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曾妗并没有端详着他的脸,判断他口中那一句轻巧的娘子是为了谁。

    他起身后,主动携了自己。

    烛火摇曳,香火蔓延。他似是并没有因为她的冷淡不回应而有所起伏,他只是从容地走到她身侧,对着她说,几分刻板,几分不近人情,“该回去了。”

    “傅大人,阿妗也是难得出来,不如……”江绛的声音越讲越轻。

    倒是萧梭则是站在一旁,并未冷眼旁观,气势十足道,“曾妗,你自己的想法呢?”

    曾妗有些失神,自顾着蹲下身子摆正了跪拜的软席,“除夕夜,对我而言,不过是个平常日子。在哪里都一样。”

    又很快,曾妗浅笑露出梨涡来,打了个圆场,“好像忽然就没有游玩的兴致了。”

    “傅大人,我随你回去。”

    没有胁迫,没有明显的不情愿,如同收敛起玩心的曾妗,和以往一样伸手纳入他的五指之中。

    两人一路往下走,告别不过是一两句的客套。尽管曾妗能发现萧梭与江绛或怜悯或哀叹的眼神紧随在他们身后,曾妗依旧装作若无其事地与身边男人往前走。

    云音寺的门匾下,傅时与问她,“刚刚求了什么?”

    “不记得了。”

    曾妗浅笑,微微自嘲道,“又或者只顾着看傅大人,连祈求的心愿都忘记了。”

    傅时与的郑重是多余的,他告诉她,“与我说,假使条件允许,我帮你实现。”

    曾妗笑容浅浅,平铺直叙道,“我不过希望姐姐早日多个孩子,你也知道,她是个一刻停不下来的性子,身边若是多了个孩子,她与姐夫应该欢喜得很。”

    “这些事,傅大人是参与不了的。”

    傅时与仿佛刚刚强制把她带下山的事压根没发生过那般,他说,“若是你心愿与我们未来有关。”

    不管傅时与想说的是他们之间走到的任何一步,对于曾妗而言,都是不想经历的,这三年,梅花盛开又坠落,只是人心不同,泯灭了再无闪光之日。

    曾妗好似耳边什么也没听见,转移视线道,“我记得你我初识。”

    她像是完完全全陷入回忆之中。

    “我问傅时与你留宿在哪个逆旅,又问你四书五经读得怎么样,可你却并没有搭理我。”

    “我那时,懊悔于我的不矜持,还在想是否一口气问了太多,显得既不含蓄,也不庄重……”

    傅时与口吻淡淡的,“我当时住在德裕的一家小客栈里,四书五经读得并不算是熟。”

    这个答案迟到了三年,三年太容易改变一个人,十三岁跃跃欲试的她,十七岁冷傲难测的他,都是那幅画卷里单纯执拗的一个人。

    可一开始就错了。

    她想要一个恋人。

    他需要一身功名。

    曾妗莞尔,“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回答我这些。”

    傅时与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对你,我不必隐瞒。”

    “你或许可以说说贺荟芸今日为何找的你,而你又为何这一副落魄的模样……”

    这个答案——

    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吧。

    今日种种,难道并非是因你而起?

    梅花随意飘零,吹拂在曾妗侧脸,略过耳畔,微微泛着痒意。

    她拉着他往台阶下去。

    来不及辩解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她踮起脚尖,不分轻重地吻了上去——

    寺庙重地,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都看到这样一对年轻人在寺庙的墙角外,一棵不起眼的梅树下,靠在一起。

    寺庙森严庄重,这样的亲昵格格不入,但又兴许是两人相似的上等皮囊,使得人群不断有人驻足。

    曾妗游离于滚烫的唇间,半响后她像是与平常一样温柔而娇羞。

    “夫人来看我,并无什么险恶用心,我年纪不小了,分辨得出,兴许以后,”曾妗似是并不在意,大度道,“或许我也会学着爱屋及乌。”

    傅时与说,“不需要。”

    “你不必勉强,我与她不过……”

    曾妗并不愿多听他们之间种种,她所需要的是,不过是傅时与以为的她很爱他。

    当习以为常的爱忽有一日消失不见的时候,曾妗也想看看傅时与是何种的表情。

    “无碍。”她说。

    “早些时候我便说过,只要傅哥哥心里有我,我向来不在乎旁人做什么的。”

    他俯身,拍掉落在她肩头的枯花瓣,牵着她的手走在回府的路上,放缓了一贯的脚步。

    这样的极有耐心,放在以往,曾妗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感染着,而如今,只觉得逢场作戏,累而不自知。

    在回去路上,他像是安抚孩子那般为她买了许多糖画,图样各异,握在他的掌心,骨节分明的手有力地握着那许多串糖画,异样协调。

    抵达傅府时,他却刹那间收敛了笑意。

    “日后,和其他人出去前,托人和我说一声。”

    “江绛与我那般熟悉,也不至于会对我怎么样,偶尔同游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傅时与松开了手中的糖画,递给她身侧服侍着的官琼儿,“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可我在府里呆得发闷,老夫人虽待我不错,但到底是我自身的不足,常听下人说老夫人对我也不满,我如今的确不自在……难得连出去趟都要报备吗?”

    曾妗像是别扭地回过身,“江绛说得对,我不应该婚前住到别人家里去,这家里的人也不见得待见我。”

    “曾妗。”

    “我要怄气,你随我怄气,反正,你许愿时还想着你的贺小姐,我原本就难受极了。”

    像是全然不懂傅时与目的那般,曾妗轻而易举地错开话题。

    禁锢她?

    他现在算什么,真把自己当府上的唯一掌权者,随意差遣自己,限制自己出入,凭什么?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其他人走得太近。”萧梭的眼神,傅时与不敢细想,就如同每一个曾经呆滞的少年一样。

    他不希望,他与曾妗之间再有什么变数。

    只是,曾妗是无法理解的。

    他走在她的身后,双手揽腰,环抱着她。

    “我只是怕哪一天一不小心,我的妗儿被别人拐走了。”

    曾妗自知拈酸吃醋的尺度,适时又拎起另一个女人,“拐走也没事,你都有你自己的娘子了。”

    “你好像没分清,”傅时与不显山水的表情露出妥协与微微的愉悦,“那句话我是对你说的。”

    曾妗很快如同以前涨红了脸。

    “我才不是。”

    “他们都说要给我介绍别人,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那这样,妗儿想嫁谁就嫁谁,大不了你嫁给另外一个谁,我就亲手杀了那个谁。”

    曾妗回头,面容踌躇叹息,柔荑掩住他的口唇,“你现在怎么也动不动杀的,你知道的,我生平最怕这些。”

    “而且,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气话,遇见你以后,我心里就很难有其他人了。”

    “曾妗,但凡在这里你有任何不舒服的事,都可以与我说。我要的,”傅时与声音低沉却不克制道,“不是你心里很难有旁人,而是只允许有我一人。”

    曾妗嗤笑起来,她笑傅时与和她今日都是这种地步了,他还强求她的心里不允许有其他男人?

    那他的宽广胸襟下,怎就偏偏那么多前仆后继的女人?

    凡是,都是讲对等的。

    曾妗不复多言,在房里的火炉旁与官琼儿,与傅府其他几个下人,围在一起,像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过那般——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

    ——————

    傅时与回来后直接去了后面的老宅。

    “小与今日如何会有空过来?”傅老夫人有些心虚,他们本就不是亲母子,除夕自然也是不过的。

    “来找你,有些事。”

    傅老夫人顾左右而言他,“小与,你可在外面吃过些什么?”

    “这些问题,应该是你死去的妹妹问我,而非是你来问我,”傅时与神色未动,语调平缓,“我今日来,是为你准备行囊的。”

    “宅邸院小,年后又要娶亲,恐怕这里容不下这么多人。”

    傅老夫人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风云变幻的大事,连声道,“我的好孩子,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当年你邀我进京,总不至于我现在老婆子年纪大了,无用论,你就把我赶走了,这件事传出去可是件天大的笑话!”

    她又适当地放低身段,毕竟眼前的人位极权臣,“我虽和你母亲不是同胞姐妹,但也是照顾着你一路长大的……”

    “你是嫡姐,她是庶妹,论理而言,我不配做你的孩子。”傅时与冷言冷语,丝毫不留情面谈及他们之间的关系。

    原因简明。

    这位傅老夫人原本婚配的对象便是自己父亲,不过父亲家势单力薄,这位嫡女看不上,推给了自己庶妹,待到傅家家中光景好起来,她又厚着脸皮想嫁过来。

    母亲死得早,她便是借着这个契机成了府上的夫人。

    他原本对一个在宅子里招摇显摆的女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这女人,最不应该的便是出现在曾妗的眼前。

    “夜深了,你早些收拾。”

    “明日的马车会出现在后院你门前。”

    如晴天霹雳那般,傅老夫人一时间难以接受,她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傅时与,你知道你如今在做些什么吗?你在赶走辛苦照顾你长大你的姨母,你父亲死后,若不是我的资助你能到京城会考?”

    说这话时傅老夫人是心虚的,傅时与十一岁便当了童生,向来寄宿在学堂里,她在家中并未与他多接触。

    而至傅时与成才,早已是诸学者最器重的弟子,她自然是要押上些筹码,不过,那些筹码,是傅时与父亲死前留下的。

    “你还能遇到这娇滴滴的曾家二小姐?”

    “住嘴。”

    傅时与对于眼前女人主动提及曾妗反感道,“你这两张面孔,是不是非要反转得这么快?”

    曾妗,原本就不应该看到人性背后的任何黑暗,她理应活在蜜罐里,无忧无虑。

    “为什么我提到你那心心念念的女人,你就这么生气?我到底做了些什么需要你如此不顾我们亲眷颜面如此?”

    傅时与放缓了回房的脚步。

    “我就是不喜欢。”

    “从你口中提到我女人的名字,我觉得是在侮辱她。”

    傅老夫人仰天长笑,毫不客气找到他痛点那般尖酸道,“就曾妗这种货色,虽眼儿媚,嘴巴娇,但你也不想想她这幅蠢样子……”

    “马车不会再准备了,你也不必返乡了。”

    “什么意思?”

    “你就当我幡然醒悟了。”

    傅老夫人不会相信,次日皇宫来人直接把她押入了牢狱之中。

    傅大人家这位被上了许多折子的老夫人,终是因为收受贿赂而入了大牢,而朝堂之上口径难得的统一起来,都说傅大人是大义灭亲。

    这件事,水落石出后发觉是个误会的时候,傅老夫人已经完全没有颜面重新回到傅府去了。

    初十这天,守在傅府门外,等着曾妗的人不止她一个。

    一个眼青鼻肿,透过五官看上去还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也在傅府的石狮子旁,她无数次地压平着一脚,时而却像是控制不住情绪那样嚎啕大哭。

    傅老夫人轻蔑地看着那女人。

    又觉得就算自己从牢房里走了一遭,但到底是和这一类人不同的。

    ——————

    官恬儿从范家宠妾那里半夜逃出来,连夜跑到曾府去了,谁知曾家根本没了人,下面几个人都被差遣出去了。

    她在冰冷的夜晚躲躲藏藏,好不容易问到了曾妗的去处,她不假思索地赶了过来,可想起傅大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迫使她连大门也不敢入。

    她只能像这样,躲闪在石像后,等着曾妗出来。

    曾妗真出来了。

    官琼儿和她说,那个官恬儿早在外面候着她了,虽她的模样狼狈,但“小姐你不应该心疼她”。

    外面的人恐怕不止一个。

    曾妗几乎没有迟滞,披了件绒面的孔雀蓝袄子,就出来了。

    “小姐……小姐,”官恬儿从石像后跃出来,“我可总算是找到你了。这些天我过得生不如死,时时刻刻记得小姐的好,奴婢再也不敢了……”

    “起来。”

    官恬儿不再舔着脸扯着曾妗的衣袖,她好像从曾妗一贯的软弱而怜爱目光上看见了希望。

    “你知道我的,我现在在傅府什么都不是,就算是真要护你,也是护不住的——”

    “我向来软弱无能,所以,请求你这个忠仆早些回到范家去,我是谁也得罪不起的。”

    有人希望利用她的软弱,孰知软弱也是她的最瑰丽的借口。

    傅老夫人脚步滞在狮子石像后,口干舌燥间竟不知道上前说些什么。

    她心中暗想,这个曾妗,可真是无情,与那傅时与也有得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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