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襄桐从前在沈家贩菜时便经常“光顾”知府衙门的后巷, 前衙也去过好几回,但这内府的庭院还是头遭进。
本朝讲究个“官不修衙”, 是以甭管这位知府大人内里如何, 这衙门里的屋舍倒是尽显得朴实无华, 连往来的仆役都是穿的普通棉布, 若不知情的内人来看, 还当是遇上了位两袖清风的好官。
由着门倌儿引领到内堂, 襄桐发现该来的人已然先她一步落座。
她先躬身向着上首的知府大人施礼,又朝着分列左右的古、刘两人抱拳。
对着本家的蔡老,则是恭敬道恼。
“让您和列位久侯了。”
知府大人见人到齐了,先让坐了,又吩咐上茶, 并不急着进入正题, 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方才樊掌柜的不在,我们正说起,你家里的幼弟柏哥儿如今越发出息了, 前些时日在王府的秋鸣宴上出口成章,辞赋颇有当年杜意圣遗风,让我这个整日为了犬子课业头疼的严父实在钦羡的狠呢。”
襄桐不知道知府何意,只中规中矩答道他。“不敢当大人的夸赞, 舍弟只是遇上了良师,再加上肯用功,才有这些许才绩,不堪细品。倒是府上令公子, 听闻年方十岁就允文允武,将来必如其父一般,是一方豪杰人物。”
知府大人看襄桐肯顺着说话,脸上神色顿时缓下许多。
“今日着各位过来,也无要紧事,就是想着诸位为了咱们杭州府的税收奔波忙碌,且收效甚佳,便有心鞭策鼓励诸位,往后可要勠力同心,再创佳绩……”
襄桐听他红口白牙说什么“勠力同心”,便猜出他意图,只假作谦逊报以一笑。
古、刘两人则连连附和,“大人说的是,咱们均是为了给朝廷效力,为大人分忧,哪可能做那自乱阵脚、窝里斗的蠢事。”
襄桐明白,这几人是意有所指,想来要等垫好了话题发难。
她不发话,只看向身侧蔡老,也是一脸古井无波,索性由着那三人自己跳去。
知府大人见陆记的东家和揽税争端的关键人物都没搭腔,咳咳两声以示不满。
古老板沉不住气率先发声。
“今日大人有心,百忙中还召了我们当面鞭策鼓励,实在令我等动容,我古记旁的不敢说,对着朝廷当真是一片赤诚,只是近来,我遭遇了一些刁民的质疑,虽心中无愧,但难免担忧有世人受了蒙蔽,对我古记多有误解,还望大人能帮我一帮。”
知府大人故作疑惑,“哦?哪里来的刁民生事?你仔细说来,有本官在绝不容人无礼。”
“是。”“小人自受命以来,一直是本着对朝廷负责、对税收负责的态度兢兢业业揽税。可怎奈有那些目无法纪的刁蛮商户,偏觉得我古记厘定的税额过高,不愿认缴,甚至还口出狂言到衙门口诬告我古记趁机渔利,我古记百口莫辩,如今凭白担着骂名……”
说到这儿,他有意看了襄桐一眼,就好像这事是她唆摆人做的似的。
知府大人略一沉吟,“我前几日确是听了人击鼓鸣冤,但因实据不足,我已悉数打发回去了,你也不必多想,只认真办好差事就是。”
刘老板在一旁也点点头,“大人说的是,我刘记虽也深受抗税刁民攀诬之苦,但为了财税大事,半点不敢诉苦,只感激大人公断,也盼望某些同业之人体惜。”
“两位掌柜的说的极是,你们都是为了咱们杭州府的财税才蒙受了不白之冤,我作为一府之长,定不会坐视不理。”
随即,知府大人把目光投向一直稳坐如初的陆记两人。
“本官倒是十分好奇,陆记自揽税以来,从未听说有人叱闹或是抗税,这其中想来有什么不传的秘技?”
襄桐要是相信知府安了什么好心,那就是傻的,方才他口口声声说要给那两个奸商做主,可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秉公对待。
“回大人的话,我陆记承办揽税之事,从始至终并无他念,唯公允二字一直牢记于心。”
知府大人意味深长“哦”了一声,随即轻笑出声。
“那在你看来,何又为公允?”
“公允便是,揽税之时,将律令详告于人,按章办事,且不会因人而异,自始至终无差别地对待每一个商户。”“当然,若有那因受了大难一时困顿的商户,我陆记也会帮着他们及时向商税院陈情求告,帮着他们减免税赋、渡过难关……”
“我认为樊娘子此举不妥。”出言的是知府近亲古老板。“你只顾着自己造势扬名,却半点不为朝廷着想,不为旁人作想。”侧重点,则是旁人二字。
襄桐笑了。“依着古老板的意思,我凭着良心处事、兼之帮助商户于危难反倒是做错了?”
“你这立场站的就不对!”“你是揽税的,应当为朝廷、为努力征税着想,哪能仗着手里有些余地就私自帮人减税避税,那不是教唆着商户们日后有样学样,公然抗税吗?”
“按着古掌柜的意思,到好像将商户和官府摆在了对立的两头打擂台?须知财税关乎国家命脉,讲究的是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一味对濒危的商户盘剥挤压赶尽杀绝,无人为商,又从哪里收来商税,古老板为了一时的税收,难道要做杀鸡取卵的恶人吗?”“况且,我虽久未在市井露面,但也风闻,古老板自己也没少帮着那些富商大户避税吧?”
古老板脸色不红不紫,他帮人避税,那是因收足了好处中保了私囊,哪像陆记这般“不懂规矩”,知府大人都说,从陆记得到的“孝敬”不过只够在鹿鸣斋吃上两顿寻常席面。
“樊掌柜你可别含血喷人,我古某人历来最是尊道守礼,也不曾为了扬名就如此不顾旁人死活。”
知府大人见白说下去再难有个妥协,索性把茶碗一放。
“好了,我今日叫你们来,不是想看你们口舌称快的。”
而后面的话,矛头直指一心办好差事的陆记。
“蔡老、樊掌柜,本官若没记错,你们陆记在这杭州城里立足已有十几年了吧?”
蔡老从容应答。“是,陆记开张已经有一十四年了。而到老朽手中,也历时有近八年。”
知府大人皮笑肉不笑讥讽,“那这为商做人的道理,总不用我再多教你们吧?”“所谓和气生财,你陆记一家夜郎自大,哗众取宠,不能和行内的翘楚们和平共处,难不成真要做杭州一霸吗?”
襄桐腹诽,真正的杭州一霸正在这堂里主位坐着呢。
蔡老身为陆记东家,闻言起身告罪。“老朽惶恐,想来是大人有什么话训示。”
知府大人又换了副苦口婆心的嘴脸。
“尔等同为朝廷出力,替杭州府揽税,就等同一船上的兄弟,手足间或有长短,但哪有自相残杀的道理?如今我只说一样,你们身后,哪个不是靠着天眷人昌才有如今气象,尤其樊氏,你弟弟在王府一朝一饮,吃穿用度,虽说是王府供给,但王府用财无不取自咱们杭州府的财税,你不妨仔细思量思量,如今陆记独树一帜同旁家闹得斗鸡一样争强好胜,最后能得来什么好处?难道就不想想王府如今的处境?何必再给人添烦难呢?”
襄桐心里一动,听知府的意思,竟是南昱王府出了什么事不成?不然他怎会如此明目张胆威胁逼迫?逼迫着陆记放弃从前独善其身那一套,逼迫着陆记和古、刘两家同流合污……
要知道,若不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这位骑墙而望的主儿怎会突然转了性儿?
正此时,门外有郎阔笑声响起。
“听说知府大人在府中宴客,我郎某人不请自来,您不会吝惜一杯新茶吧?”
02
郎琛的到访十分突然,别说知府这个主人家,便是襄桐都感到他的现身有些“及时雨”的味道。
知府大人稍愕了一瞬,便恢复自如。
“倒不知是哪来的风把郎大人给吹来了。”随即又看向门口的管家,“你们也是,怎不事先通传一声,我也好派人去迎上一迎。”
襄桐从这话里听到些许不寻常,说是迎接,他本人却一动不动,说是赶人还差不多。
虽然知府官职比郎琛大了不止一星半点,但往常他一向是把郎琛待若上宾的,既是因着敬畏京城郎太师的官威,也是给南昱王府些薄面,怎么今日见郎琛登门,一副颇怠慢的样子?
襄桐很快从两人的对话中得到了答案。
“郎某人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寻知府大人商量,事关宁王殿下到苏州府代官家抚恤灾民一事。”
“宁王要离开京城了?”说话的是古掌柜,显然是真的吃惊。
再看一旁的刘掌柜,倒是没表现出什么激动,大约是早知内情了。
知府大人则老神在在,“郎大人这事恐是找错了人,宁王殿下去苏州,自然有苏州知府负责接驾,我一个邻州的官儿,哪好越俎代庖?”
郎琛也不恼,“倒不是想惊动知府大人接驾,而是因着宁王殿下想借着这趟行程,回咱们杭州府看望我姑祖母她老人家,不过你也知道,宁王殿下一向低调,不想进城的时候太过招摇,但为了安全起见,届时想烦劳知府大人出些个府兵护送,这总不至于令您为难吧?”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虽然家父仍在卧病,但他门下的礼部尚书大人十分热心,也说要派了家丁一路护送宁王直到杭城呢。”
知府大人大约是觉得还不到撕破脸的地方,适时改口,“那到时,我便出些人手相迎吧。”却绝口不提自己亲自去接。
经郎琛这番打断,几人的叙话没能继续下去,襄桐借口要回王府看望偶感风寒的弟弟,带着蔡老同郎琛一同辞了出来。
到了无人处,她才低声询问,“郎大人,京中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写的不顺,预计晚上要晚些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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