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后,到了我回宫的日子。
这天,太虚观要举行送牌位的仪式。我被团儿圆儿一通包装,穿上了从宫里带过来的大礼服,亲自去迎接。
这个月,我又瘦了一些,一百五十斤,身体勉强看得出曲线了,原本量身定做的礼服穿在我身上整整大了一圈,要靠紧勒腰带才挂得住。
我披挂着这华丽的礼服,头上戴着起码三斤重的饰品,被团圆二将扶着去接小皇帝他爷爷的牌位。
今日皇家典礼,整座山都被封了起来。我乘着轿辇走了许久,到了正殿附近,被请下了轿。
为表诚心,我得要步行去了。
走过一段清静的宽阔树荫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至少可容万人跳广场舞的坛场上,站满了穿着金丝银线道袍的道士。
此刻,他们正恭敬地面对面肃立着,给我让出一条通往正殿的道路。
这熙熙攘攘法,真让我想起我每次下飞机回国,在接机处列队欢迎我的狗媒体啊。
我甚至觉得下一秒就有人要掏出话筒采访我:“在这个朝代当千年老二是什么感觉?”
我身板挺直,踏上那条路。
“贤嫔娘娘慈悲。大胤国运恒昌。”两旁的道士嗡嗡道。
道路的尽头是几百级台阶,台阶尽头,高高伫立着一座庄严宏伟的宝殿。
鲜红的漆,金黄的瓦。雕梁画柱,飞檐豪迈,檐铃和鸣。
经过那些道士的时候,我一直走得很慢,一来因为头饰太沉重,二来是在找林道长。
很可惜,一直到我爬完台阶,到了正殿门口,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团儿圆儿爬得气喘吁吁,我只叹了口气。
有一个身着五彩道服,头戴金玉宝冠,手持拂尘的老道士出来迎我:“贤嫔慈悲。”
来之前团儿给我补过课,我知道他是太虚观的观主玄虚子,便屈膝向他回礼:“见过道长。”
玄虚子将我迎进去,里头的几个老道也向我问好。
宝殿的正中央就是新的文帝牌位了。它被放在一张供桌上,周围摆了一圈蒲团,看来是供我们磕头叩拜之用。
我注意到大殿的侧面有一处被珠帘挡住的地方,两个道士侍立在前,珠帘里头隐隐绰绰地有个端坐的人影。
玄虚子带头领跪,我当下没有多想,也跪在了文帝牌位之前。
几个道士开始嘟嘟囔囔地念咒语,我也默默地闭眼祈祷:“爷爷啊爷爷,请保佑我早日母仪天下吧。”
过了一阵,道士们同时一挥拂尘,朝牌位磕了个头。我也有样学样,艰难地用高耸的发髻碰了下地。
磕完这头,众道士起身了,玄虚子对我说:“请贤嫔娘娘稍候。”
我跪得端正:“道长请便。”
此时,珠帘响了。我微微转头瞄向那边,是侍立的两个道士将帘子分开,迎出了一个人。
为了保持端庄,我并没有完全扭头去看,余光只瞥见一个身着暗金色道袍的高大身影,被玄虚子他们恭恭敬敬地迎了过来。
他缓缓地走到了供桌前,跪在我身旁,朝牌位长长地扣了一个头。
他展袖弯腰的时候,我就很有眼色地跟上了,与他同时完成了这个动作。
而后,他站起身来。我也被团儿圆儿扶起。
“钦明孝慈文昌圣帝起驾——”玄虚子大声道,“恭送圣帝。”
这句从宝殿里传出去,一层一层地播到殿下坛场,一时在空中回响。
我旁边的这人则说:“恭送父皇。”
这声音……父……父皇?
我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扭过头去。
这这这。
这这这。
这他妈的,不是林道长吗?!!!
转头太猛,头饰太重,我的脖子扭了。
在大家的虔诚山呼中,我表情狰狞地捏着颈侧,大脑一片空白。
而林道长……不,我公公太上皇看都不看我一眼,高冷地目送两个抬着牌位的道长往外走。
团儿见我一声声地抽冷气,不停地扯我的袖子提醒我注意仪态。
不好意思,我做不到。
就好比,上场前你撞到一个世界排名八百开外的同行,对其大肆嘲讽。
一进剑道,发现那人是决赛裁判。
刺不刺激?谁能淡定?
说实话,我听说太上皇出家的时候,先入为主地以为他去当和尚了。可我没有料到胤朝的国教是道教。
我被这个处处有脑筋急转弯的朝代伤透了心。
盛牌位的木盘和蒙牌位的红绸被恭恭敬敬地请上来。
龙颜不可直视,所以大家都低垂着头,唯有我盯着他不放。一来我还处于震惊当中,二来我脖子扭了,头低不下去。
太上皇不看我,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浅淡的笑,转眼间又消失不见。
牌位已被好生端着出去,该是我离去的时候了。
玄虚子跟我道别,我朝他屈膝回礼。
太上皇也往我这边侧了侧身。
团儿拽我,我赶忙拜他:“臣、臣妾拜别……父皇。”
我问他“你是哪块小饼干”的时候,哪能想到,我以后要叫他一声爹呢?
太上皇满意了:“回去罢。”
我歪着脖子,狼狈地滚出了太虚观。
*
在马车上,我一言不发,和林道长相处的情形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
眼下这种情况实在是触及了我的知识盲区。谁家宫斗文会有公公这个角色存在?!
关键是,我这个公公,孩子那么小他还是坚持退位了,说明不想再管朝政,却还要给他儿提抢劫富人这种馊主意。说是被我婆婆的死伤透了心,看破红尘,却还微服出去跟美女约会,搞得自己被追杀。
他到底是咋想的呢?
我长叹了一口气,又在心里念了两遍他给我的名字“林启辛”。草字头,左启右辛,合在一块不就是我朝皇室姓“薛”吗?
我问团儿:“太上皇叫啥?”
“太上皇讳殊,殊荣的殊。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
我无声地念了几遍他的名字。殊,别也,异也,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也。的确比“林启辛”要合他。
我走神了片刻,又将自己从遐想中拉了回来。
“他多大了?”
团儿掰着指头算了算:“三十了。”
林如珠只有十八,但我已经二十五。也就是说,我上一年级的时候,薛殊上六年级。风水轮流转,我给小学同学当儿媳。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路途漫漫,我把团圆二人拉到跟前坐:“来,给我讲讲太上皇吧。”
圆儿笑道:“怎么小姐突然有兴致回忆太上皇啦?是不是今天一见,让小姐想起未出阁的时候了?”
“未出阁时候?我们那时候见过吗?”
我刚说完这话就反应过来了:当然见过了,否则他怎么会第一次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但估计见得也不多就是了,后来我没认出他,他也没有惊讶。
圆儿揉我的太阳穴:“小姐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呀?”一边道,“听府里的嬷嬷说,小姐满月的时候,太上皇专程来府上庆贺,还抱了小姐,结果……结果你把龙袍给尿湿了!”
圆儿说着笑了,团儿也笑起来。
我:“……”
“等等,我刚出生的时候他不是才十二吗?他十二就穿龙袍了?”难道他爹也看破红尘修仙去了?
“先皇早逝,太上皇幼年登基,”团儿回想了一下,“小姐是清和七年生人……算起来,太上皇永安十五年即位,那年,他六岁。”
嚯,怪不得呢,在六岁登基的人看来,十三岁可能已经很大了吧。
我“噢”了一声,示意圆儿继续讲。
“太上皇和老爷少爷出征前见了吗?”圆儿忘了,问团儿,她也不确定,于是她手一摆,表示算了,“总之两年前太上皇和老爷一同班师回朝之时是见了一次。老爷立了大功,但也受伤了,太上皇回京之后,先将他送到府上才回宫呢。”
“那时候太上皇还点名问:那个将朕衣裳尿湿的娃娃呢?小姐羞得头也不敢抬,几乎没看他一眼。”圆儿又笑起来。
我和薛殊的往事真是单薄得可以。那他对我能有什么愧呢?是把我爹搞去战场,错过我两年青春期的愧?还是我两个哥哥为他战死的愧?
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我暂时把这想法抛诸脑后,又问两人:“太上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我们太上皇英明神武,雄才大略!”
这俩词出来,是个爱打仗的没跑了。
团儿接上:“他内服诸侯,外平四夷,开疆拓土,纵横天下!”
这……是不是过于爱打仗了?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要听你们唱赞歌。”
两人连连摆手,兴奋道:“这可不是我们胡说,不信我给你讲!”
团儿清清嗓子,摆出个讲故事的架势:“想那北延侵扰我朝边境几百年,我们一直忍气吞声,代代和亲,年年进贡,养得那边胃口愈来愈大,变本加厉。到了我们太上皇这一代,延人又抢掠遥关,还劫走了成百上千的无辜女子,我朝派使臣去交涉,反被羞辱——那边死不认账,为瞒下此事,还将劫来的女人全部溺毙在小沧江。
据说那些尸身全都顺流漂到了遥关城外。遥关的男人只好日日去江边守候,为家人收尸。”
“这便是清和十五年的沧江之耻。”
“边关的官员照样装聋作哑,忍了下来。消息三个月后才传到京师,太上皇震怒,当即下令派边军直接追进北延国土,诛杀抢掠之徒。
此事后,北延要求我朝赔偿,还派人进遥关烧杀抢掠,大肆报复。然而太上皇毫不服软,当即宣布停和亲,止进贡,与其断交。北延还没来得及发作,我们直接宣战了。
当时朝臣人人反对,尤其是那些文官,太和殿里碰死了好几个!”
“对对对,那时太上皇才二十出头,老臣们都认为他血气方刚,北伐要坏大事。结果呢?他用兵如神,短短几年就将北延打趴了。”
“四年前,战况胶着,敌我两方相持不下。北延专门遣使来京城讨饶,承诺将已被我朝打下的国土尽数相赠,并且年年进贡,臣服我朝。太上皇当夜设宴接待,大家都以为两国会就此息战。
没想到,筵席中间,太上皇问道:清和十五年,贵邦何故辱我使臣?何故屠我子民?汝今臣服,沧江底千百女儿可复生乎?
第二天,北延使臣的人头整齐地排列在城墙上,挂了整整一月。”
“太上皇下诏说:虽远必诛。”
“过了一月,太上皇便和老爷与大少爷亲征了,留我们皇上在京城临政,由陆丞相和勋亲王辅佐。短短两年,御驾一路北上,百战百胜,直将北延覆灭,一举将我朝疆域扩至太罗山。
这一仗令我朝威名远播,凛罗、大裎,疍等周边邻国纷纷臣服,一时四方来朝,天下归顺……”
“只是可惜,我们大少爷没能回来。”团儿说到这里,眼神一暗,叹了口气。
这故事我带入薛殊的形象,听得我有点悚然。
尤其是质问使臣那段,我不动脑子都能想出他当时的模样。
耳边又回响起那天他说的“我要见到全部尸首”,我心脏狠狠地缩了几下,好一阵才平息。
团儿圆儿还在叽叽喳喳,我走了会儿神,突然反应过来:我说这正值盛世,朝廷却到处在哭穷呢,连年征战,国库能不空吗?
他打仗打爽了,把烂摊子留给十三岁的幼子收拾,是这意思呗?
我不禁靠着车窗陷入了沉思:这么一个崇尚武力的皇帝,政治水平究竟怎么样?那天他在茶馆里让我给小皇帝谏言从富人身上捞钱,这主意到底靠不靠谱?
我家这两位侍女生在大将之家,对他的认识难免比较片面。我暗暗下定决心:回宫后要几本史书,好好扒一扒薛殊的治国手腕,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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