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头皮发麻的窘境——你会和曾经把你当成仇人的前男友的儿子提到曾经的一切吗?包括你和他父亲之前的那种一切?
就算是我,就算是生活离奇如我,这也太过离奇了。
按照斯科皮的要求,我开始从最重要的那部分讲起,讲他父亲和我是如何跟临终前的莉娅达成共识、将这盆脏水毫不解释地泼到我身上的。我给了莉娅永远照顾和保护斯科皮的承诺,我的承诺不需要咒语就是牢不可破的。这只是我兑现的第一步而已。反正我是个外人,而且按照常理逻辑,曾经和男人好上过一段的女人厌恶这一切选择袖手旁观假惺惺也没什么毛病挑。
马尔福家的人是什么样我再清楚不过了——强盗逻辑、目光短浅、思维幼稚,他们信奉将糟糕的事情变得有人可怪罪会让这件事和糟糕的心情好受不少,尽管这道理除了强盗一点也没什么错就是了。一如我们预想得那样不到三个月斯科皮便从沉痛中走了出来,如此迅速,如此冷静,如此早熟。他开始拼命学习,尽管还远没到可以上学的年纪,他却在四五个家教的指点下将很多魔法学得有模有样。他和父亲的关系虽然也没缓和到正常父子该有的样子,但好歹比莉娅在世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讲话强。当然,他们讲着讲着最后总是以争吵和动手告终。
斯科皮从很多途径开始了解我,了解我们的过去,了解我的身份,我知道他曾经一直都恨恨地在等待一个可以让我没好日子过的时机,在那个时机到来之前,他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虽然幼稚又天真,方式也不对,但小小年纪能考虑到这个地步还是值得赞赏,他有着比马尔福家前两代人都耀眼的锋芒。
后来的一切斯科皮都知道了。莉娅过世的那天,他将他母亲阖眼前亲手交与给我的戒指和印章狠狠摔在地上,幼小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量,几乎发了狠,将我推得跌坐在地。我不需要跟他赘述那些,他怎么朝他父亲和我发脾气的那些话他应该比我更清楚。
而后,按照倒叙,尽管我将上述那些过程耍心眼般拖得很长,又顾左右而言他想要分散他的精力,也不得不面对他口中的“过去的一切”这个我实在不怎么想回忆的话题。我只好继续将话题扯远。可能我扯得实在太远了,为了不谈到那些我甚至扯上他素未谋面的曾曾祖父,马尔福家族唯一一位有积极社会口碑和威望的名人……
“我不关心那些,我想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你和我父亲,在我这么大的时候。”
闲扯了快一个小时,前功尽弃。
我尴尬地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躲闪着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喝了一大口水。
“教授。”
他的催促令我不耐烦起来。我放下水杯,向桌前凑近了些,反问道:“听着亲爱的,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回家问你的父亲呢?”
“您觉得如果我能从身边的人口中得知更多还会来问您吗?我当然知道这个问题可能会让您尴尬,我没那么不识趣,”他皱起眉,用一种仿佛在看傻瓜的眼神看我,令我觉得十分扎眼和不自在,“我没招了。可这对我非常重要,我的……我的求知欲需要被满足。”
“你把求知欲用到这种事情上?外路精神!你父亲今天还跟我说起你的学业,我希望你的天文学和草药学成绩能让人满意,不然我可不会帮你打圆场。”我严厉地批评他。
“只要我知道了我就不会再想了!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呢?上学期您不是还跟我保证只要我长大了就把全部都告诉我吗,我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懂所以……”他的眼神闪烁着很多难以言说的东西,令我十分想要伸手触碰感知,可他避开了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就当帮我个忙,让我多了解了解那个我的父亲和我的老师。您以前跟我说过,爱始于了解。”
我草草地收回手,处于一种难堪的境地。我的本意可不是让他用我自己说的话来对付我。
他看上去和他父亲一样不好惹又难取悦,还特别擅长逼迫别人,如果不说点什么就别想翻篇——我隐隐有这样的预感。
我闭上眼,认命地叹了口气。
“好吧,你说服我了,我很高兴你愿意更了解你身边的人,特别是马尔福先生,他如果听到你刚刚的话一定很开心,你们父子确实需要加强了解沟通。只是我们的过去……你真的不需要太当回事,那都是二十年前了。你父亲是个好人,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们只是像所有你们这么大的男孩女孩一样普普通通地试了一次,发现根本不是一路人,想要的东西不太一样,感情不和,彼此其实早就已经不喜欢对方了耗着也无趣就分手了,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可过和新的人可爱上——就这样,没有下文而已。很普通,很正常。 ”
我不确定该不该由我做这个开启陈年往事的人,于是言简意赅说了个故事梗概。像读小说一样,梗概很重要,但我们的这一本,14岁的谢丽尔·达灵和16岁的德拉科·马尔福的这一本,实在不是什么能摄人心魂的美好故事,没有顺理成章皆大欢喜的结局不说,还全都是些狗血烂俗、让人尿点蠢蠢欲动的桥段,总之可读性不高,我不推荐。
斯科皮的神情证明了这一点,他眼里闪烁着的东西暗下去不少,可眼神仍旧执着。
“可我母亲跟我说是您先离开他以结束感情的,然后我父亲才不得不开始新的生活。您……这不是相当于您抛下他一走了之了吗?”
我先是一愣,随即勾起嘴角,摊了摊手:“那又怎么样,谁先走谁先提分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之前我们早就达成了心照不宣地将对方从生命中剥离出去的共识。”
“是,我明白这点,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反复重申自己的成熟,反而更惹人发笑,也让我有些沉郁的心情变得活泼不少,“问题是《综艺》‘全球前四十名四十岁以下的杰出人士’的排行榜里每年都有介绍您,您每年都是单身。”
“那又怎么样,我确实是啊,它没写错。”
“那什么时候您才不是呢?今年您也是单身,可您之前不是跟那位先生……”
可能我的脸垮得太快吓到了他,他瞪圆了眼,眨巴了几下,咽了口口水,没敢继续说下去。
“噢……那个……顺带一提,我得恭喜您又比去年提高了位次,从第20位升到第19。想必新年刊的《女巫周刊》上也一定会提高您排行榜的名次,我记得是什么杰出女性的……呃……”
我把嘴咧得很开,假笑着朝他点点头,装作对他所说过的话全然不在意的样子,示意他继续:“‘五十年来最伟大的五十位女巫’,去年我侥幸忝列最末位,你是想说这个吗?”
“对对对!霍格沃兹能同时拥有蝉联多年榜首的麦格校长以及逐渐提高地位的您真是幸事。恭喜。”他干巴巴地挤出题外话。
“谢谢。”我的笑容咧得更开了。
可我想一个马尔福总有办法将人成功逼疯。
“您是不是还对我的——”
我笑着笑着,终于忍不住咬着牙,用我最严厉最冷漠的神情面对他。我希望他注意他接下来的措辞,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不是谁都能有第二次机会,而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呼吸一滞,瞳孔跳动着,躲闪着,话语戛然而止。
一个马尔福也总有办法让人失望,当然了。
“为什么和那位先生也短短地交往一段就分手了?”正当我忍无可忍地想要厉声呵斥他的时候,他连珠炮似的语速救了他,我陷入怔忡和难以遏制的心痛,一如既往,就像面对马尔福家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您为什么始终是一个人,为什么你始终没结婚,因为还没遇到合适的人吗?”
“不,不是,和那些都没关系我只是……”
我皱起眉,不愿意循着他的话继续往下想。可从眼前一闪而过的启明星一样的温和的眼睛总是让我心慌。我想要忘记,可那双眼睛却越发越清晰,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我逃不开。
“不是……我……”
我又开始因为紧张磕巴起来了。而斯科皮又开始急不可耐地逼问我了,一遍遍的为什么令我头痛欲裂,所有的拼图都如同被放在震动着的鼓面上颤栗着,松散着摇摇欲坠,所有的房间都开始天旋地转,模糊不清。我不得不用力捶着自己的脑袋想捶醒自己,接连喘息着。
沉重的拖动椅子的声音和冰凉的手告诉我斯科皮有点慌了:“教授,教授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就是……一时情绪,引起头疼,老毛病了,谢谢。”我冲他笑了笑,他这才坐回原位。
我喝了一大口水,深吸口气平复情绪。
“孩子,恋爱和结婚是为了组成家庭,只有这样才可以繁衍后代,并和爱人建立情感纽带,这就是为什么人们结婚。可我不需要——”
“每个人都需要家——”
“——我不需要。”
为了报复他每次总是急性子地走在最前面,急匆匆地说完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不太顾及我的感受,我也刻意急匆匆地高声打断他,带着毫不在意的耸肩动作,两手一摊,微笑着,完好以暇地望着年轻的马尔福露出疑惑和错愕。
“这么说吧亲爱的,很多女孩都梦想过自己的婚礼,幻想过完美的爱情,而我还梦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女学者。我的愿望实现了,巨大的科研成功向我求婚,我答应了,我们一起抚养一个很——棒——很——棒的养老保险制度!”我双手紧扣,丰沛的情感蕴藏在拖长的音节中,真的很棒,我陶醉地阖上眼,“我有得是名誉、社会地位、钱和大把大把的时间。”
综上所述——
我睁开眼,恢复冷静,重新换回原来的坐姿,勾起嘴角,轻声说:“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用功读书,选择一个喜欢的职业,成为社会栋梁,别让家里人和我们这些教授失望就是你们这些学生对我这样的工作狂教授最好的关心了。”
斯科皮瞠目结舌,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我知道,是我高人一等的智慧吓倒了他,很多男人会被我的智慧吓跑,不是第一次了。
“已经很晚了,我还要工作,现在不介意的话?”
我满意地笑笑,伸出手臂,作了个“请”的姿势,指向门外。
斯科皮临走前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和残破的印象中有六七分像的脸,苍白,圆乎乎的,因着皱眉的动作显现出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和担忧,使得他的模样并没有像他的父亲和祖父那样如出一辙。我愣神得太久了,他没等到我回复他晚安,于是轻轻关上了门。
我没见过马尔福十四岁以前的样子,就像马尔福没见过我十四岁以后的样子一样,面对这样的一张脸提出的和过去有关的问题总让我有一种难以招架的感觉,让人头疼,当然了,那种咄咄逼人也一样让人头疼。
一时之间感慨万千,我再次抚上额头,无奈地叹气。
非常头疼。
我冷静了一下,重新审视我身上那巨大的孤独的黑洞——简直吓死人,但我深知它击不垮我。
*
霍格沃兹的圣诞节气氛每年都很浓厚。一如既往,赫奇帕奇学院负责礼堂的布置,不过我实在太忙了,根本没空像其他教授那样亲自参与其中,只好全权交给级长们打理。甚至在圣诞晚会当天我也没坐太久,吃过晚餐,不等舞会开席便重返工作。期间当然也有很多人找我,不过都被塞德里克替我应付过去了,我只想先顾好我学院里的学生、我的博士生和我手头研究项目的年终总结,我要给团队里每个人公平公正地打分。
而圣诞晚会后三天内,天文学作为学校最后一门必修课终于画上句号,无论是考试还是成绩,都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斯科皮的等级评定还是A,合格边缘,不过平心而论,这学期他的课堂表现和作业情况都有起色,我觉得他的假期应该不会过得那么难熬。
何况,作为家长代表陪同二三四年级进行麻瓜研究游学参观的马尔福看起来并没有很生气,他从一早上就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嘴角含笑。我原本以为前一天晚上我在电话里提前将斯科皮的成绩告知给他时他的平静都是装的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心上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我长舒一口气,和陪同的两位教授,隆巴顿和法拉教授带领早已换上便服的孩子们有秩序地坐上租来的巴士。三辆巴士车全都是脱下巫师袍,一身花花绿绿的孩子,不过他们都戴着属于自己学院颜色的尖尖的帽子,很是整齐显眼,一点都不担心会落下一个两个,让他们掉队。教师和家长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我有充分准备。
真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都说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然而这次长达两个白天的游学才开始不到三小时我便遇到了我最不想遇到的人。
我在车上便远远瞥见博物馆门口一个高大的人影在跟负责讲解的志愿者交谈着什么,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张可恨的脸上没戴黑框眼镜,发型和衣着打扮都是精英作派,和周围往来的人笑得腼腆而有礼,欺负别人看不穿他人皮下的真实嘴脸。
如果可以选择我真想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双方没那么忙,也没有那么多外人在场,私密地谈话,将所有一切全都谈开……我想我不得不对我爱的人稍稍降低那么点标准,先姑且听听他的解释,看看之后会怎么样。
我早有决议,这已经是计划好了的,早晚会实现,我只是现在太忙了而已。可早晚会实现的啊!
现在这是做什么,要逼我吗,还是要打乱我的计划?
纳威意味深长的笑容和那句“去吧,去说清楚,多呆一会,我和法拉教授在呢”,还有这个人的不请自来,彻底让我失控。他们就不能等等吗!我都计划好了的,别那么着急,又不会死!怒火中烧无处发泄,我一点也不想给雷一丁点好脸色,连带着纳威和我身边的学生都被我显而易见的火气吓退。
现在我不想给他机会了,我后悔了。
“你已经一周没去医院探望我了,上周五我跟你说过我这周四出院,可你不在我身边,我只好来找你了。”
“我最近在忙,几乎没离开学校,全都是正经事。”我目不斜视,甩开所有人,率先进入博物馆,我要静一静,希望他会在不能大声喧哗的地方识相点闭上嘴。
“塞德里克最近对我有点爱答不理的,我本想去找你,可每次都无法进入学校校区,只能在校门外远远地望着你,期待你能像以前一样吃过中饭或者晚饭后在球场散步。可没有碰见过你。”
“我最近在忙,没时间散步,你当然碰不上我。”
“你没回我电话和邮件。”
“我最近在忙,没有回复任何人的电话和邮件。”
“可你接了你朋友纳威的电话不是吗?你还接了马尔福的电话,还有别人的电话,是汉娜跟我说的,她说你一直在跟别人打电话,只是从来不提我也不准别人提我,一提你就会生气,还会哭,”他跟在我身边,不断倒退,不断试图跟我搭话,“我忍不住怀疑你是在针对我。”
好啊,汉娜你真敢说是吧?全世界都站在雷蒙德·帕尔默这边是吧?我气得直咬牙。看来下次该轮到我来扣苹果派过过瘾了!
我将怒气藏好,顿住脚步,冷酷而轻蔑地瞥向他:“那或许你应该这样想。”
说完,在他愣神的瞬间,我便昂着脖颈以更冷酷更轻蔑的姿态从他身边略过。
可他的反射神经快得惊人。他扣住我的手腕,没有用力,紧绷着的脸庞似乎在极力隐忍,生怕力气会伤到我。
“别闹了。”
“明明是你的错,你说我在闹,凭什么?”
“那至少给我跟你说几句话的机会,最后的机会,让我跟你道个歉,郑重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我梗着脖子不服输,倔强地抬起头和他对视。他静默无言,而我望着他悲伤的绿眼睛,情不自禁有些动容。
我讨厌这双眼睛,我恨死了。
一瞬间我心里满是委屈,又开始心慌,再也迈不出一步。我回头,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继续说道:“我现在在忙,你最不该做的就是堵我堵到这里来。”
“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选择在这里、在这一刻和你见面吗?明明有朋友的帮助,我还有其他千百个时机。”
我很想说我一点也不好奇,但那就太自虐了。
好吧,我得说他成功了,我连挣脱他的手的力气都没有,任由他握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博物馆一楼展厅右侧一大片被各种护栏和防爆玻璃圈围保护的区域,这块我上周来的时候还是空的,一楼展区每个位置都是固定的,而这里,这里显然是临时搭建的。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一直用警惕的眼神无声催促他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毕竟我的学生也在一楼展厅,我还有工作要做,这显然不是个好时机,无论他有什么可歌可泣、身不由己、后悔莫及的长篇故事当做认错理由也最好给我长话短说。
然而当我循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玻璃罩里看去时,我又觉得他早就已经开始讲起了。
从一切最开始说起。
一大块……陨石碎片?
“我曾经跟你提及让我获得这一切的起源是一场有趣的意外,来自一块带有剧烈辐射能的星体碎片制成的透镜,以及我那一身用星体残骸中提取的物质做成的制服。我也并不是最一开始就知道我该做什么,更无法掌控这种力量,它很危险,容易爆炸,也容易失控。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它,我该感谢我自己,这是我的专长,可关于这玩意儿……那就不在我的领域里了。”
他耸耸肩,旁若无人地跨过护栏,无视所有警报和玻璃上黑红色的“小心辐射”的警示牌,将手放在特制的玻璃罩上,跟老友打招呼似的拍了拍。
一声,又一声,咚咚作响,就像敲在我心上,令我惊慌,他可真是胆大的男人,他不怕辐射,也不怕博物馆的管理人员来喝止他的逾矩行为吗!
似乎能读出我心中所想,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底下的标牌,“本展品由帕尔默工业提供”的字样令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万恶的资本主义操盘手。
……等等?我定睛一看,皱起眉,默默读出标牌上星体编号,心里咯噔一声。
不……不会吧……
“而后我便四处寻找跟这颗不请自来的陨石碎片相关的一切。我的朋友们帮我计算后得出推论,这应该是某颗白矮星的碎片,它有着奇怪而强烈的能量,曾经在2011年引起过学术界的关注,因为这是一颗特别的白矮星。
“而它的发现者也聪慧到花了五年时间证明了白矮星高温辐射量与有效表面温度的关联性,和另一位著名天文学家莫里斯博士共同提出‘莫里斯-达灵’三条天体演化假说。她的学术见解、她叙述的口吻和她的名字一样有着老派的味道,非常老派,我一下子便记住她了。
“她是个极其聪明的学者,聪明到让我觉得可怕,尽管她的很多观点因为当下还未经证实而广受争议,我也深深地因着她的研究受益,并为之折服。于是我决定给她写信交流一下。我本以为像她这样声名远播的学者、忙人是不会在乎的,可她每一封信都有认真读完再回信给我,口吻平和,愿意和我这个还在上研究生的后辈平等交流……”
“你……你给我写过信?”
这可真是太意外了,我是说……意外中的意外。我不记得了,给我写信的人太多了,而且关于过去,我的记忆拼图一向不太靠得住,它们没碎掉就不错了。
他露出一个无奈又悲伤的笑容,就好像早知如此。
“当你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流露出对陌生人戒备的样子时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记得我。你怎么会记得我呢,我已经见过你很多次了,在学术峰会,还有你在你学校里的讲座上,不过我当时实在是太普通了而你一直都很有名,所以你从未注意过我,也很正常。”
我陷入哑然。
那时候的我并不关心除了我自己和塞德以外的任何事,我把自己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整个世界也将我隔绝在外,我们互相无法兼容。这也就是为什么二十五年后家里忽然冒出一个流浪汉般憔悴的陌生表哥时我和他在刚开始时都无法互相习惯彼此,一个人已经成了一种既定模式,再多出任何一个人都觉得是被侵犯。不过丹尼比我强多了,他适应能力更强,性格更开朗,更知道怎么去爱,也更坚强——瞧瞧接受我有血亲和新家的事实花了我多少年就知道了。
我的喉间开始泛起酸涩,这几乎要杀了我。
“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说这些?”我眨了眨眼,试图让模糊的视线重回清晰,却只是徒劳。
“说什么呢?说我每天每天想得都是你,刚开始只是好奇,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如何做出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发现的。但后来我开始贪心起来,我想了解你的生活,你的过去,你现在生活的状态……一切。说当我看到杂志和网上都敲定你是单身,你单身了很多年我……我就开始犯傻了。说我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的,但人生中第一次,我觉得我竟然如此愚蠢,我是说,我……我……天呐我当时根本就不认识你!”
他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加上手势动作辅助,忍不住大笑出声。
“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在这之前完全没有交集!意识到我竟然爱上一个根本和我没有面对面说上一句话的人已然是一种疯狂,更不要说她拯救了我,融入了我所有的生活和以后这种事……而且在承受家庭带来的分裂的痛苦时这种爱来得更猛烈,几乎成了支撑我继续努力向前的唯一动力,支撑着我变成更好的人……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我了解可是……可是我需要你说出口!我没办法接受被欺骗、被舍弃、被玩弄于鼓掌,我没办法接受事情不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你……你……”
我又气又难过又有点……我说不上来,心里又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从未有过,我毫无防备。
我更心慌了。
“对不起,如果要我重新选一次我一定会这么做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你这样的女人,这花了我很多时间摸索,我试图选择一个最优解法,但我想我水平有限,还是没能保证一点错误都不犯。你和我以前接触过的女人都不一样,你可真是我遇到过最大的难题,严苛,古板,性冷淡,难以取悦,心思藏得比谁都深——”
“——不好意思,你现在是在抱怨我咯?怪我?!”我气得瞪起眼睛。
我是认真在生气,我快气死了!可他却忍俊不禁。
“是啊,怪你,怪你太聪明,太单纯,太让人……忍不住。”
“省省吧你这个玩咖,谁知道你把你这套套路用到了多少女孩身上。”
我斜晲着他,冷哼一声,本想拒绝他的示好,或者他朝我走来时笃定的眼神接触,或者是炙热到不行的怀抱……但我猜没人能跟一个超级英雄作对,是他强迫我的,他逼我的,我不得不先委屈自己一下,这不是我的本意,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我不情不愿地扭动了一下身躯,昂起下颌,请清嗓子,尽管我知道这看起来十分做作,但我觉得气势上不输人才是重点。
“就这些了吗?你还有没有其他骗我的地方?一次性说完,我给过你机会了。”
“没有了,就这些了,很多就连丹尼也不知道,我全告诉你了,之后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把我能记起来的跟丹尼有关的一切交往也全都告诉你,”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以后我发誓绝对不对你有任何秘密了,我在你面前就是一本打开的书,一本说明书,关于你的说明书。其他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什么说明书,我又不是个物件!”我瞪了他一眼,顺手在他腰间狠狠掐了一把泄愤。
一如既往,我的力气对他来说还比不上蚊子叮了一口。他就喜欢炫耀自己身为英雄忍受痛苦的能力,而让我担心,让我受苦,让我为他流泪,这时他就会特别开心。
就比如现在,我又开始哭了,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我到底是被气哭得还是难受得想哭,我只清楚我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三十五岁和十四五岁没什么区别,依旧脆弱,依旧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难堪而无助,依旧愿意去相信。
不是因为他口中蜜里调油的那些什么“你说什么都是对的,随你开心”,不是因为他一遍遍的道歉,而是因为他的故事,我们的故事,过去没有彼此时度过的所有艰难困苦。
可能无论他怎么哄我,我就是死活不说话,只顾冷冷地瞪着他,流眼泪,让他不知对我的心思产生了什么误解,他稍稍退了些距离,低下头,定定地望着我眼睛,用让我心碎的恳求的语气,试图打开我的心。
“我说得一切都是真的,夏莉,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走到这一步,让我们彼此都如此难过绝非我想要,我……我没办法失去你,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拯救了我,知道吗?而且不止一次,从我发现这块碎片时就已经开始了,”他伸手抚上我的脸,用拇指轻轻拭去我的眼泪,“有的人仅仅是简单地存在就足以拯救另一个人的生活了,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不敢想象竟然还有这种事,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么疯狂。”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脸,望着他隐约闪动着泪光的启明星一样的眼睛,我最爱的一双眼睛,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一直以为是上帝派他来拯救我的,他是个英雄,属于我的英雄。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拯救什么别的人。
然后,沉默,这该死的沉默又让他误解了更多东西,我不知道我们平时心照不宣的默契去了哪里,他凝视着我许久,眼中的光渐渐熄灭了,双手颤抖地垂了下来。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蠢透了。”
他低下头,勉强扯出一丝苦笑。
“不!”我想也不想便高声否认,他现在这副样子实在太让人心痛,“不是这样的!这一切听起来像是……像是……”
我再次陷入哽咽。
翡翠色的眼睛伴随着猛地抬头的动作,直直撞进我的视野,就好像我是一道光,可我被他眼眸中的光泽深深吸引,只觉得他才是我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的一道光,是数以亿计的星体中最富有生命力的一颗,他闪烁着的瞳仁中饱含我所熟悉的汹涌的爱意,将我们静默无言的空间填满,熠熠生辉。每次都是如此,即使我和他不发一言我也觉得安详而满足。
要说吗夏莉,你确定真的要说吗?有一个声音在问我。
而另一个声音,属于塞德里克的声音斩钉截铁地提醒着我一切,试图制止我。
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在雷面前我只需要做自己就好。
也就在那一刻,一个许久不曾被提及的词语随着心潮澎湃逐渐清晰,逐渐坚定,捧上心头,涌出喉咙。
“命中注定。”
我无声地落下眼泪,忽然什么都懂了,忽然什么也不怕了,忽然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再和我隔着一层难以融入的膜了,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互相接触,汲取温暖。
我好像命中注定要跟这个人在一起。就像我们注定会爱上我们本会爱上的那个人一样。我注定会爱上他,我们彼此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为了在茫茫人海中浪里淘沙般找到发着光的彼此。
而从他的眼里我看得出来,他也是这样想的。
“这就是我等了这么久想要听到的全部了。”启明星似的眼眸浅浅地弯成笑意盈盈的模样,里面只有一个我,这个我缓缓放大,逐渐清晰,直到和我眼眸里他的模样重合。
我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笑着接受了这个深深的吻。我真的很想念这个。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我的唇,又在我的侧脸上吻了吻,这才提起眉,重重吐出一口气,露出释然:“好吧,我本来是不想在这种时机提起这个玩意儿的……不过正所谓行善要趁早,直觉告诉我就是现在了,谢丽尔·温德米尔·达灵女士,我要当着这颗神圣的星星的碎片郑重许下承诺。”
难得一次听见被叫出出生证明上全拼全名,我整个人都陷入怔忡,眨了眨眼,对他的严肃,以及他从裤兜里摸出的两个洁白绒布盒子抱持一种戒备的、不敢恭维的、忐忑的心态。不是吧……都什么年代了,他怎么比我还古板?可千万别是我想得那样。
但气势上不能输。于是我装作随意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嘿,你不会是那种上床后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对她负责的男人吧?”
“我不愿对你撒谎所以我得坦白告诉你,曾经的我并不是,至少十几二十岁的我并不是,曾经的我觉得大家开心过了就好。可是遇到你之后,我就变成了这样的男人,”雷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地盯着我,“即使我不碰你,我也想对你负责,你绝不会知道你在我人生中的意义有多大,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机会,慢慢证明这点。”
我缓缓敛去笑,试图从他那双漂亮得可以骗人的眼睛中寻找出一丝一毫谎言的痕迹,或者,玩笑也行,什么都行。
但是,没有。太糟糕了,竟然没有。
我的心慌得要命,就像一种警戒,提醒着我生命中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即将发生。我抗拒这种计划外的、我排斥了二十多年的事情发生,这让我将心中的慌张浮于表面,磕磕巴巴,连连后退。
“不,不……别这样,我……雷蒙德,我觉得这不是个很好的场合来向一个女人求婚,不是吗?我们才刚刚……噢我的天呐!”
所有欲语还休都在他打开绒布盒子的瞬间被璀璨的光芒拨云见日般驱散。
像是所有影视文学作品中所展现得那样,女主人公惊叹一声,捂住嘴,愣愣地注视着她人生中的那个男主角将那个可以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未来拴在一起的信物捧到自己面前,即使我如此抗拒这种计划外的事情,即使我如此排斥,即使我放弃了这一幕很多很多年,也未能免俗。
我猜这就是女人,不是吗?
可能我们都只是需要一个被所爱的人如此坚定选择的瞬间,而现在这一幕只是恰巧完美满足了我们的所有幻想,因此才如此让人着迷。
“放轻松,魔法坏女巫,我不是要你马上答应我。我知道你需要时间和……心理建设,”他耸耸肩,故作轻松地笑笑,“而且就像你说的这的确不是一个好的求婚场合。我只是想证明给你看这一切我早就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我们开始交往的那个晚上我就在准备了,这对戒指是用这颗白矮星中的物质提取打磨而成的,安全而漂亮的陨石钻石戒指……”
“从这颗星星?!你没发疯吧?”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疯但反正也快了,这里,还有这个,只为你一个人而留。”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晃了晃其中一个首饰盒。他当着我的面打开它,稍稍举起些,以便让我能看清楚那枚男士戒指,并不起眼,除了陨石中的物质本身自带的光泽感外什么花纹也没有。
我本以为他会展示给我看那枚女士的,就像我本以为他没有笃定到这个程度一样。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雷蒙德将男士那枚戴到了他自己的无名指上。
“你……你……”
他朝我笑得温和,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另一只盒子,将那枚璀璨夺目的戒指展示给我看,可现在我哪里还有这个心情!我全程都在盯着他的手看,他竟然……他不能这样的,这太严肃了,可不是跟我开玩笑。
“等你准备好了,记得我在等你。你所要做的只是戴上它,打个电话,告诉我你准备好了,然后我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身边,给我的未婚妻她人生中最深情的一个吻。”
他留恋地看了看钻石戒指,又抬头看向我,张张口,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很多欲语还休的东西。
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合上了首饰盒,将它塞进我的手心,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等你准备好了,记得我在等你。”
我的眼眶湿润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我紧咬牙关:“雷蒙德·帕尔默你这个人可真是……”
我试图做出生气的模样,我努力了,可眼泪还是不听话,最后我只能捧着首饰盒,肩膀抽动着,浑身颤抖着,在他面前认输。
“你真是会说服一个女孩再次相信爱情。”
他也笑了,笑着流下了一行浅浅的眼泪。而我听见心中有渴望的呐喊几乎要击溃我的理智冲出胸口。
我喜欢他,非常喜欢他。我爱他,非常爱他。
爱情啊,是叹息引起的烟雾,散消之后便有火光在情人眼里舞蹈。
还有什么可以比拟?
它是最理智的疯癫,是难以下咽的苦果,是可口却吃不到嘴里的蜜饯。
它还是是一颗爆炸后光芒不再、陨落凡间的星星,是一颗璀璨耀眼的钻石。
离开博物馆后雷和我们一起又呆了一段时间,我们和孩子们一同观看了迪莉娅出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许是莎翁魅力依旧,也许是演员们演技卓绝给了我丰富的代入感,也许就像年轻女学生们感慨得那样,饰演罗密欧的演员过于英俊、让人沉迷,也许还有些我不知道的别的东西,我像个年轻女孩那样在剧场哭得稀里哗啦,雷和纳威不得不不断地递纸巾给我。我没办法……真是太感人了。所以我才讨厌看悲剧,我喜欢《皆大欢喜》,我不喜欢看悲剧——演技过硬,配乐又极其悲伤有感染力,这谁顶得住!
剧场里雷的手机不断地震动,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本想撒手不管的,可我不能让他那么做,他也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的。他肩负着很多重任,不得不继续向前,并面对各种困难,很多时候我无法和他并肩一起面对,但我想他会挺过来的。这也是我爱他的地方,他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
在剧院门口和他吻别后,我和教师以及几位家长一起带着孩子坐上前往美术馆的下一站。随车同行的讲解员小姐在巴士发动后便开始跟学生们介绍起来。路程并不长,车也开得很稳,我的心情随着车窗外吹来的寒风变得舒畅和轻松。
接电话的时候,随着翻找的动作我又在包里看到了那只洁白的绒布盒子。
这枚戒指真的很漂亮,漂亮到我和别人通电话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始终在回忆着之前第一次见到它的那幕。
好奇心猫抓毛线球似的就是不放过它,我终于忍不住再次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我只是……只是试试而已,看看大小合不合适,看看他的审美放在我身上有没有违和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是试一试,戴着玩呗。
还行,戴进去的时候稍稍有点紧,不过不碍事,没有很强烈的压迫感。
我张开左手,举高,对着窗外和煦的冬日阳光静静地欣赏。
真的很漂亮。
钻石夺目的光芒晃得我眼球生疼,疼得让我流下眼泪。
好了,该到此为止,我以最快速度整理好心情,擦了擦眼泪,摘下戒指重新放好,最后将绒布盒子塞进大挎包的最深处,如同精心掩埋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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