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府。
穿堂的风,时而提醒曾妗当下的现状,好在半天回来的功夫,她把姐姐为她置办的几个小铺子都卖掉了,结余的钱换成了通行的银票。
傅时与既然看不上她这些嫁妆,但并不代表她轻蔑这些,没有什么比放在枕下不会更改的银票更使得人更感到踏实的东西了。
“官琼儿,你有没有想过也嫁一个人?”
“嫁谁?”
官琼儿走进月色里,弯腰在井边打水,“小姐你这条路不好走,要连我也嫁了人,可就没有人管你的死活了。”
“傅老夫人是走了,但傅府毕竟不是只有小姐一人,小姐和正夫人难免有冲突,就算事后傅大人安抚了小姐……也是没用的。”
“小姐,你真打算在那里就这样虚度一辈子?”
官琼儿眼神楚楚地望着她。
曾妗依旧在这件事上保持了沉默,如果可以,她自然是想悄无声息地离开,独自查清父亲当年出事的真相,之后不问世事,纯粹为自己而活。
她相当克制地朝官琼儿笑了笑,没有给出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
重回曾府这天,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甚至有些麻木。
夜间,火场后她和傅时与按理而言,或许多多少少是心存芥蒂,他不是第一个救她的男人,而她也早已将与他的婚配之物视为无物——
她想不通,傅时与为什么像这样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娶入府中,难道他只是像个普通男人一样,不过是希望枕边多一个女人,玩弄后便索然无味?
体貌与她相似的女人并不少。
也没见过傅家后院多了个谁。
曾妗尚有困惑之处,忽而想起与傅老夫人曾经相处的时候来,虽傅老夫人句句都是捧着傅时与,但他从中还是听到些“有关傅时与过去”的事情,按理说,原本以傅时与的地位,求娶自己尚且卑微——
所以,他会不会是只是因为过往的劣势,试图挽回当年的自尊,找回她,也不过是他一步一步向上走的诉求。
而非是爱她,宠她,或敬她。
三更天。
官琼儿不似一贯地沉稳守在隔壁的房间,而是突然间推开了门,“小姐,有急事。”
“张首辅去了,傅大人正守在那里,按理说明日他也应该奔丧,可能来不及娶小姐了。”
“是吗?”
“不仅是奔丧吧。”
“对,听闻首辅的位置似乎是交给了傅大人。”
这原本就是傅时与的心愿,现在内阁重组,他应该会忙着替换掉所有不符合他胃口的大臣。
而他,所想要的一切正在以同样的方式进入他的囊中。
“那你也不用这么晚,准备什么嫁衣了。”
“小姐,你都知道?”
“隔壁的灯火通明,我又不是个瞎子。”
“我就是觉着小姐这么出尘的人物,偏偏用这一件老旧的嫁衣,便想着多缝一些时兴的花案,这样看上去也体面些。”
“这些你知道我是不在意的。”
“那也不能随手从压箱柜里随意拿一件。”
曾妗淡淡道,“那其实是我母亲的嫁衣。”
官琼儿觉得自己又是多此一举,连忙道,“小姐,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没事,我原本从小到大也以为,换上那件衣服父亲会很高兴吧?”
“只是从未想过,换上这件红衣的自己也不痛快。”曾妗半靠在美人榻上,自嘲道,“那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受,应该是我做梦都没有想过的。”
“你若是真空闲,把正襟改成斜襟,那才是侧室应该穿的。”
说这话,难免听上去几分荒凉。
“小姐……”
“别心疼我,心疼是对于弱者的,而我,还有整个曾家要撑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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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时风雨几时停。
曾妗不记得雨什么时候停歇的了。更没有想过,傅家那里的答案竟然还是“当天就娶”。
可见,娶她从来不是什么大事。
随遇安是这样告诉她的,“大人百忙之中抽空与你成亲,还请曾小姐自己多做些准备。”
还没来得及换上嫁衣的曾妗笑出了声,“还请随管家放心,我必定好好盼着郎君来。”
还有一件事,曾妗也没有想通,江绛会在这个时刻,换上宫女的服饰出宫,披了个半掩面的斗篷,跑到她的小院子里来。
“我有事要告诉你。”
“不急,不妨去里面细说。”
“我出宫的事太容易被发现,所以,所有的事情,我只能与你长话短说。”
刚进里屋,暖炉还没生起。
江绛解下斗篷道,抓着她的手不放道,“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嫁给傅时与。”
“你之前推测的很多事,我在宫中都有发现。你还记得那个蔡溪吗?”
曾妗一只手得以抽出,她倒了杯暖茶推至江绛眼下,“怎么会扯上她?”
“你还记得你父亲去的是什么地方?”
曾妗收敛了所有表情,目光有些呆滞地答道,“江西。”
“蔡溪的父亲是江西的旧巡抚,她们受了太后的指令,很有可能对你父亲下了不止一次的黑手。”
“太后?”
“对,”江绛未动茶水,而是说得十分急切真挚,“太后的手笔,傅时与的纵容,这才是你父亲路上遭遇劫难的原因。”
“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太过残忍,但是,不得不说,傅时与与当地官员周生……”
“他们是同年的太学学子,同拜的张首辅为师。”
曾妗短暂地闭了闭眼,过往傅时与和周生接触的画面短暂地出现,她脸上的血色越来越少。
“我们之后该如何做还应该好好谋划,你若是今日嫁了傅大人,日后就真与他牵扯不清了……就算他没有真正动手,他也从未为你做过什么。”
曾妗嘴边轻笑,“大义凛然地制止?”
“首辅大人是不可能的,他眼中自然只有权势,像我这样的女人,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权势的附庸。”
江绛再度强调道,“所以,你千万不能嫁——”
曾妗一下子兀自站起身来,背对着江绛,“你先走吧,我之后的打算会通过江家其他人告诉你,你不必冒险再出来。”
“曾妗。”
曾妗心中不见有任何波动般,只是留给江绛一句,“你要顾好自己的路。”
她几乎是面无表情的,甚至眼皮都没有抬过下。
“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
二月十六。
春寒料峭。
曾府前迎亲的队伍白天并没有如愿到来,两旁看热闹的人群早已退散,空留下几句闲言闲语。
有人说她嫁得好,有人说她嫁得不好,前者都是说傅时与如何高升的仕途,后者则是关心谁做大谁做小的事,疑心着曾妗入了傅府以后肯定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街头巷尾的议论让官琼儿一整天都警觉异常,就怕哪个不小心说话的冲撞了小姐,但她更是忧虑重重,在江小姐走后小姐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更尤为心慌的是,这次提前的婚嫁,小姐也未曾和王妃商量过。
而现在,整个空寂的街道让她的心彻底不平静起来。
很快,敲锣打鼓的声音淹没了她的所有思绪。
她赶回去,敲了好几下窗子,“小姐,傅大人的人来了。”
她的小姐正在描眉,不是柔和而温顺的线条,眉峰之上,是浓重的一笔曲折。
曾妗听着官琼儿轻轻地问她,语调着实紧张,“小姐,你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我刚换好嫁衣,怎么了?”
“夜里迎亲的队伍来了,您说这早不来的晚不来的……偏偏都到这夜里,都快子时了。”
“无碍。”
曾妗专心致志于她的红唇,抿唇,还不够红,接着抿。
月色惨淡,昏暗之中,曾妗面对铜镜蒙上盖巾,她缓缓站起身来,平静地推开门,对官琼儿多说了一句,“不必扶我。”
在曾家的每一步路,都理应由她一个人来走——
她记得每一道门槛,也记得每一次离别前的嘱托。
她一手抓着斜襟嫁衣的下百褶,一手拿着曾家所剩的最后一根蜡烛。
光与影的交织之中——
她独自走到了家门。
她一手高举那烛火,语调不如往常天真散漫,而是颇有玩味道,“傅郎没有亲自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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