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曾妗惊起的依旧是这股逐渐散去的油脂味,或牛油,或羊脂。
虽鼻尖嗅入这股油脂味,早已混入蔓延的火势里,可将目光再度瞥向那起火之处,那一摊地上的油水早已说明了一切。
油脂遇热消融。
流出的热油,助长了火势,而或者一开始这几个孔明灯就是被做过手脚的。
所以,纵使是没有她这一杯酒滑落,早晚也是会出事的。
曾妗留下来,当然不是不畏惧死亡,而是她,一早比起事故发生的处理,更在意的是哪个人,哪只手,在幕后暗自安排好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她回忆起行宫中所遇的一幕幕,那只无形的手似乎从来就没有因她的退让而有所收敛。
火光之中,她见到了储秀宫侧殿的后门隐藏在书桌之后,有人推开了那扇门——
贺渚年问也不问地大声疾呼:“曾妗,你给老子滚出来。”
曾妗目不转睛的视线穿过火光,落在男人冷峻的面容上,几分坚毅,又多几分烦躁。
很快,曾妗跨过眼前的门槛,终于在后面的柜门倒塌之前,被贺渚年一把抓了出去。
“你活腻味了?”
“没有。”曾妗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是有些呆愣的。
“我只是一直在想,这些不幸为什么始终围绕着我?”她似是恍然醒过神来,振振有词道,“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要怪只怪这火势蔓延得实在太快。”
贺渚年气不打一处来,“你骗谁呢?”
“你用得着为了一个傅时与连命都不要吗?”
曾妗无语至极,但凡是遇到贺渚年,许多原本解释得通的东西,忽然间被误解得更加离谱,“你什么意思?”
贺渚年双手撑在脑后,一摇一摆地向周边没有浓烟的地方走去,“我知道曾小姐不满我姐姐是傅时与的夫人,而你却只能甘于侧室之位,但你这样寻死觅活……”
“我也很讨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曾妗跟在他的身后,一时间辩驳都显得无力起来,他的误会得实在过分,她疾步走到他的身前,一字一句道,“贺公子,恐怕你是有误解。我十分地想要活着,被火灼伤这样的死法太过痛苦,我恐怕经受不住。”
“为了一个名分,我还不至于。”
“那就好。”
贺渚年差点撞上这个忽而站在自己眼前的人,这时他才发觉,她的衣衫尽湿,身形显露,而他虽表面放荡,但也以为这样看人,甚是不坦荡,很快他为她披上了他的外衣。
而她,也没有拒绝。
月光明朗,映衬着熊熊烈火,也衬着她不同以往的艳丽而独绝的脸庞,贺渚年发觉了,她全身湿透应该也是怕火,而并非是寻死觅活。只是她经历了如此大的折磨,他却还是一上来忍不住责怪她。
贺渚年顿了顿,拢了拢宽大的衣袖,犹豫了下又说道。
“姜汤等会会有人送来。”
曾妗挥挥手,眉眼渐渐舒展,浅笑道,“那就有劳贺公子了。”
“还有,”月光透过老槐树下斑驳,他依旧看得到她未承蒙半点灰尘的眼,哪怕那狼狈的脸上残留着大火的灰印,她对他说,“谢谢。”
“这么客套干什么,想起你第一次抢走小爷的东西那副猖狂的样儿……”
贺渚年也有猜想过曾妗对待傅时与的心,走入火场前的恐惧渐渐被抽离,原本的几重猜测,在此时鬼迷心窍般更胜一筹。
谈及往事,他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原本典当的物件是否是准备婚嫁时用的?”
“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便告诉你实情,”曾妗接过贺渚年递来的帕子,揉着这张自以为黯然失色的脸,她坦言,“的确,这是我四年前为婚配置办的物件。”
傅时与眼眸穿过漫长的火海,外衣扑在廊间的火星上,走出这长廊,绕过这一颗碍眼的槐树,终于在她与另一个男人相谈甚欢的面前停下。
耳边,清晰无比地听见,她说“那些东西都不重要了,留在身边有什么用,不如换些银票来得实在。”
而那些东西,没有判断错误的话,正是那天她拿去当铺原本准备用于婚嫁的首饰。之后,她李逵似的不愿被发现,多跑了一趟当铺的事他又不是不知道。
只是,在他面前,她永远乖巧,目光似乎永远只为他停留——
哪怕是吵架,她也总是哭倒在他的怀抱。
原来,在其他人那里,她也可以这样说,那些与他相关的东西有什么价值。
傅时与清俊的脸上略过一丝阴冷。
很快,他上前,直走向她,对其他人熟视无睹那般,气息平稳的说,“出来了不和其他人打个招呼吗?”
“忽然不想理会了。”曾妗探知傅时与到达的时间,推测他可能听见的话,自然不会什么也不答委屈巴巴扑倒在他怀里。
她只是像这样别过头去,“我知道,天下并不是所有人希望我走出来。”
傅时与讥笑道,“你现在是在和我闹脾气,耍性子吗?”
“那你呢,”曾妗全然不买账,与他争锋相对道,“傅大人,见我陷入如此险境有着急过一刻钟吗?”
“连一句有没有事都没有问我?那你又希望从我口中听见什么?”
曾妗掌握了主动权,几乎头也不回地横冲直撞向前走,“我今晚就搬出来,你别着急。”
“你什么意思?”
她撅着红唇,背脊僵硬侧对着他,“傅大人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人拉拉扯扯,这样会成为别人的笑话的。”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确的意思,不应该就是傅大人和我之间都结束了吗?”
说着说着,曾妗脸上的泪水似是不由自主地倾泻而下,显得她整个人娇弱无助,“我以为我会听到一句心疼,哪怕你不是真心的……”
“这些话,我们回去再说。”
“可傅哥哥总是在厌恶我,我知道我不应该一不小心洒了满地的酒,毁了别人的宫殿,我更不应该……任性妄为地这样。”
曾妗一股脑儿的哭诉没有持续太久,对她而言,就仅仅是转移焦点罢了。
连她自己都知道,傅时与总有一天会厌恶这样的她吧。
而当下,偶尔行使下也没什么难堪不难堪。
“那你刚刚……”傅时与似乎也是不愿多说。
曾妗紧追着回答道,“贺渚年今日好心救我出来,我们便多交谈两句,他谈起了过往之事,那时我确实曾因为手头紧而当过婚嫁的东西……而他,恰巧是收购的人。”
“我怕你知道,会厌恶我。我一直没敢吭声。”
“傅大人。”
她转而低声轻唤了一声。
“我刚刚在火场里差点怕死了,可只要想到你,我就在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走出来——”
“傻瓜。”
似乎傅时与被敷衍了过去。
他揉了揉她那杂乱的头发,“我之前不让你四处玩闹,就是怕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以后坚决不会出来了。”
哪怕人声鼎沸,曾妗也像是全然看不见其他人般,“傅大人,你今天都没有抱我。”
“我抱。”
一旁的贺渚年从来没有想过,那娇贵的女孩与男人相处起来如此得心应手。傅时与追责的脸瞬间软化下来,像是丝毫不介意女人当掉的东西。
女人时嗔时笑。
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他姐姐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吧。
他从这个皇家热闹处走开,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他还没来得及和那没心没肺的丫头说一句,“他要回去了,回西北去。”
贺渚年深知,傅时与不是个傻子,或许他只是乐在其中而已。
贺渚年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只是多管闲事而已。
可……狂跳的心无法欺骗他,他对她或许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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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蕙到来的时候,这里的火势控制得已经差不多了。
扰乱人心,上前禀报的宫女被处理了。
当她爱怜而关怀的目光再度投射在曾妗身上,曾妗表现出应有的坦然,她主动微笑道,“这事该归罪的人是臣女,臣女惶恐,也请太后娘娘责罚。”
“这事本宫怎么能怪你呢?”
“储秀宫失火,是下人看管不严的过失,把他们处理了便是,本宫见你受了惊吓,不如今晚栖于本宫的雀翎阁?”
“谢太后美意。”傅时与从她身侧上前,恭敬却不卑不亢道,“不过,恐怕不适合吧。”
“本宫看上去,妗儿也没有少受伤呢。这里的太医院或许能帮上忙。”
徐蕙似乎在从她身上找一个合适的突破口,曾妗不会不明白——
“太后,臣女不敢留下,更不想兴师动众,原本对这储秀宫就愧疚至深,这本就是臣女一人的过失,还请娘娘宽恕这里的宫人。”曾妗顺势跪拜了下来。
头埋得有多低,就显得这位太后多不仁慈。
徐蕙宽和地笑着,“把那些宫人都放了吧。本宫也是头疼,只要妗儿你一切安好,本宫自然是放心的。”
说罢,她冷着这张脸转身,拖着华美的裙裾扬长而去。
她也与傅时与即将退场。
走前江绛在原地眉目凝重道,“阿妗你没事吧?”
曾妗走时靠近江绛的耳畔,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这么一句,“江绛,孔明灯被人做过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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