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七月初九, 南昱王府午后派了府里大管事亲自来接柏哥儿入住,襄桐作为“陪读”也简单收拾了行囊一起过去。
樊大吉和卢氏对着即将寄居的两人千叮咛万嘱咐, 大都是不要给主人家太添麻烦之说。
安置妥当后, 襄桐带了柏哥亲自去向郎氏太夫人和王爷夫妻致谢, 还见到了柏哥儿未来的师傅, 果然是个学富五车仪表端方的谦谦君子, 周身有着超脱豁达的不凡气息, 言语间又充满了为人处世的大智慧。
相信跟在这样一位名师跟前,柏哥儿的学业定会突飞猛进。
郎太夫人想得周到,除了一应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准备齐当,就连姐弟两个的日常起居都派了两个女使精心打理。
襄桐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奈何女使们苦求, “若两位不肯让我们服侍, 定会遭了主人厌弃……”
襄桐想着自己往后确是没有时间事事亲力亲为,也不能毁了旁人差事,索性多打赏些银钱, 只当是花钱雇来的帮手,也教导柏哥以礼相待。
没有了柏哥衣食住行的后顾之忧,襄桐终于把大部分心力重新放回到陆记新店开张的琐事上。
次日一早,襄桐特意换了身见客的玄色大衣裳, 把额发梳起,只绾了个端素持重的发髻,又插戴了白玉簪。
看着铜鉴里略显老气的自己,襄桐甚是满意。
今日是她所掌管的陆记城北分号开张的大日子, 虽说事先已准备的十分充分,还是要小心谨慎着好。
毕竟女子行商不易,尤其她如此年轻,定是有不少人心里你拈酸不平。
辰时三刻是相师卜定的吉时,襄桐卯时初刻就已经到了新店坐镇。
除了蔡老这个大东家、陆记各个分号的掌柜早早过来帮忙,倒是少东家没有露面,稍一打听,原来是进京和当地的牙行谈合作去了。
沈家三兄弟也在辰初就提了厚礼现身。
襄桐寒暄问候,“怎么没见白夫人过来,上回她说想吃符春斋的素果饼,我今日特特预备了些。”
沈庚一边说着“内子身有不适不宜舟车劳顿”,一边掩饰不住眼里喜色。
襄桐福至心灵,难道说,白氏竟是有了身孕?
看破不说破,襄桐知道妇人孕时头三个月不好声张,体贴地没有当面揭破。
“那就劳烦沈大人替我将素果子和酸梅子带些给您夫人,想来她眼下是喜欢这一口的。”
沈庚意会,且欣然接受,随后拉着沈庭和沈庆去两旁,把时间留给襄桐招待旁的宾客。
庆哥在身后嘟嘟囔囔,“眼看大嫂都要给咱添小侄子了,二哥你还不着紧着些?”
随着宾客们陆续到场,离着吉时也就越来越近。
蔡老端坐上首,看着襄桐在人群里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不觉捋着胡子点头。沈庚作为眼下唯一的官身,坐了蔡老对位,半开玩笑地说,“这么得力的助手,我沈家怎就没福气得着?”
蔡老近来听说过襄桐进城前的旧事,知道沈樊两家渊源,只假作咳嗽两声,并不敢接着话茬。
他心里腹诽,要是当初你沈家和樊家早早结了亲,如今也就轮不到陆记沾光了。
可是蔡老也知,这沈家依旧对襄桐穷追不舍,他甚至觉得,若襄桐哪一日改了主意许嫁,也是大有可能的。
看来要越发珍惜襄桐在陆记打拼的时光。
辰时两刻,知府大人穿着便服过来了,满屋子的人均起身相迎。
众人分主次重新落座,一时间宾主尽欢,场面好不热闹。
襄桐知道知府肯来,是蔡老“孝敬”足的缘故,并不是真的和陆记小小商户如何交好,所以应对起来不敢掉以轻心。
没想到知府大人却表现的分外礼贤下士,也极热络,甚至还主动出言关怀,“你年纪轻轻,就能得你东家信重,将来的成就定是不可限量。”
襄桐只得起身施礼,“民女实在惶恐,当不得大人如此盛赞。”
“诶,樊氏不须过谦,那日在南昱王府我偶然听到王爷谈起你家和王府的渊源,我那时就想着,能被咱们杭州城封主看重结下义亲的人家,怎么可能是泛泛之辈呢?今日瞧着,你们姐弟果然皆是人种龙凤。”
“全仗着王爷宽仁、王妃和太夫人慈和,才对我樊家如此照顾。”襄桐不欲仗着王府造势,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时间不早,还请大人屈尊移步,到门口揭匾迎神。”
02
陆记开张那日格外顺利,尤其是知府大人的亲临,在这杭州城里商户人家并不多见,听说上一回知府屈尊出席这种非官方的庆典,还是在他续弦夫人的族亲过五十整寿暨新店开张时的事。
襄桐直说是蔡老结下了善缘,才使得动一府之尊亲临。
蔡老却不居功,“若不是桐娘你和咱们封主家走的近,我便是再有神通也孝敬不到地方。”
襄桐赧然,她竟不知不觉狐假虎威了一回,可还是不可置信,毕竟如今宁王殿下前途叵测,而作为宁王生父的南昱王本身并无实权,财帛上恐怕连杭州知府一年的“孝敬”钱都不及。
还是沈家兄弟向他道破了实情。
“这杭州知府是朝中潘相公的得意门生,而潘相公历来是个‘和事老’,从不肯轻易得罪人,咱们知府大人更是将这一原则贯彻地青出于蓝。说穿了,不过是个骑着墙头看风向的主儿。你看着他面上对南昱王府恭敬,甚至偶尔还要伏低做小,但若真遇上中宫那位的族人,只怕要将腰弯得更低,你从售糖一事就不难发现,若不是他这个父母官撑腰,玉家哪能垄断城里的糖霜买卖,所以日后,你对咱这位两头逢迎的府官大人,万不可掏心挖肺,只当是个泥胎菩萨,寻常拜拜就得,可千万别寄往太高。”
襄桐受教了,不仅自己时刻警醒,还督促底下人,万万不要以为陆记有什么了不得的大靠山,凡事都要做到严谨公正,低调小心,以免哪日式微,成了旁人攻讦的口实。
李烊在一旁再三保证,“掌柜的放心,咱们店里的人你还信不过?都是你一个一个筛豆子一样挑出来的,且还经你言传身教,纵使不是什么大才,但都是稳妥踏实的人。”
襄桐知道也不能矫枉过正,毕竟行商之人又不是做学问,太过呆板无法应对市面上形形色色的人。
陆记开张前半月,襄桐忙了个昏天暗地,盖因上一季过去不久,近来是商户纳税之始,很多信誉好的商家集中扎堆过来缴税。
襄桐虽把核税收税之事全权下放给底下人,但每日还是会将其中数目过巨的一一重新核定,又分别抽查了些税额居中和略低的,除了其中一个文书笔误将两处数字写反了,并无徇私或作伪的地方,她才稍稍放心。
八月初,扎堆缴税的人陆续减少,襄桐缓口气,这才拿着自己汇的总账到蔡老跟前汇报。
“城北共有商户三千零一十三户,匠户一百五十四户,又有外地途径的游商来投名认税者一百零四起。咱们上个月共接待了一千零三十六家商、旅,以大户和中户居多,除去商税院直领的田税、地税、房税、酒税和盐税等,统共应缴两百一十二万又九千零四十六贯钱,实缴两百一十二万又八千二百三二贯钱,其中差额,是去年有几家献木修补凤凰山行宫的木商享受减免。按了千中取二,我们陆记应得的佣金是四千二百五十六贯,我做主将整数换了银票,悉数在此,还请东家过目。”
蔡老只稍稍在末页扫了一眼,便把册子和银票放在一旁,“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中秋将至,我想不若在那日我设宴犒赏全店,你意下如何。”
襄桐自然应好,随即又抛出了她的想法。“如今揽税之事伊始就已经走入正轨,我想,是不是可以按着我先头设想,把那些利好商户的便利之事张罗起来了?”
“会不会,太急躁了些?”
“也知不该操之过急,但咱们陆记如今一家独大,且比从前只做经纪时候获利还丰厚,只怕很快招了同行眼热,若不趁热打铁,将来缴税的商户笼络住,恐怕新的揽税之处渐起,恐有人图了距离和时间便宜就不来咱家了。”
蔡老觉得这事有利有弊,襄桐的那些个想法,虽然表面利好商户,但也太得罪人,尤其会侵害某些行业行首的权威。
襄桐又恳切请求,“若真出了事,我愿意一人承担骂名,大不了引咎辞工,绝不连累您和店里。”
蔡老哪会做那卸磨杀驴的人,见襄桐如此踌躇满志,终于点头,“那你凡事小心,且不要躁进。”
“您放心,我省得的。”
03
襄桐做起事来一向是谋定而后动,这回定下的策略叫做“徐徐图之”。
她不急着在店内张贴各类或是造势或是宣传的布告,而是先分门别类宴请了许多行业的行首和元老饮宴。
席间觥筹交错,襄桐便向众人抛出了第一个饵。
“蒙诸位信任,肯在我陆记积极配合向朝廷缴税,我总想着,既然收了诸位的佣金,总要想法子回报一二。恰前两日,有过往的商船的大买主向我打听城里物美价廉诚信可靠的土产,也好补满船舱沿途售卖出去。我虽心里初初有些盘算,但想着诸位皆是业内的翘楚,这事也不好越过你们擅专,所以今日便趁便问问诸位,可有上佳的商户推荐?”
恰今日宴请的是本地香料商人,因近日舶来的“蔷薇水”等外邦香料多受青睐,而本地土香严重滞销,众人均表现出空缺兴趣。
这个说,“我家香铺自制的苏和香堪称杭城一绝,樊掌柜不若帮我问问那船商的意思?”
那个也道,“苏和香如今可不当季,眼看深秋将至,安眠和止咳的鄢陵香才当其时。”
又有人反驳,“船商既来寻好物,樊掌柜定要看看我店里的沉水香和沉香木,真真的香中翘楚,若在往日更是千金难寻……”
襄桐都不及接话,一旁黑了脸的香市行首沉声咳咳两声以作示警。
“好了,你们这七嘴八舌的,恁聒噪,倒让樊掌柜的听谁的好?”
众人向来唯这位焦行首马首是瞻,听了他的话,才惊觉方才表现的太过急切,均收声不语。
襄桐也状似认同,“谢焦老体恤,想来诸位东家掌柜也是古道热肠,怕我一时没个主意,这才帮我分忧。”
焦行首见众人期盼地看向他,复又朝着襄桐请教。
“方才樊掌柜的说,有船商想购些土产,却不知需量多少,又有没有什么限制?”
“船商倒有两位,一位已经决定带些团茶和瓷器往西边去,还有一位怕好物多了反而贱价,便想选些别个不重样的,我倒是觉得,诸位售卖的香料若是品质不差,还真是上选。至于数量,他统共有两条商船,一条已经装满了布匹,另一条空了半个底仓。”
焦老听襄桐口气不似作假,斟酌了一番探问,“那樊掌柜可否帮我们引荐一番?”
“这个怕是不大便宜,只因那船商上回被些个本地商户搅扰得不胜其烦,换了两回邸店都被人寻了行迹,这回特意嘱咐不想轻易露面,待事情有了眉目才好约谈。焦老若是行里有合适的商户,不若推荐一两家,等那船商有意我再帮你们斡旋。”
众人一听是这么个情状,均殷切看向焦行首,都期望他这个时候能举荐自家铺户。
焦老却没当场表态,“这事,容我回去同在座的诸位商量后再来答话。”
襄桐点点头,“这个自然,只是不好让船商久等,且还有别行的东家们也都在打听,若是被捷足先得,恐也不美……”
几个人再不心思吃饭,一刻钟后便齐齐辞了出去。
李烊全程陪在末座,见众人离去不免费解。
“掌柜的不是想打破各行各业行首霸市、欺负弱小的局面吗?怎地如今反而主动寻他们商量?”“而且,左舵头不是下个月才走吗?且他三条船空着两条,掌柜的故弄玄虚,是有什么大事瞒了我吗?”
“别急,这饵才入水,还不到提线的时候。你我且等着看那些行首元老们利益当前能不能做到无欲无求、一碗水端平。”
李烊瞬间懂了,“掌柜的,这是要让他们从内部自己瓦解啊。”
“若哪一行里的商会真的讲究个公道持重,自然不会让我得逞。我倒是很期待这般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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