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年高。
沉迷丹药之术, 不可自止。
张华不止一次上书,劝陛下勿要沉默药石荒废朝政,帝听,之后复发。
三月桃花盛放,张华转黄门侍郎,结识贾充, 相谈甚欢。
上巳游春踏青,齐王司马攸“偶遇”姜穆。
是否是真的偶遇,或许只有司马攸本人最为清楚。
流水清风。洛阳城郊外的金沙溪旁细柳飘摇。
姜穆坐在下游,司马攸在上,放下牡丹花的托盘在水中飘来一盏清酒,一盘仙客来的醉鸡鸡丝。
姜穆手中持一个小金钩,轻轻将托盘勾来, 从水中捞起放在身边。
“少白,醉浮居的牡丹酿配上这仙客来醉斩鸡当是备有风味。”
“穆谢过齐王殿下。”
“无妨无妨。难得遇上同道中人,少白何须拘礼。”儒家讲究君子远庖厨,可他不管那些。皇兄疑他, 他不可与政便罢了,总不好因那一句话连品鉴美食都放弃了。
“八月府中还有桂花糕, 届时少白可来一同品尝,也好琢磨琢磨其他样式。早前可听闻,少白在幽州所研究的榆叶点心清香不绝,甜而不腻。攸可是惦记许久了。”
“不过是些寻常人家餐饮。殿下若不嫌弃,我将制作方法交给贵府掌勺人便是。”
“不必。你直接教就是。”
姜穆:???
“……殿下公子王孙, 岂……”
“无妨,无妨。本王在府中也无事可做。”司马攸眼神发亮。太子都敢在宫中开集市宰猪卖肉,他只是学习做菜又有何妨。
姜穆只好点了点头。说来,司马攸今年虚岁十八,与潘岳年纪仿佛。
看起来他是真的喜欢吃……姜穆思考了好一段日子,把玉米种子给了他。
“此为何物?”
姜穆决定保持神秘,“好吃的。”幽州虽已开始试种,但到彻底作为常食,还需要一段日子。洛阳自然尚未普及。
司马攸就勤勤恳恳彻底脱离了朝堂,做了全职农夫。
朝堂上对此评价不一。
有人说是韬光养晦,有人说是彻底养废。
皇帝便下旨了,“征辟姜少白为太子太傅。”务必将二人联系在一起。晋室子众多,如今与皇帝算一脉相承的,也只有司马攸。他虽还在忧心,司马攸对于太子司马衷的威胁,可是,司马攸同样也是对于其他司马的震慑。一旦司马攸失势,太子又未成气候,那么,其他的司马家子又当如何?
十几个封王的司马人,衷儿于政事毕竟不擅,到时恐是群狼分肉。
司马攸来做诸王与太子之间的平衡点,而这位太傅,就用做太子齐王之间的挡箭牌吧。
姜少白与张华交好,司马攸又倚重他,张华欣赏司马攸,但支持的是太子。
善。
这张诏令传到张华府中时,张华皱眉良久,不敢直接回给姜穆。少白不喜官场张华非常明白,但是,帝王明令,他岂能再避?除非要像阮籍一般饮酒醉上月余,否则这必然是……是违逆之罪啊。
姜穆从院中出来时,正看到张华站在垂花走廊下,脚步犹疑一脸纠结。
“何事?”
张华一惊,终于还是把那份诏书递到姜穆手中,“你仔细考虑。”
姜穆展开一看,大意略知。“嗯。”
“……你怎么想?”
“自然去啊。”
他应得如此利落,张华更惊,“你惯常不愿入仕……”
姜穆笑了笑,“无妨。太子太傅只是虚职。你安心看便是。帝王不会真的令我教导太子。”从结识司马攸起,就有这预感了。司马攸若无他意便皆大欢喜,若有,第一个找上的,必然是这位好友——最靠近少帝的太子太傅,异常最能在两方势力的汇集点上体现出来。
帝王只要盯好他,那司马攸对于太子的威胁就先去了一半。
而一旦出现问题……姜穆觉得他大概就是那个被用来杀鸡敬猴的狐狸了。
“你既知帝王意图,还何必应下此事?”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了。
“茂先,现下已不是我应不应了。若还要留在洛阳,就必须应。”否则就是抗旨之罪,他无族亲,那么倒霉的首当其冲,张华。二司马攸,有可能还要再加上远在河阳的潘岳。
“华明白了。”张华心情复杂。少白之才,实在如浊世之珠,不可掩饰。他要应召入仕,似乎他人也无法拦阻。若说唯一人可攻讦的,无非只是少白无门第之见,上能友好士人,下能平待寒门。可这终究只是小问题罢了。
他要入仕……
是成为,太子与齐王之间的盾吗?
………
结局果如姜穆所言,平安无事。
表象平安无事,可内里,却暗潮汹涌。
闰月。
张华领命修撰晋史及礼仪规章,增减律法,年余,张华完成,自此更有佳名。
晋律轻罚,经张华手,轻罪撤免,重刑得以删减,十本律典缩为一本,百姓安乐,盗匪数目降低,打破了前代严正法典而以止罪的观念。
法出,私隶校尉刘毅来访,问曰,何以不曾有法以治高门?张华答,“华以立法,君以执法。”
“无法可以治高门,你又何用?”
张华道,“正因公秉正不阿,华不敢写。”
“陛下令茂先修正律法,占田扰民,何罪?”
张华道,“罪不容诛。”
刘毅厉色道,“既知罪不容诛,如何不写?”
张华不言。坐在一边,听他从踏进门来就开始质问的姜穆终于开口,“不写,是因陛下。”
刘毅长眉一皱:“姜少傅。”声色俱厉,无非警告他不要随意插手。
“曾拜读刘校尉所撰《八损书》,一损言曰,“‘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均称尺,务随爱憎。所欲与者,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随世兴衰,不顾才实,衰则削下,兴则扶上。’可见,刘校尉对于我朝弊病,清楚无比。若论此点刘校尉胜于整个朝堂。十年前校尉以提出此点,何以十年后仍是上品无寒门,是刘校尉不够努力吗?恐怕不然。洛京贪赃枉法者,闻校尉之名而心胆俱裂。”
“今茂先订典律,轻寒门之刑法,可士族之兴衰,却由不得他。陛下仰仗士族,故此士族盛。刘校尉若期冀于典法废中正,恐怕,至少穆可以明确的告诉校尉,如今不行。”
刘毅沉默,他不曾想到,会有年轻的后辈在十年后,对他提起八损书,沉默良久,他问,“何时可行?”
朝廷弊病,何时可以革除?多少官人,却是不通政务,只顾舞弊枉法,若是这般朝廷,又何谈长治久安?陛下他有容人之量,可有因何而不听。
何故……
姜穆道,“盖因司马氏,本也是世家大族。”所以他们,总是站在世家立场行事。
刘毅心头一紧。“少,少傅……”
他这话又惊倒一人,张华见怪不怪,慢斯条理的饮茶倒水。
“陛下……”
“九品官人制,尚未废除。而世家往往有祖上余荫相护……朝中有华阴杨氏,颍川荀氏,吴郡陆氏,范阳张氏……每一姓少者二三,多者七八在朝为官,陛下又爱美人,后宫此类姓氏的嫔妃数不胜数,杨皇后更是杨骏亲妹,校尉觉得如今可以立刑上大夫的律法呈供陛下吗?”
恐怕还未至案头,便已被截下扔到不知哪个阴沟去了。
刘毅失声,“莫非,莫非朝廷只能如此吗?”要他看着新建的统一的王朝,又渐没落。
“刘校尉……”姜穆看着这位花甲之岁头发已斑白的老人,他的眼中充满了痛苦,姜穆理解,可是,有时,制度不能不对时代妥协,“校尉之言振聋发聩,总有后人会看到的。
刘毅所希望的新律,需要一个铁血手腕的帝王。而现今,晋朝没有如此之人。
“后人?那要多少年后?我已年老,不能见弊病尽除,我心难安。”他就担心,动乱多年才成就的皇朝,因着追名逐利而溃败。
届时遭殃的,不还是天下百姓?那他这多年清正之名,要来又有何意义!
“也许校尉不能看见,但校尉可以让这一天早些到来。”
刘毅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你说,你有什么要求?”
周围原本都不多的侍女不知何时都被张华撤下去了。
姜穆拱手大拜,宽大的袖子扬起又落下,“那便请先生,执笔改官人制,于河阳推行。”
“好。”早在当年提出八损书时,他就已经再寻找代替之法了。不求真的惊艳绝伦,只要将那些名不副实才德二不有一的弄走,他就谢天谢地了。
待他离开,张华送了人出门,才问姜穆,“你有多少把握?”
“十成。”
“现下除了信你,似乎也别无他法了。”但愿……有朝一日真的可以打破,寒门士族的屏障吧。
“陛下最近请了一位道长进宫,此事少白可知?”
“……不知。”
“据说很有真才实学,不知是否与明异一般。如今想来,明异竟已逝去三年了。”
“是的……茂先,你可知……”姜穆微微皱眉,“罢了,没事。”李明异未死,而当年云蔚就是他制作的……此事……
也罢。李明异在张华眼中毕竟已是一个死人,他又如何去说明,一个已逝之人的过去种种。
帝王召请入宫,道人有异法,故此备受崇信,道人言,东宫有妖邪,使太子身弱。
司马炎震怒,搜尽东宫妖邪之术,斩者百人。
妖邪未除。
司马炎寿终,传位太子,加张华开府仪同三司,封广武县侯。
新帝司马衷加冕登基。
姜穆张华应召入宫。司马衷登基当日,废贾后,竟是固执己见,分毫不曾顾及太后杨芷和国戚贾充意见。
废后幽居新落成的金鳞阁。
说废,之后也再未有新后。
司马衷立太子冏。
新帝重太傅,朝有要事,则多问。
对于姜穆而言,司马衷这个学生,外人皆言智商有碍,但他眼中的司马衷,却是赤子之心。他愿悲人之悲,乐人之乐。最初带他的一年,姜穆秘密带其离开宫廷去往山村,底层民众困苦,他都有所感受。和姜穆种了一年玉米,他一边觉得有趣,一边觉得哭累,可刚一出来,还没吃一口,正好遇到征粮,新粮失去的一干二净。
之后不久,姜穆带他回京了。
故此,司马衷登基后,最希望的是,别人不要把自己种出的东西抢走。此理同样适合他人。
他觉得,贾南风就是那样的凶悍之人,所以登基第一日,毫无预兆就废后了。
消息下来,姜穆都为他这次的干脆果决怔了好一会。
他还笑道,“少傅,孤,朕把自己的江山保住了。”
姜穆问他,“陛下为何突生此意?”的确是突生。他毫无预兆的,就在登基当日听完遗诏开口说,“废后贾南风。”
一群臣子莫名其妙,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废后了。
“皇后杀人,抢走朕的妃子打死,还抢走朕的儿子,朕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ps:《八损书》,一损言曰,“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均称尺,务随爱憎。所欲与者,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随世兴衰,不顾才实,衰则削下,兴则扶上……”
作者刘毅,西晋晋武帝司马炎时任监察校尉,相当于后世谏官。损指九品中正制的危害
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
大意是说,九品中正制靠推荐得官位,世家之子相互庇护,全部都得到高官,而不一定有真才实学,寒门即使有才往往也不能登得高位发挥才能。人的官位是随家世变动的,家世衰落就削下官位,家族兴盛子弟就能扶摇直上。(会因巴结某兴盛家族而广泛推荐某家子弟做官)这对于朝廷是极大的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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