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中只有苏瑾之一个主人,不见高堂,也不见女主人。
苏瑾之说他爹娘早逝,自己也没有娶妻之意,因此府中一直都这么冷清。
到了过年的时候,唯有谢景行伴着苏瑾之一同守岁。
苏瑾之放仆从回家过年,只有两个忠仆不忍见少爷无人侍奉,便留了下来。
况且,他们也和苏瑾之一样,是从外地来到京城,眼下回去路途遥远,那里也没什么牵挂。
之前一直在府中侍奉的方子瑜也回了老家。
他的老家与苏瑾之的相去甚远,早年却流落到苏瑾之的老家,被那时还没有没落的苏府收留。
他没有签卖身契,但这么多年,一直到苏府落败,他也没有离去。
是以,苏瑾之待方子瑜非同一般。
另两人却是几年前流落到京城的难民。
方子瑜走后,苏瑾之明显有些失落,到谢景行面前,却又振作起来。
待苏瑾之吃了饭,两人便彻夜守岁。
积雪未消,月色却十分的好。
似乎,今年冬月格外不同寻常。
两人于雪中拥炉醅酒。过了这许多时候,谢景行从最开始的与世隔绝,到现在已能如寻常人一般生活了。
只除了旁人还是看不见他。
两人小酌一杯,见外面灯火通明,庭前的一片梅林中被霜雪覆盖,那梅花却是欺霜赛雪,煞是好看。
苏瑾之忽而道:“过了这年,我又长了一岁,这般年月又少了一年,我心中既是不舍,又觉解脱,行之可知为何?”
不舍也好,解脱也罢,皆是心有因为执念。
谢景行猜到一些,无非是与“行之”有关。
苏瑾之饮了些酒,已是醉了,自顾自地说道:“不舍的是,与行之同处一世的日子又少了一年。解脱却是因为早知这样不长久,不如早些到分离的日子。行之…行之…若是你想起一切,可会怪我?”
到了现在,他还是认为谢景行是“行之”,害怕他的“行之”恢复记忆,便不会这般伴在他身旁。
他说到最后,拉着谢景行的衣袖,哀声说道。
他的容色本就十分的好,眼下露出这般神情,几乎让见到的人恨不得不让他如此伤心。
只是几乎,谢景行也不是普通人。因此他有的只是无奈。
他一开始便想以谢景行的身份与之相交,奈何对方认定自己是他的“行之”,不管谢景行如何说都没办法。
到后来谢景行便不再申辩,不管苏瑾之如何说,他对自我的认知却不会改变,他是谢景行,仅此而已。
就看苏瑾之何时清醒。
谢景行本想一走了之,然而他们之间牵扯甚深,从一开始的大道馈赠,到后来苏瑾之带他出来,再到之后赵府一探,他发现他们之间的纠葛不止是苏瑾之对他有恩那么简单。
到因果了结,最后两人便可各行其是,再无瓜葛。
而且有一点,若世间真有神仙妖魔,顾行之就算已经不在人世,也该能得知他的下落。
只要找到顾行之,苏瑾之与他两人的恩怨自然尽归两人。
然而没有,顾行之仿佛只存在于苏瑾之的回忆中,再没有更多的线索。
就眼下而言,谢景行不是“行之”,他没有办法回应苏瑾之,更没有办法替“行之”原谅苏瑾之,便抽回自己的袖子。
苏瑾之见他抽回袖子,更是说:“我就知道,行之你不会原谅我。罢了,罢了,反正我也不值得原谅,那就如此吧。”
谢景行一愣。
他没想到苏瑾之表现得如此在意“行之”并不单纯是因为钦慕,还有愧意在里面。
初见时他分明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到后来,谢景行却能看出他冷淡下隐藏的疯狂。
苏瑾之想必是心中饱受折磨,然而除了苏瑾之自己,和真正的“行之”,谁也没办法使他解脱。
不,若想解脱,还有一种法子。
除此当事的两人,能化解此事的便是生死。
很显然,苏瑾之最后表现得如此不在意,并非是真正的不在意,而是因为他萌生了死志。
谢景行有些不是滋味。他也饮了酒,身为妖本不该被凡酒醉倒,但此时他宁愿自己也醉了。
若是醉了就不必一直清醒着听见这些话,看见一个人的疯狂。
他想到苏瑾之那炽烈的感情并不纯粹,想到苏瑾之因此折磨自己许久,甚至想到了苏瑾之会死。
须知一切都有因才有果,如今悔恨,不过是因为当初种下的因。然而深陷其中的人又如何将因果分得如此清楚?
就连旁观的人,看得久了,也难以冷眼旁观。
谢景行想了许多,说了一句:“若是死了,那些爱恨便烟消云散,又有谁会记得。还是活着,留着回忆罢。也许有朝一日,再回想起来,会觉得:世间一切世,在生死之前,都还有回转的机会。”
苏瑾之却没回答。
谢景行转头去看,见他已喝光了一壶酒,醉倒樽前。
谢景行将苏瑾之放置在一旁的矮塌上,让他小憩一会儿。
旁人无法替当事人原谅对方,也无法替当事人审判对方,谢景行却并不打算袖手旁观。
不光是为了苏瑾之,还是因为谢景行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其中,只有解开全部的谜团,还原当初往事,才能找出自己的身份。
那日赵太师府中一探,不仅替阿宁找回了记忆,还找到了一些线索。
谢景行将那些对话一一掰碎了,试图找出有用的信息。
自己从一朵花中出生,第一眼见到的是阿宁,阿宁是生魂,只记得宁微。
而宁微是先太子的名字。先太子意图谋反被囚,之后遭人陷害自尽身亡。
然这其中有蹊跷,若说太子性烈,不堪被污为妖怪,因此自尽。但他既然失败被囚,双目失明也没有选择自尽已保全颜面,为何会单纯因为这诬陷之事而自尽。
他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死,这个可能性更大。而赵太师也许知道真相。
就是不知皇帝是否知道真相。当今陛下要重查此事,是否是因为发现其中有疑点?
赵太师说那只是谣言,然而谢景行的存在便是那里确实有妖的证据。
更别提那里还有生魂,阿宁的生魂在那里的时间应该比他更长,若非那处不同寻常,何以生魂能在那里呆那么久?
而赵小姐,也就是那位“前太子妃”看到过一只花妖。
那只花妖从何而来?
据谢景行了解到的,皇室中人应当有龙气护体,太子被囚却还未被废,却能亲易让花妖近体,直到府中怪象频出才被人发觉,甚是不妥。
且又是花妖。谢景行也是一只花妖,不得不说,这其中很值得寻思。
谢景行更推断出,当初太子宁微被囚的地方就是谢景行被困的那座宅子,与他同时出现在那里的还有阿宁。
阿宁想是先太子亲近之人,不然不会对先太子有如此执念。
就是不知他是何等身份?
还有那日欲与赵太师一起谋反的那位“先生”,阿宁与之有旧仇,且称之为妖魔。
便知他不是妖,就是魔。
而赵太师与之勾结,却是想要谋朝篡位。
谢景行问过苏瑾之,得知这时间神仙妖魔并存,不过多是传言,世人只见过少数妖怪,还有修行者,这些修行者被称为仙师,昆仑掌门更是当朝国师。
修行者虽不轻易出山,乱世之时,却会择一明主辅佐,助其成就地位。
而后,其所在的山域便能借助人君之力,得到气运,从此居于其他宗门之上。
如此代代循环,如今的大玄皇朝已不知是多少代了。
按照常理,朝代相继,这几千年下来,凡间也该变了副模样,却仍旧等级森严,就连修行者的势力也没多大变动。
传说是有神君定六界秩序,后来神君消失,便无人能更改。
但这只是传说而已。
且说俗世中,因为世人多是普通人,对上妖魔并无胜算,因此修行之人地位很高。更加上他们大多讲究避世,平时并不插手朝堂中事,只降妖伏魔,在民间很受尊崇。
世人却都知道他们并非真正的仙人,不断有人在追寻那虚无缥缈的真仙。
甚至有极少数人怀疑这世上有没有神仙,更多人却都相信神仙的存在。
谢景行却可以肯定,这世上是真的有神仙,苏瑾之身上的仙缘做不了假。
而同时他身上还有紫中带红的气运,那是官运,既有官运,又有仙缘,为天道所钟。
这样的人应当早被妖魔和修行之人注意到才是,但谢景行来了这么久,却没有见到过其他妖魔,就连那日发现他的那位也如阿宁所说,没有找过他。
正在思索间,苏瑾之醒了过来,脸上没有了醉意,见谢景行坐在一旁守着他,神情恍惚,片刻后忽而有所感叹。
“这么多年,只有子瑜兄很是照料我,他长了我十多岁。我十二岁遇见他,他刚弱冠,到如今已有十年。自爹娘过世后,再也无人对我如此好过。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早该再亲厚不过,他却坚持称我为少爷,虽十分恭敬,却始终似隔着一层。我不知他来历,只知他每年都会回家去,年年都是我一人过的。想是我贪心不足,总想有一人陪我。只是,一直找不到,就连当年……”
他没有再说下去,谢景行不知该说什么,只回道:“府中这几个忠仆,不都在陪着你么?你并非是孤身一人何必介怀。”
他半句不提自己,苏瑾之有些失落,这失落一闪而逝,因谢景行一向如此洒落,似乎随时可以抽身而去。
“我只有仆从,别无亲友,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苏瑾之如此说道,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平淡。
平淡中透露出哀伤。
那一瞬间,谢景行险些脱口而出:若你视我为友,年年在这一日陪你又何妨。因为,我也是孑然一身,别无亲友。
然而,苏瑾之的挚友是“行之”,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唤的是“行之”,因此后面的话便不必再说。
“风霜何必同亲友,诗酒无须共旧年。”
谢景行没有说话,只拿出竹箫吹了一曲。
这一曲不同以往的曲调,乃是清商调。
谢景行沉溺进了乐声中,也就没有注意到苏瑾之静静地听着这首曲子,最后似想到什么,带了点笑,轻声说道:“不,如今算是有了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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