下的机会将自己的抱负说与懂的人听。
“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我斗胆一比, 还请王爷先恕我妄诞之罪。”
“桐娘不必如此小心, 你是知道的,我虽是宗亲,但历来不过问朝事, 今日咱们在这一堂之言,不过是茶饭后的闲叙,无关身份,也不会传入他人之耳。”
襄桐听了南昱王的保证, 这才放开了去谈。
“如是,我便僭越了。”“我其实心中有一比较,即是将朝廷比作天下最大的牙行。”
此言一出,南昱王倒还持得住, 倒是一旁的樊大伯终于忍不住了。
“二丫头,你慎言,你怎敢将朝廷比作牙纪之流?”
南昱王朝着樊大伯摆摆手。
“我说了今日无论谈及什么都是杂议,不必惶恐。”“况且,听桐娘如此一比,我还真觉得有诸般类似之处。同样是不侍稼穑,同样是‘不劳而获’,又同样是为了达成某种‘共赢’与‘和解’而从中调和。只是不同处在于,朝廷靠得更多的是手中权柄,而牙行则是全凭着对外间信息的洞悉……”
襄桐见南昱王意会,顿觉不是夏虫语冰。若不是身份有别,都想引他为生平知己。
“王爷所言,正是我这一比较的实质共通处。我就以六部中的吏部为切入点做比。举凡官员任用,除了圣谕天降,几乎皆是由吏部诸位大人根据候补人选的性情、才干、人品、资历等诸多因素综合考量,再匹配空缺位置的基本要求、内部人情关系、特殊的术业技能等等等等,具一一匹配以表上奏待天子裁夺,最终形成如今官场上百家争鸣的士林景象。”
“王爷觉得,这吏部所做的事,和牙纪中的哪一类颇相像?”
南昱王笑了,“你这是自己不敢说,偏诓我替你代言呢?有何为难,你想说的是把吏部那帮老头子比作人牙子吧?”
襄桐面上一赧,“王爷深解人意。”
“不过经你这么一比,确是有那么点意思,说穿了都是要给东家奉上有才干且适合的人选。还有吗?关于你方才的‘信息’牟利只说又作何解?”
“如果说吏部任用人员,全凭着掌握入围举子进士的既往信息,还不大显得出靠‘信息’治乱富国的迹象,那么我就拿一城之治具化方才的论调。”
“就拿咱们杭州府来说,想要求得长治久安,事事都离不得掌握‘信息’二字。大到城内有多少坊廓主户、客户、附户;村落有多少耕田、劳力;府库里准备了多少仓粮应付灾年;明春又该预备多少粮种作为硬性作物以便供给日益膨胀的人口嚼用……小处更是不可枚举,譬如民人的屋舍够不够多,是不是要新增公租的楼屋;行市上满足日常需度的茶米油茶物价如何,需不需要从外省引入补足调剂物价……林林总总,我想任何一条政令下达都是有的放矢,都离不开大量的信息采集分析,所以我说,朝廷是基于信息具化的情形在为国牟利。”
南昱王点点头,“这么说来,你这想法虽朴实无华,但确是字字在理……只是可惜了,你是女子,不能如朝为官,不然也定能成为一方干吏。”
“王爷谬赞了。不过我却觉得,纵使不如朝为官,在牙行中一样可以为国分忧,为民出力。”
南昱王知道襄桐不是个空口说大话的铜臭之人,说的话也定是有的放矢。
“那你索性说说看,这小小牙行,如何谈得上为国为民?”
“是,那我今日便替牙行在您这里正个名。”
“其一,牙行利国利民的最明显之处在于‘财税’。据咱们大颂律令,凡田土、屋舍楼店买卖,必须经由牙人做保方可在官府取了红契。牙行在这一过程中,于国最大的作用便是确保买卖者不会逃税避税;于民,在交易中,牙行的保人也不是随意便当的,只中间‘遍询亲临’一件,就省去了买家误入手有争议纠纷的族产,省去了日后的一场兴讼纠纷。”
“而且,自上季始,杭州府已经在我们陆记试行‘揽税’,解决了府衙和商税院人手不足的问题;同时,商户们不需去衙门口办事,既节省了等待的时间,又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花销。”
南昱王了然,“你是想说那些孝敬吧?这是官场陋习,实在不可取。”
襄桐还不至于豪放到公议官场私收“贿赂”的丑闻,只继续往下陈述。
“其二,牙行久在市井,最是能够掌握街坊间人员和田产、房产的变动,能及时为官府补足滞后不实的消息。就拿咱们城内坊间沿用的‘鱼鳞册’来说,其中只会记录主户的信息,且每一季或半年才更新一次,而那些赁屋的人家,多半是名下没有房产的‘客户’或是流民,并不在官府的籍册上,而里正虽也会登门相询,毕竟提笔能写的在少数,最终错误遗漏百出,倒不如存放在牙行的租契,至少有具体的名姓签押。”
“其三,牙行的存在,可以改变既往商行里‘行霸’欺人的现状。”
南昱王少接触商户,不禁疑惑,“何为‘行霸’欺人?”
“简单来说,是凡买卖有规模的行当,都会有积年的元老或是德高望重的行内翘楚被选做行首,初衷是领挈行内众人一起抵御风险、共同发家致富;但时日久了,人心总有不足,作为行首的那家,因自己本身就是行内人,利益当前难免会排除异己,或是干脆就是德不配位,想趁着手里有些权柄牟利,致使很多本本分分的商户得罪了小人而无法继续立足。牙行的存在,便是给了这些受人打压的弱者一线生机。须知,如今的买卖,以水上的营生获利最丰,外地航船到了咱们本地采买,若是没有固定货源,总要寻了保人才敢入手。牙行不是行内人,且为了往后口碑轻易不会作假,反而比所谓行首更应得人信重……”
“原来竟还有这许多门道……这些桐娘都是跟谁学来的?”
“有一些是跟着我如今东家陆记的蔡老学的,还有一些,是我近来体会到的。其实还有一些不成形的想法,比如说在揽税之余兼代人招工、替刚起步的良心商户营造口碑、打破旧有行业壁垒、以及给商户们做客观的考评以敦促优胜劣汰,诸如此类,都还只是设想中……”
南昱王听得目瞪口呆,“幸亏杭州知府人不在这里,不然他不是落泪就是冒汗了。”
“啊?”襄桐一时没明白。
“他要是在这里,发现你这些设想简直是在‘治理’一座城池,而他这三年来只知道吟诗作赋攀附权贵,你说他还坐得住?”
襄桐瞪圆了眼睛,“您方才不是说,这些话不会告诉旁人的吗?我这个人胆小,可不敢和咱们杭州府的父母官做比,且我有关牙行的设想,也均是为了辅助官府做些不易开展的细枝末节。”
南昱王高深一笑,“你还有什么不敢,你方才都把吏部天官比做人牙子了!”
襄桐低头闷声答话,“这人牙子的话方才好像是王爷您亲口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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