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一起刷碗, 准备洗漱的热水, 忙忙碌碌, 但是也其乐融融。
李夕月麻利能干,陈李氏稳重厚道,很谈得到一块儿。再互通姓名年齿,大家都姓李, 干脆以姐妹相称。
李夕月笑道:“哎呀,这可是我占便宜了,毕竟我比姐姐小那么多呢。”
陈李氏也笑, 心里想:真的, 我那大儿子跟她也差不多岁数,若有这么个勤快玲珑的女孩子做媳妇, 也真是修来的福气。
可是转念再一想, 又心如死灰:自己已经不是候补知县的太太,自己的儿子也不再是官家少爷,得边耕边读,想要取得功名,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怎配得上人家姑娘?
这样巨大的反差和失落,让那张三十多岁的脸顿然又落寞了。
李夕月何等机灵,“姐姐”长,“姐姐”短,叫得嘴甜。
陈李氏不由说:“妹妹这样好的性格,将来多么有福气的男人才配得上你呀!”
李夕月立刻想到了昝宁, 又想:人家都说嫁给皇帝是福气,却第一次感觉,其实应该是他若能娶到我,那是他的福气。
想得得意又美滋滋的。那小酒窝一隐一现的模样,陈李氏都觉得心里欢喜。
皇帝的意思是让这个姑娘陪着她,她先也是怀着警惕心的,生恐陷入什么样的圈套里会将心血前功尽弃,付诸东流。但现在莫名地放松了下来,她铺着被子,说:“妹妹,这里就一张炕,只能辛苦你挤一挤。”
李夕月笑盈盈地钻进被窝,说:“好呀,姐姐,你的被子又香又暖,我也真困了呢。”
熄了灯,就着外头一点冬夜的薄月光,抵足而眠,最适合交谈。
两个人先说了点闲话,慢慢就讲到了案子。陈李氏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继续这么走下去。结果好,算是对亡夫的枉死有了个交代;结果不好,我也尽力了。”
李夕月心里纠结了一下,但还是告诉她:“姐姐,你可别颓,你这案子,皇上都特别重视,希望着能帮你。”
“皇上为什么要帮我?”陈李氏反问。
她受了很多苦,在一次次摔打中自然地对很多人、很多事产生了警觉,不敢轻信别人莫名的好心肠。
李夕月认真想了想说:“若陈大人是一位好官,却因清廉遭人毒手,放到哪一朝哪一代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哪个做皇帝的能容忍自己手下的好官被坏官杀死?”
不过,这话虽道理正,却不指触人心,所以李夕月斗胆又说:“再者,江南的官场,是皇上一直想要好好整顿的,这一次事,也是向这背后成串的官员吏目的一个挑战。拔除恶人,为圣上立威。”
这是昝宁的私意,李夕月斗胆说了出来,若所帮非人,或者被好事者乱传,她可是重罪。
但这话也一下子触动了陈李氏——皇帝年轻,亲政后有权臣把持朝政,她也听丈夫说过。人都有私心——包括皇帝,这才正常,也更让人觉得距离被拉近了。陈李氏在镀着月光的枕上点了点头:“妹妹这么说,我那颗不安定的心就定下来了。”
她似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两个恶仆是杀我丈夫之人,我有一件孤证,但以往一直不敢拿出来,就是唯恐这京控的一步步都是圈套,骗走了我的证物之后对我倒打一耙。昨儿见了皇上,我几次想说,却又没说。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李夕月看她脸上的泪珠在月光里闪烁着莹莹蓝光,而那表情却好像从来没有哭过一样。
第二天大早,李夕月和陈李氏起身,正准备外出买些点心,上虞处那个做御夫的侍卫在角门拦着:“李姑娘,该回去了。”
李夕月说:“啊?我早饭还没吃呢。”
那侍卫说:“回去吃吧。大家伙儿都等你呢。”
“大……大家伙儿?”
那侍卫说:“总得护着姑娘的安全呀。这地方就一个七老八十的门子看着,若不靠大家伙儿守着,能守得一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李夕月四下望望,除了这个侍卫,并未看到一个影子,却知道这四处必然都有人在。她心想:万岁爷呀万岁爷,你看得我好紧啊!
小心翼翼问:“那我昨儿个到街上去……”
那侍卫挠挠头皮,只岔开话题说:“姑娘没的耽误了,快上车回去吧。”
李夕月心道不妙,但又不可能不回去,忐忑得连那藏着的糖葫芦都不敢要了,一脸晦气地钻上了车里。
回到宫里,没有早朝的皇帝只叫了一拨军机,叫了一拨内务府,吩咐过年的事宜。这会儿已经闲下来捧着书在读了。
李夕月借口外头衣服脏,钻回自己屋子换衣裳,赖了一会儿就听见白荼敲门说:“夕月,万岁爷问你衣裳有没有换完?该去复旨了。”
真是啰嗦!李夕月心想,老娘换个衣裳你都要派人来催。
嘴里喊着:“来啦来啦!”
她拖拖沓沓地梳头洗脸,打扮得清爽了才到养心殿东暖阁门口报名:“奴才李夕月来复旨。”
里头懒懒地“嗯”了一声。她自己揭开帘子进门。
“李夕月,你知不知道,”他开口就是问罪的语气,“钦差回京复旨时,都是不许回家,不许在他处逗留,一入京先到提塘官那里报到,然后在值房等候传见——都只有他们等朕传见,哪有让朕等人复旨的?”
李夕月请了个安后笑眯眯说:“奴才早上就想着要早早回来复旨,但是呢头发没梳好,辫子还毛的;脸也没洗干净,只怕有辱圣鉴;衣服呢,风尘仆仆的,万岁爷的阁子天天打扫得一尘不染,可容不得奴才身上那么多灰掉进来吧?”
所以呢,梳头洗脸换衣服,哪一样能马虎呢?
昝宁只是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洗脸梳头收拾了一下,是显得挺精神的,冬季比夏天进宫时略胖了一点,也白皙多了,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汪汪的,浅红润泽的嘴唇一开一合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小酒窝也在嘴角扑朔迷离地出现,说“绝色”是差得远,但看起来就是舒服耐看。
他忍着把她叫起来拉怀里的冲动,先跟她谈“公事”。
“昨儿和陈李氏交谈,有什么收获?”
“有!”她脆生生地答,“陈李氏有证据,但是是件孤证,她不信别人,所以先一直不肯拿出来,就是唯恐丢了这件,再没有机会说话。”
然后说:“万岁爷,她现在信您,可以再去大理寺审一回!”
“审不审的是国政,朕自会做主,你不许置喙。”昝宁说,但看她有些落寞地低了头,碎碎的刘海垂下来盖着眉,又不忍心,又说,“不过,这条消息重要!真是好样的!”
于是小姑娘又眉飞色舞起来:“能对万岁爷有用就好极了!”
眼睛扑闪扑闪的,带着些小小的慧黠:“万岁爷是不是要赏奴才?”
“自然要赏。”他低头好像在荷包里掏东西,嘴里说,“你过来领赏。”
李夕月一时大意,也是料不到他如此“小人”,一过去就被他逮了个正着。
他在她耳边说:“还敢要赏?赏你一顿打好不好?”
李夕月挣了两下发现他勒得好紧!再不知趣只怕马上要被放倒开揍了。
这时候绝对要顺毛撸,她笑嘻嘻说:“不嘛,万岁爷说话不能不算话的。”
昝宁说:“我自然赏罚分明。差使办得有进展,一会儿有赏开给你,但是犯了规矩,也不能不罚。”
“奴才……犯了什么规矩?”她拼死问了一句,缓兵之计,给自己一点动脑子的时间。
昝宁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能出去瞎跑?”
李夕月顾左右而言他:“啊,对哦,万岁爷,那条街上的馄饨真是好吃极了!”
昝宁说:“还吃那些小摊小贩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夕月说:“糖葫芦又酸又甜的,奴才都好久没尝过了,嘴馋心也馋呢!”
眨巴两下眼睛,还真怀念那四根没能带回来的糖葫芦。
昝宁鸡同鸭讲,气得拍了她一下,然后问:“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人对你不利,怎么办?”
李夕月说:“嗐,奴才是哪根葱啊?谁闲着没事做要对奴才不利?”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万一有人冲着陈李氏去的呢?误伤到了你怎么办?”
夕月嬉皮笑脸的:“不会,奴才机灵着呢。再说,万岁爷的京城,治安没的说,奴才入宫以前常常溜出去逛,顶了天有达官贵人的车马冲撞了人之类的事,一般连剪绺的小贼都不会有。”
“你机灵!‘机灵’得抛头露面的,哪里像个……”他骂了半句,然后心想,嗐,继续骂什么呢?她确实不算什么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就是个小家碧玉而已,估摸着旗下姑娘格外受家里的宠,还真是可以经常出去逛逛呢。
怪不得亦武对她的相貌熟悉,说不定还有不少人见过她这可爱的容貌并折腰裙下。他想得心头的火顿时“噌噌”地涨。
“看来死鸭子就是嘴硬!”他撸了撸袖子,“不见棺材不掉泪!”
李夕月情知不妙,闭嘴为上。
但光闭嘴也不够,她情急之下抱着面前人的肩膀,半是撒娇,半是勒住他的胳膊。当然,也知道力气是比不过的,还得智取。她用脸蛋蹭一蹭他的颈窝,说:“别说鸭子啦。奴才今儿早点还没来得及吃,刚刚说到馄饨就想吃馄饨,说到糖葫芦就想吃糖葫芦,说到鸭子,嘿,居然也没出息地想吃鸭子粥了……”
脸蛋软软嫩嫩的,蹭得颈脖发痒,一低头,她清凌凌的目光瞥上来,桂圆核似的乌珠微微地转,狡黠而生动,嘴角的酒窝加斜挑的目光最是勾人心魄。
昝宁肚皮里的气顿时没剩了,埋怨道:“谁许你不吃早点的?”
李夕月想着那个上虞处的侍卫,虽然觉得那家伙凶巴巴的,但她也不应该为这点小事把人卖了,所以说:“没有谁许,是奴才赶着要回来和万岁爷复旨。”
“谁信你呢!”
“不信拉倒!”娇嗔的一句,有些挑衅皇帝的威严,但是紧跟着脸往他颈窝里一埋,说谎也显得有趣。
昝宁只能说:“起身,我帮你要点点心去。”
等李夕月乖乖从他大腿上起来了,他到门边说:“饿了,叫御厨房弄点热点心进来,还要鸭子粥。”
外头一声“嗻”,他回身低声道:“今日有羊肉饽饽呢。”
但送进来后,那个馋嘴的姑娘吃了两个饽饽,显得兴趣缺缺。
昝宁问:“这御膳房做的饽饽还不够好吃?”
李夕月说:“吃自然是好吃的,食料好,做得精。但是——”
“但是什么?”
李夕月说:“您是不知道,那摊子上的馄饨,猪肉荠菜馅儿调得又软又嫩,葱汁姜汁挤在肉馅里,一点葱粒儿和姜粒儿都不见,却满口的葱姜滋味和荠菜清香。大骨的汤煮,鲜得不行,再撒点虾皮、紫菜、蛋皮、小葱,啧啧,那味道,吃的就是一个鲜美热和!可惜不能久置,会糊掉,不然带给万岁爷尝尝。御膳房做出来,真没这个味道!”
昝宁给她说得有些发愣,听完了才觉得嘴里湿津津的,咳嗽一声才说:“你这张嘴,死物都给你说活了!”
“不信?那什么时候万岁爷再出宫审案子,就跟着奴才去尝尝呗。”
“胆大妄为,头都要给你摘掉。”他手指轻轻顶着李夕月的脑袋顶心转了转,然而就像被她带着玩金蛉子、斗蛐蛐、放鹰一样,心里的好奇蓬蓬勃勃生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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