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拿起药碗，看了太医院院使李正歧一眼，抬碗把药汁给喝了。
他差点喝得吐出来！
好苦！
苦得令人几欲作呕。怀璧暗自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只是这苦药的后味，仿佛绵绵不绝的苦胆水似的味儿，令他不由想起“鬼见愁”仇轨来。他刚才能忍下来，必须得“归功”于当初仇轨给他吃的苦头。
胡青秀大夫说，芷馨昏迷不醒，白柔就去找了仇轨……
李院使说自己总是梦见半脸水泡的妖精……白柔江湖人称梦妖仙子，她曾被自己烫出半脸水泡……
有仇轨……
有白柔……
离芷馨也就不远了，对不对？
怀璧忍不住望向李院使，希冀他能够透露出更多的信息。
李院使的目光却并未与自己对视。怀璧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门口还有一位书生服的少年托着药盘静静等待着。
那少年见怀璧望过来，便举着托盘躬身行礼退开一步。
旁边的总管乌见云恭恭敬敬地上前见礼，笑道：“问殿下安，万岁千叮咛万嘱咐，让咱家伺候了殿下喝药，便即回复。”
怀璧笑：“乌总管辛苦了，危昇安好。敢问这药是……”
“唉！”乌总管叹，“万岁忧心您的伤势，茶饭不思，连平时爱喝的养生汤也不想着喝呢！您看这……”
怀璧听话听音，当下便笑说要去跟他皇伯父问安。
宫里的人真是伺候得仔细，才又砍了三个，更是将寿王殿下伺候得小心翼翼，又温柔细致。
怀璧是乘着步辇去的。
刚进了殿，就有内侍蹑脚迎上来，前来带路。
怀璧仍是跟在乌总管后面，直到看见坐在椅上的一道背影。
在场人也不少，却全都静悄悄地不发一声，一会儿又都退了下去。
怀璧一人单手端着那装了养生汤药的托盘，缓缓走过去。
那汤药色泽深红，闻起来味道有点怪，不甚浓郁的中药味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熟悉的气味，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怀璧走得近些，才要下跪，便被人一袖子甩了膝盖，身前响起弘治帝沉闷中带着气恼的语声：“下什么跪，少年人记性那么差的吗？手都断了，以后行礼也免了，记住了吗？”
怀璧嘿嘿笑，将手里的托盘端了过来：“皇伯父别生气，您先把汤药喝了呗！”
这皇帝，是真宠侄儿。面圣不用下跪，现在干脆都不必见礼了。
弘治帝对他也没个疑心病，拿起白玉的碗盏往嘴里一倾，就给喝了。
一倾一喝间，那淡淡的气味便浓郁了一些，只是散在空气中，一忽儿便又消散开了。
弘治帝喝完养生汤，丢开碗盏，那目光终于投在了怀璧身上。只一眼，他那难掩老态的眼睛便泛红了：“你爹……他就喜欢穿这种雪缎的袍子……”
“我爹……”怀璧闻言，忍不住摸了摸左袖口的布料。这是他穿越以来最奢侈的衣裳了，低调奢华，跟他重伤昏迷时所梦见的男子的穿着确实很相似，一样的四爪龙袍。他梦醒的时候，曾经嗤笑过这梦的离奇。这是王爷的服制呢，跟自己这种平民百姓八杆子打不着的，可是……他又多羡慕啊，羡慕梦境里那玉面男子对自己孩子温柔到哀伤的、深沉的爱。
他本是没有爹的，爹从来不是一个温暖的字眼，只会给自己和妈妈带来耻辱与苦难。
“你爹，也一样的不爱给衣服熏香。”弘治帝侧过了脸，不再看他，顾自平静了些许，才指了指一旁，道，“快坐，愣那儿作甚？”
可怀璧除了愣那里，却做不了什么。他对传说中的爹一无所知，但军营里的大将军姜元吉，还有吴维雍对原寿王都无比敬重的模样。他可以想象，却也只得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像而已。
怀璧坐了下来，目光炯炯地望着皇帝。
皇帝看他这样，眼睛也不红了，还笑：“你这乖样，倒是随了你爹。”
“嗯嗯。”怀璧的应声中带了点催促的意思。他敏锐的听觉中似听到了不远处乌总管他们微惊的低呼声。试问哪个不要脑袋了敢这么催促皇帝说话呢，可怀璧不慌。
怀璧一直是不安的。初来这个世界，他慌！初来皇宫，他还是有点慌!他原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岁女孩子而已，她胆小过，怯懦过，又从来行事保守，虽然被小师父骂醒过，可是，人的性子在那里，不知不觉地就又会原形毕露。
而现在，已经到了主动出击的时候了。怀璧在心里对自己说。
好想早点见到她……
一如他所料，弘治帝对他的催促果然不以为意，还很受用这份亲近似的颌了首：“你爹很喜欢你娘，可惜你一出生，你娘就难产死了。你爹对你如珠似宝，养你在宫里。那段时间，他日夜陪着你，渐渐走出了忧郁。有一天，朕抱着你，你小子直接尿我龙袍上了，你爹哈哈大笑，朕看不顺眼，告诉他他小时候也曾尿我身上，区别只是当时我穿的是太子服而已。哈哈哈——”
弘治帝絮絮叨叨，越讲越来劲，讲到后面简直眉飞色舞。听得出来，弘治帝足够强大自信，真心爱自己看着出生、养护长大的柔弱幼弟。
只是讲到最后，弘治帝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朕累了……”弘治帝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苍老，而这一丝苍老又加重了他眼中的不悦之色。
“皇伯父，您渴了吧，喝点……”怀璧忙拿过那白玉盏，那碗盏里自然早已只余一点残渍了，看起来似是血色的晦暗。
弘治帝摆摆手，兀自离开了。
“昇儿自己个儿玩去，朕看奏折去！”
怀璧来不及放下玉盏，便拿着躬身送了皇伯父。
离得近了，那药味中掺杂的一丝熟悉的味道便浓郁了几许。
那确实是，鲜血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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