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发生的事至今无人相信。被封住筋脉与丹田的十岁孩童不知为何从眸中射出万顷星光,镣铐应声而裂,他从桌上飘起,一瞬有如天地颠倒,无数大人物都感觉到了被死亡盯住的恐惧。他的神识如海般延伸而去,无边灵力化作的灵剑多如繁星不可数,无一人敢在此等奇景中轻举妄动,而他披上星光织就的斗篷,就此御剑而去。阎长星忍住刮骨之痛,割肉之苦,直到离开百里之外才伏在剑上痛声大哭。
他无处可去。
即便是悟道瞬间借用天道之力完成的奇迹也不足以让他继续生存。
巫马元翰嘴唇发干,抱着他愈发瘦的腰身,轻声问道:“可你活下来了,不是么?”
“我辗转找到了一个居所偏远的老散修,他的剑法平庸,修为低劣,但好在愿意助我养伤与修炼,只要我修为超过他后能保护他安享晚年就行。”阎长星窝在他怀里,面无表情地道“我求了他很久,他看我快死了才收留我。”
可惜,此后不久,他修为刚刚突破洗骨,这个散修便死于一场斗法的波及。几个天城来的修士为了争夺一个法宝,伤了无数无辜之人。被撵去灵矿做工赚钱的阎长星回来时只见到村中断壁残瓦,惨象难言。
尔后他流浪了几年,终于遇见了第一个朋友,也就是萧逢。
不过在上一世,听到这里的巫马元翰并不知道这人是谁,还想再问时阎长星便已经沉沉睡去。
巫马元翰将这些回忆挑挑拣拣说了些,阎长星笑意盈盈地听着,等他说完,才道:“我怎会住在山上?这苦头我才不吃。况且你这大块头又哪有阿紫和邀青懂照顾人,和你住岂不是要把我憋死。”
“毕竟是梦。”巫马元翰的手在阎长星身后虚虚抚了把长发,面上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你很少与我说从前的事。”
“有什么好说的,都忘了。”阎长星懒懒地眯了眯眼,软绵绵地躺到男人腿上:“抱我去睡觉。”
于是男人捞起他的腰和腿弯,缓缓往床边走。
他喜欢阎长星坦荡自然的“颐指气使”,喜欢他毫不掩饰的依赖。他天然能让人爱着他,像是他得意的小天赋。
“我活了这么久,小时候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只露出眼睛“人啊只要记得自己的道就足矣。你也是,修炼如果没有自己的道,会走上歧途的。”
巫马元翰半跪在床边,看他一副前辈谆谆教诲的派头,却是认真地颔首:“你的道是什么?”
“不愧于己。”
阎长星伸出一只手,在男人眉心点了点:“心怀杂念的人一旦偏离了道,整个人就会变成怪物。我见过从这儿长出角来的人……那是他的骨头。他的头被走火入魔的灵力碾得四分五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一无所有。”
“所以我只求无愧于己。修真之人的寿命太长,能力太大,若想要的太多,到最后就什么都填不满欲海了。便只求自己吧。”
他看着巫马元翰黑沉沉的眸子,问道:“你的道呢?”
“还没找到。”巫马元翰道,心里却暗自回答“我的道是你。”
两世为人,我的道都是你——我是一个被痛苦,命运,和无数的错误构造出来的幽魂,在仇恨的路上迷失了方向,直到长夜渐明,群星闪耀。
“慢慢来,你还年轻。”阎长星拍拍他的头,翻了个身,调整呼吸,不多久就在吐纳中入睡了。修真之人的睡眠大多都是如此,与凡人相比顶多是更沉一点的冥想,在此之中感受吐纳的玄妙和灵力的流动也是他们入睡的乐趣之一。
守了他片刻,巫马元翰倾身上去,撩开他颊边的发丝,在他额头极轻地一吻。
*
大漠上,两条人影急急而行,为首的是个模样可爱的少年,他背着一把长刀,浑身浴血,却恰好饲喂了身后的巨兽。
“少爷,我留下为您断后,您先走吧。”略慢他几步的男人气喘吁吁地停了步伐“血魔正处于狂躁期,不给它一点口粮我们两人都无法逃脱。”
“晚了,管家爷爷。”楼汤缘飒然回身,自背后抽出长刀,他看着一路上自己洒下的血液,与那血路上萦绕着的血红色的影子,眸中冷光凛冽“它已经追过来了。”
“我这老骨头也不是好啃的,拖它一炷香不成问题,足够少爷离开。”
楼汤缘几步向前,将人直接挡在自己身后:“阿星说了,域主要保护自己域内的人,你是陪我来的,我不许它吃了你。”
说话间,血色影子已然缠绕四周,如在两人方圆十丈内升起了飘动的暗红帷幕。这是血魔的身体。
血腥味浓得令早已习惯杀戮的楼汤缘也不禁反胃。
他咬着牙挠了挠脖子上被割破的伤口,轻轻嘶了一声:“我要用妖刀。”
“不行,在妖刀未彻底炼化前,你决不能再用。”男人大惊失色,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按住楼汤缘的腕子“小缘,你听管家爷爷的。老爷和夫人临死前嘱咐过我无数次,要我服侍你平安地长大,若有朝一日命运果真让少爷拿到妖刀,也必须让它伤不了你。此妖刀现在只会吸食你的灵力,扰乱你的神智,百害而无一利。待您能为其炼出刀魂,它才真正能为您所用。”
楼汤缘皱着眉,不耐烦地点点头:“好了好了别啰嗦了。”
他抓紧了自己的长刀,有些后悔自己贸贸然出来找血魔。前几日他从冷江受了一身伤回家,把管家吓得差点厥过去,在看见妖刀后更是两眼翻白,原地调息了好久才喘上气。反复确定了这把是真正的妖刀,管家涕泗横流,和楼汤缘念叨了整整四天。楼汤缘这才知道爹娘给自己想好了好几条后路。尽管他们并不想自己的孩子拿到妖刀,但若真的拿到,也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他——以血魔的心尖血灌溉妖刀,方能化妖性为灵性,开启本源之力。
在妖王陵墓,妖刀的强行融合就严重动摇了楼汤缘的神智,管家小心翼翼地亲自为他诊治,可谓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现在不是傻,是夫人在护着你。等有一天……有一天你能驾驭妖刀,你就会知道所有秘密。妖刀蛮横,现今已然占据了你的左臂,它就像一条水蛭,一条寄生虫,绝不能掉以轻心。”
“可是血魔在哪?”楼汤缘问。
管家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终是绝望地拿出了一张破旧的布帛,上面画着详细的地图:“被关在这里,这是老爷从混沌中亲手捉来的。他为你准备了很多条后路,这是……他最不想你走上的一条。早知如此,当初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该让你去冷江……”
“阿星以前也和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也有自己的命运,天道冥冥之中在指引我们去争取应有的一切。妖刀就该是我的。”楼汤缘笑着转了转手中缓缓凝结出来的妖刀,它的颜色是那样鲜活漂亮,如血液流淌。
管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了一声:“少爷怎得就这么听他的话。”
“他不把我当傻子。”
“少爷如今已经聪明许多了,我看比平常人都聪明许多。”
楼汤缘得知血魔一事后一天都闲不住,匆匆就赶来了关押地点。他对自己的修为和刀法自信过了头,对被折磨上千年的血魔又太过低估,囚笼的阵法一撤去,两方甫一交手他便败下阵来。
血魔的形体变化无常,当初楼辞天尊用了数十个阵法才将其困住,本想是靠漫长的囚禁将它消磨得山穷水尽,精神崩溃身体虚弱。却不曾想世事变化,曾经荒无人烟的大漠偶然间被挖出了一条灵矿,被归于四野灵矿之中,由罗甘山负责开采。从此源源不断的食物被送进了血魔口中。
罗甘山虽然也疑心采矿修士们的意外失踪,但这些在他眼中蝼蚁都算不上的劳力并不值得他费心,便也就放任自流了。
已经吞吃了上百人的血魔仍旧饥肠辘辘,那些修士的修为连塞它牙缝都不够。
它太久没见过天日,看见楼汤缘时眼睛都冒着红光。
楼汤缘深吸了一口气,刀风再起,明晃晃的长刀上迸射出强劲的灵力,霎时间血红影子一拥而上,将两人吞入血海之中。紧接着但听一道清脆的破空声,刀影数度变换,血魔柔软缥缈的身体被他砍得零零碎碎,像流着血的肉块雨一般落在地上,随即又重新组合起来。楼汤缘面上多了几道伤痕,在血魔的攻击下,他的伤口根本无法止血,这魔头无时无刻不在吸食他的血液,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吸干。
他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只能竭力平静下来,并按住蠢蠢欲动的左臂,他能感觉到妖刀的暴躁与饥渴难耐。
但他不愿意再把自己的身体与神智交给它。
“少爷,让我……”
“你不用再劝我了。”少年尚显稚气的脸上充满坚定神态。
话音落下,他旋身再攻,若隔远了再看,此时他就如同在跳着一曲刀舞,随着他的动作血色烟雾优雅飘动,只有愈来愈重的威压能证明其间凶险。
失血过多让楼汤缘头重脚轻,浑身发冷,连拿刀的手都在发抖。就在他走神的瞬间,红影狠狠扑了上来,撕咬开他护体的刀风,雄浑的灵力几乎将他的刀都压折,楼汤缘虎口一阵剧痛,险些将刀松开。他怒目圆睁,足尖一点,飞身而去,千百道剑影织成锋利的幻象,衬得少年的身影悲壮而英姿勃发。
气氛压抑无比,管家被过重的威压按倒在地,他勉强抬起头,只见楼汤缘渺小的身影如被血红的洪水吞噬,他的刀音尖锐,发出最后的嘶鸣。他绝望地咳出血来,随即便被血魔顺着张开的嘴进到了肚子里。
“管家爷爷!”楼汤缘怒极,磅礴刀风向大漠扫荡开来,大地震动,万里狂沙席卷,他眸子发红,以殊死一搏的姿态向着血魔的分/身冲去。然而还未能伤到已经在啃食管家肺腑的分/身,他喉咙一疼,竟是被血魔直接扼住了脖子,很快就连四肢也失去了控制,血液淅淅沥沥地顺着他的衣角落到血魔的影子中,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容器,一个装着血的器皿。
“少爷……”
管家嘴张张合合,如脱了水的鱼,他的皮肤不出一刻便紧缩起来,身体迅速干瘪。少年悲鸣不已,眼泪夺眶而出,却见他的左半边身体蓦地燃起了诡异的妖火,左臂不受他控制地抬起,竟生生撕碎了血魔的影子。趁此时机,他摔落在地,疯狂掏出丹药喂进老人嘴中,他的灵力逼入他的体内,捉泥鳅般将血魔的分/身硬生生扯了出来,随即将其用妖火烧得无影无踪。
他终于听见了血魔的哀嚎。
楼汤缘眼前灰蒙蒙一片,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住了,但妖刀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支撑着他,透支着他,他昏昏沉沉间感知到妖刀在向他的神识进攻,疼得他原地打滚,不禁绝望难堪:“不要……娘说了,你这样会杀了我……”
他干呕着,用力锤着自己的脑袋:“出来,出来,不要……”
在血魔眼中,眼前这个人时而凶狠如恶魔般攻击,时而倒地不起,像个一体两魄的疯子。
他的呼吸渐渐弱去,在血流干的前一息,他看见自己将血魔踩在脚下,如一个瘾君子,一头野兽般吃起了血魔的躯干。
“武通天尊?”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雪白的靴子出现在他眼前。
然后是一双白皙洁净的手。
他气若游丝地睁开眼,只见俊美的男人蹲下来,正伸手拭去他面上的尘土与血液,男人目含担忧,不断往他体内输送灵力:“汤缘,听得到我说话吗?”
听得到。
楼汤缘心想,但他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
“我这就带你回去疗伤。”孪珠煜将人打横抱起,便见他眼角滚落下泪水,手指颤动着抬了抬。
他跟着一望:“那是你的人?”
楼汤缘动了动眼珠。
“睡吧,我会把你们都带回去。”
男人的怀抱温暖而安全,他的身体弥漫着名贵的熏香的气息,清淡又高雅。
楼汤缘不禁握紧了左手——这只手正紧握着血魔的心脏,那心脏和指甲盖一样大,里面只有五滴心尖血。
他莫名不想让孪珠煜看见这一幕,他第一次这样不想自己被认为是食肉饮血的妖魔。
*
阎长星端坐在议事厅的首座上,他腿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正被他慢条斯理摸着毛。
座下邀青站在一边为他奉茶,醉紫则押着一个人令他跪倒。
“主上,便是这人。”醉紫冷道,说着她狠狠一鞭子抽在这人背上“信呢?”
男人被打得闷哼一声,瑟瑟发抖掏出信来:“在这,在这。”
邀青走上前,拿着信反反复复检查了一番,这才递给阎长星:“主上请看。”
展开信,阎长星扫了几眼,大概了解了内容。这人名叫巫夜,是巫疆一族第十脉的第十二个儿子,这次来是给翁渡传族中长老的信,顺便来历练一段时间。长老们很想知道事情的进展,妖刀的下落,信上的言辞不可谓不激烈。他们早前听说翁渡要去拿妖刀,还很是激动,给他送了不少物资,结果这么久没有消息,还听闻妖王陵墓都没了,这才火急火燎地派了地位还算高的巫夜前来询问。
巫夜这算是第一次出门,信还没送到,就被长期蹲守着虫子的星域弟子们发现了,一个飞符通传便让醉紫轻而易举地活捉了过来。
“我们早就发现有人在通过虫子传信,没想到还让你亲自过来了。”邀青笑道。
巫夜愁眉苦脸:“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放了我吧。”
“翁渡在你们巫疆是什么地位?”阎长星问。
醉紫不许巫夜抬头,他只得勾着脑袋,可怜巴巴道:“他是我叔公的亲信。我叔公是族长最疼爱的弟弟。”
“你叔公和你关系又如何?”
“我和他不熟,但我爹和他很不对付。你问这些做什么?这些事真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想出来逛逛……”
阎长星挥挥手,醉紫挪开鞭子,拉着他胳膊让他站起来。
“这封信我会改一些内容,到时你再把它送给翁渡。”
巫夜一愣:“改,改成什么?”
阎长星笑道:“与你无关。但你放心,这对你只有好处。邀青,带这位道友下去休息。”
等他离开了,阎长星面上隐隐浮起冷意,唇边的笑也淡去不少:“终于快收网了。”
“主上打算怎么收拾他?”醉紫问。
“让他族中的人动手,我们只需坐享其成。”阎长星抿了口茶,叹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他想要的实在太多了。”
醉紫赞同地点点头:“敢把主意打到主上头上,也不看看他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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