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说完这两个字就起驾离开了,抬轿的侍卫们脚踩过一寸厚的积雪,留下整齐的脚印,长长的队列走出老远,都还能听见女子的娇嗔和皇帝得意放肆的笑声。
晏宁一颗心落回原处,紧绷的弦轰然崩塌,脚下突然一软,晏绥一惊,赶忙扶住她:“怎么了,阿宁?”
晏绥摸着晏宁的手,才感觉她手心汗津津的濡湿一片,连脸色都有些苍白。
晏宁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我没事,就是突然见到皇上吓了一跳。”
晏绥恍然,这才笑了起来,晏宁有快两年没见过皇帝了,被萧乾问话,一时害怕也是正常。
“那你方才就不该说话,我来出面。”
“我这不是来不及多想吗,怕皇上怪罪。”晏宁实际想的是不让晏绥在萧乾面前出头,免得被昏庸好色的皇帝看上。
她应该和谢昀在一起,举案齐眉,长长久久,而不是在拘于深宫琼楼中,勾心斗角,苟延残喘,姑姑走过的老路,她们都不应该再重复了。
方才萧乾那句‘很好’让晏宁的心莫名慌乱起来,重生几个月来,她尽量避免进宫,不与萧乾相遇。但今天这样的大宴,是晏太傅强行安排的,她不得不从。
原以为小心躲着,就不会和萧乾碰面,没想到还是遇上了,还用那种令人畏惧胆寒的眼神看她。
晏绥道:“我看你精神不大好,要不我们先回家去吧?”
晏宁回过神来,柔柔一笑:“大姐,方才薛家小姐邀我去看她新得的珊瑚,你先回吧,我晚些时候自己回去!”
晏绥不爱这样的热闹,想了想点头:“那你小心,天色晚了,早些回家。”
晏绥一走,马车消失在面前,晏宁脸上的笑容悄然隐没,纤细的影子被阴冷的日光拉的老长。
晏宁在冷风中站了许久,直到浑身都冰凉起来,才长长的呼出一口白气。
婢女杜若迟疑了半晌,才上前来问:“小姐,要让阿松赶马车来吗?”
“先不用。”晏宁摇头,四下看了看,大宴过后,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等半个时辰我们再走!”
杜若不解:“为什么?您不是要去薛家吗?”
晏宁面色沉静,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和这冬日的阳光一样清冷:“过会儿你便知道了。”
冬日的天色很快暗下来,酉时一过晏宁就让阿松赶了马车过来,一上马车就道:“去后山!”
“后山?”杜若和阿松齐齐色变,杜若满脸惊讶:“小姐,去后山做什么?”
晏宁让阿松赶紧走,低声吐出两个字:“救人!”
杜若作为贴身婢女,今日一直跟在晏宁身边,很快就明白她要救的是什么人,顿时变了脸色:“小姐,那可是……”
晏宁打断她,冷声吩咐:“今日之事,你们不许对外说!”
外面天空微暗,影影绰绰的树枝划过马车,地面崎岖不平,马车上下颠簸着,隐隐有轻微的响动从树丛中传出来。
杜若吓得脸都白了,不自觉的靠近了晏宁一些:“小姐……您、您不害怕吗?”
晏宁目光冷凝,风雨不动,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
更何况,这世上,人心比鬼怪、猛兽,还要可怕!
“有我在,别怕。”晏宁低声安慰,拍拍杜若的手,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
隔着车帘,阿松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姐,前面没路了。”
晏宁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然后跳下车,环视四周。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山路,天色变暗,连山间树林都染了深深的墨色,山腰上还有未化的积雪,一抹晚霞悬挂在山巅,在寒冷的冬日中更显萧索阴森。
“小、小姐……我们回去吧?这里怪吓人的!”杜若声音颤抖着,却还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晏宁,阿松在前面开路,静谧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杜若顿时面如菜色,双腿发软,都快哭出来了:“小姐……”
她家小姐是多大的胆子,怎么敢在傍晚独自上后山来?
万一有什么毒虫猛兽怎么办?
晏宁放轻了脚步,嗅了嗅鼻子,似是猜到了杜若心中所想,淡淡道:“天还没黑透,野兽不敢出来。”
晏宁跟着脚下浅浅的脚印,很快找到了前面凌乱的草丛里躺着的人。
晏宁心头一松:“阿松,快!扶他起来!”
接着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有呼吸。
还活着!
晏宁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会救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或许是从对视的那一眼,从他眼里看到了不屈服的倔强,还有一种近乎荒唐的熟悉感。
晏宁没有去细想,让阿松把人扶上马车。
马车不大,晏宁和杜若两个人正好,多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就显得狭小拥挤了。
杜若掀开车帘,和阿松一起坐到外面。
男子半躺着,随着颠簸不止马车左右晃动着,晏宁向来胆大,又是死过一回的人,没有在意那些规矩体统,伸手拨开了他挡在脸上乱糟糟的头发。
方才阿松简单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此刻少了脏污,露出一张很年轻的脸。
看模样和她年纪差不多,只是十分单薄,脸上有浅浅的伤痕,下颌削瘦的明显,衬得眉眼有些凌厉,他双目紧闭,乌黑的眼睫投下些微光影。
即便是在昏迷中,他也依旧不安的蹙着眉。
晏宁看他如此年轻,心中也不禁讶然,十五六岁的少年,竟然会有这样的遭遇。若是梳洗打扮一下,没了那些疤痕,必然是个翩翩少年郎。
他究竟是何人,犯了什么事,会跟那些奴隶关在一起,沦落到此般境地?
晏宁暗自猜测他的身份,像他这样的奴隶,多是敌国俘虏,或是家族犯事,重臣余孽,定了死罪。
按当今天子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大可能让战俘厮杀死的这么痛快。眼下边疆还算安定,即便有战俘也不会特意送到京城来,萧乾直接就让人把俘虏悬挂城门示威了。
所以这个人多是家族犯了什么重罪连坐,当然也有可能是触怒天威,得罪了皇帝。
晏宁还没来得及梳理京城近两年来犯事的世家,就见那昏迷不醒的人摇摇晃晃的坐了起来。
缩在角落里,警惕又凶狠的看着她,有股蓄势待发的杀意。
晏宁坐直了身子,朝他一笑:“你醒了?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能醒得过来,真是奇迹!”
隔着褴褛破旧的衣裳,她能看清他身上数不胜数的伤痕,或深或浅,刀伤剑伤鞭伤,无不触目惊心。
可惜晏宁说的话,并没有得到回答,尽管面无血色,额边有冷汗浸出,他也依然带着浑身的刺,犹如一头山野间的恶狼,满嘴獠牙,带着深深的戒备,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来掐住她的脖子。
但晏宁知道,他没有力气了。
今日奴隶场上一战,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心力,现在虎视眈眈的看着她,也是长期处在水深火热的环境中,做出的自然反应。
晏宁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纤细白皙的手指指了指他的肩膀,温声说:“你别乱动!你肩膀上有深的刀伤,再不止血你就要死了!”
对面的人闻言眼瞳微缩,显然听懂了晏宁的话。
马车还在晃悠着往前走,狭窄的车厢里弥漫着淡淡血腥味,杜若悄悄往里看了一眼,见晏宁完好无损的坐在那,这才松了口气。
少年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眼神仿佛锐利的刀剑,要在晏宁身上戳个窟窿来。
晏宁也不躲,任由他打量,掀开车帘看了眼外面的景色,发现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车前一盏写着大大‘晏’字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她等了很久,依旧没能等到回答,心想这人要么是哑巴,要么是故意不肯说。
“你不说也没关系,等你伤好了我们再细谈吧!”晏宁看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末了添上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好好活着,我知道你不想死!”
少年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冷冰冰的眼眸里有情绪一闪而过,浑身的戾气和狠意也仿佛消了些。
晏宁眉眼舒展,漾开温和的笑:“我姓晏,我父亲是太子太傅。前面就是我家了,不过我现在不好带你进去,你先在阿松家住段时间,等养好伤了,我再安排你去处!”
阿松不是晏家家生子,因家里还有父母,只签了活契。
天色已晚,晏宁不好堂而皇之的带一个男人进晏家,这少年浑身是伤,很是打眼,若是带他进门了,只怕不出明日,她救了奴隶的消息,就要传到萧乾耳朵里。
少年不说话,晏宁就当他默认了,马车在阿松家停下时,他又昏迷不醒了。
等阿松把人背进去,晏宁又嘱咐道:“告诉你爹娘,千万保密。等会儿我让人送些伤药来,你给他清洗上药,过两日我再看他。”
“是小姐。”阿松忙不迭的应了,他为人机灵,在晏府当差十几年了,晏宁还是信任他的。
等安排妥当,晏宁这才带着满身疲惫回了家。
她有单独的院子,回去时也没引起什么风波,吩咐下人打了水来沐浴,浑身包裹在温暖的热水中,晏宁紧绷一日的心,终于舒缓下来。
原以为今日可以心平气和的面对龙椅上那个男人,却不想还是心浮气躁的压抑不住内心的恨意。
她有今时今日,全拜萧乾所赐。
上一世,晏家式微,晏太傅利欲熏心,为了固宠,前后把姑姑和晏绥送进宫,做了皇帝的妃子。
因为萧乾一眼看中晏宁,许诺给晏宁后位,晏太傅又把她送进宫。
册封皇后当日,晏宁不甘心嫁给那个暴戾阴险的昏君,洞房花烛夜,她撞死在了大殿的龙椅之下。
鲜血染红贵重的织花地毯,她听见了宫人战战兢兢的哀嚎声:“皇上,叛军攻入皇宫了!”
热血划过她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她看着万千铁骑汹汹而来,火光照亮红墙绿瓦的宫阙,那一刻,皇宫的阴霾被驱散,春日悄然来临。
勤王起义,推翻了昏聩无道的含元帝,她亲眼看着勤王身边的一人手持长剑过来,银白的盔甲反射着冰冷的光,她眼皮沉重,看不清他的模样,却知道那是天神一般的人物。
她看着长剑带着凛凛寒光,刺进萧乾胸膛。
她看到他从龙椅上摔下来,不甘心的跪倒在地上,最终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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