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离过年越来越近了, 李夕月估摸着昝宁会放一放陈李氏的案子——毕竟, 谁在过年时操心这个呢?对于百姓家的孩子而言, 从小过年就是最幸福的存在,有新衣服,有好吃的,有好玩的, 也格外放松自由。
进到皇宫,新衣服和好吃的都有,但是放松自由是甭想了。年前洒扫除尘, 整个养心殿被清理得焕然一新。御厨房也最忙, 皇宫自用的和赏人的饽饽果桌一笼屉一笼屉地蒸出来,做得精致无比。
皇帝也不闲, 从年三十开始, 一场又一场祭祀,一次又一次国宴,一轮又一轮家宴和听戏,每天光不同场合的衣裳就得换三五回,还得整天带着笑脸,带头“举国欢庆”,陪着太后看戏到二更方能回去休息。
李夕月觉得,做皇帝真是不容易!
最不容易的是大年里按规制坤宁宫也要大祭,皇后自然是主祭,而帝后这几天需得在一间屋子里过夜。
乾清宫打扫过了,虽说名义上是皇帝的正头寝宫, 但日常其实不用,御门听政和大祀时才开一开。昝宁在乾清宫的寝宫里坐着,总觉得浑身不舒服,大过年的不便骂宫女太监出气,只能眉一皱,看谁不顺眼就瞪谁。
皇后穿着吉服进来,看见他就不由要嘲讽:“哟,皇上先还挺高兴的,谁把万岁爷惹得一点笑容都没了?”
这几天是对昝宁的苦刑,他瞥一眼皇后——她也是毫无笑意的模样。
天已经晚了,自鸣钟短针即将指向“XI”,昝宁深吸一口气,说:“端点茶来,喝了睡觉。”
皇后的贴身宫女为她卸妆,皇后从镜子里看见李夕月端的是君山茶的茶碗,不由说:“都快子初了,万不能再喝茶水,晚上岂不是睡不着觉了?端点安神的枣仁汤罢。”
李夕月应了声“是”,但眼睛只管睃她的正主儿昝宁,听他的吩咐。
果然,昝宁毫不客气地说:“喝什么枣仁汤?就这个!”
端过茶就喝。喝完了果然不睡,歪在一边的条炕上抓过书乱翻。
李夕月和其他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出,把手头的任务忙完,给帝后道了“安置”,跪安出了门。
第二天大早,例行要起早。
昝宁顶着两个郁青色的眼圈,闭着眼睛张手让司寝的宫女帮着穿衣。
敬事房要记档,李贵低声问:“万岁爷,昨晚上……记档吗?”
“爱记不记!”他没好气地说。
琢磨这话意,无非是:我啥也没干你记了也行,不记也不会闹出怀孕无档的事。
李贵太明白他了,绝不再为这事折磨他,“嗻”了一声,又说:“早上要给太后奉茶,一切都备齐全了。”
一切都备齐全了,只剩皇帝和皇后去做一趟形式。
大过年的要“承欢膝下”,俩夫妻扮着惯性的假笑,在太后面前奉茶奉果,笑语晏晏。
太后宫里还有其他嫔妃、公主福晋、位高的命妇在拜年凑趣。
太后的姐姐——礼亲王福晋自然也在,而且所居的位次高于其他人。
昝宁在她们给自己行礼的时候悄然瞟了一眼礼王福晋,又瞟了一眼颖嫔,两个人都有些没睡好的憔悴,但礼亲王福晋神采奕奕,仿佛浑身都冒着锐气。
他垂下眼皮,心里知道之前埋下的一根根线已经起了作用。
大家无论真心的、假意的,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吃过丰盛的点心,招呼着去看戏。
太后招招手对昝宁说:“皇帝,昨日你贡上来的西洋的八音盒,实在是精巧,有两个机关我竟然不会使,她们先去看戏,你来教教我怎么玩。”
珐琅镀金的八音盒,做着繁复的洛可可式纹样,白珐琅上嵌着彩色玻璃,一打开盒盖,里头是两个长着肉翅,浑身光溜溜的金发小男孩,雕琢得栩栩如生,一边转圈,一边听见盒子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屋子里只有太后、昝宁和邱德山三个人。昝宁指着八音盒上一个钥匙孔,说:“这里有一个机关,儿子演示给额涅看。”
从一个小天使手里取了一把金色的钥匙,插入钥匙孔中,听得“啵”的一声,里面弹起只珐琅小鸟,嘴里叼着一个“寿”字。
昝宁笑道:“皇额涅,其他都是西洋进贡的,唯只这只鸟,是儿子命内务府的匠人拆了重新做上去的,希望额涅能够万寿无疆。”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难为你有心了!”
一会儿,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特特吩咐你留下,其实是为另一件事。”
昝宁面色平静,垂手说:“是,额涅请吩咐。”
太后给邱德山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刻趋步到外头看了一圈,然后关上门窗回来低声禀:“人都去看戏了,慈宁宫的人都远远着呢。”
太后点点头,看向昝宁说:“礼亲王那个妾,姓吴的侧福晋,实在是过分得很了!听说这次陈如惠的案子,和她父亲有一定关联,她区区一个侧室,竟然怂恿着礼亲王背法包庇。礼亲王福晋实在看不下去了,几次来告诉我。我让皇后管着点颖嫔,你也别和皇后置气,毕竟颖嫔她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难免想着法儿诓骗你,希冀着你把案子掩了过去。”
“但是呢,国法岂能有悖!”她微微蹙眉,说得义正辞严,“宵小之辈更该绳之以法,后宫的嫔妃更不应该干政。陈如惠的那件案子,你不能枉法,必得为陈如惠伸冤。江南省那些互相包庇的官员,该撸就撸他一批下去,正正视听。”
昝宁心里大乐,但面上仍是皱着眉,期期艾艾道:“陈如惠的案子翻过来,江南撸掉一片是小,朝廷里只怕也会牵连,比如说……伯父礼亲王,只怕脱不了干系。”
太后说:“即便是礼王,他不插手则罢,若是插手,该给点颜色也要给点颜色——毕竟只是辅政大臣,难道任他骑在你皇帝的头上翻天?!”
她怕皇帝胆小为难,鼓励他说:“你别怕,我这里有颗先帝的‘御赏’印,到时候搬出先帝遗诏,责成他自省,他敢不舍一个侧室?敢不受一些处分?”
这意思,主要还是为礼亲王福晋出气,借着这件案子,裁抑跋扈的礼亲王,更要弄掉专宠的吴侧福晋。
昝宁沉吟了一下,然后陪着笑说:“不过,颖嫔实在是无辜的,这件案子还是不要牵扯到后宫罢。”
太后锐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而后笑道:“可以,你是个好孩子,我自然不会为难你喜欢的人。”
算是达成了交易。
皇帝雷厉风行,宫中唱了几天大戏,他却紧锣密鼓地暗中布置。大年初六,各衙门尚未开始办事,大理寺倒又迎来了皇帝的亲鞫。
这次,陈李氏也显得有了底气,在大理寺卿替屏风后的皇帝问话的时候,她抬头道:“妾的丈夫、候补知县陈如惠,但有差任,必会给妾写家书,内务府那件案子的疑点,在这封信里就有!请皇上过目。”
她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最里面有几封书信,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
李贵从屏风后走出来,接过几封信,拿白绢子包着,送到昝宁的面前。
昝宁仔细看过了,冷哼一声,御口亲开,对那两个长随说:“奇怪了,陈如惠家书中说,他与江宁织造交恶,必要写本参奏,曝露机工被剥削的实情,问织造一个‘欺上霸下’的罪过。怎的参本到了提塘官那里就变成了参奏‘宁绸掉色’这样的小事?又怎的江宁织造密奏攻讦陈如惠‘无端造谣’——掉个色需要造什么谣?!”
案几一拍,怒声道:“说实话!不然,欺君之罪只怕你们当不起!”
二堂上跪着的两个人脸色煞白,但不能不嘴硬最后一回:“小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昝宁冷笑道:“你们挺可以啊。内务府的底档呢?”
李夕月她爹早给准备好了,由内务府一个司员奉了上来。
昝宁早就看过,此刻装腔作势浏览了一遍,就“啪”地丢了下去:“和陈如惠廷试写的大卷子比对比对,有没有三分像!”
大理寺卿说:“完全不像。”
其实廷试的卷子讲究字迹“黑亮光圆大”,和日常的字会有区别。但既然故意诓骗,一骗一个准。
张长随硬着头皮说:“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理他,直接扭头对大理寺卿说:“还耍无赖,用刑吧。”
他看着几个大节里被叫过来当差的刑讯差役如狼似虎地把两个人按翻在地,剥了裤子,抡圆一人多高的毛竹大板就打,顿时惨叫声响了起来。
昝宁不愿意听这鬼哭狼嚎,起身到后头花厅喝茶等候两个人的招供结果。
带出宫的奉茶宫女自然还是李夕月,小姑娘捧着茶盘过来张了张,咋舌道:“这声儿好吓人啊!”
昝宁接过茶碗,无所谓地笑道:“这算什么?才不过是讯杖,伤在皮肉而已。要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这最厉害的三根柞木做的夹棍,可还没上呢。”
前头二堂里“噼噼啪啪”带着惨叫呻唤终于停了。少顷,大理寺卿进花厅回报:“皇上,两个人还嘴硬,没有招供呢。”
昝宁说:“好像才打了二十杖,是不是轻了点?”
大理寺卿说:“皇上,讯杖沉重,打多了皮肉发麻,反而挺得住。过一会儿等伤处肿胀淤血了再次施刑,不光疼痛加倍,而且估计挨几下,人的防线就垮了。”
这倒是术业有专攻,皇帝也不大懂得其中的门道,点点头表示信任。
又问:“陈李氏呢?有没有要求回避?”
“没有。她瞪大眼睛,边看边遏不住地笑。”
昝宁挑了挑眉,然后挥退了大理寺卿,才看向李夕月笑道:“你这姐姐,仇恨深重啊,居然这样血腥可怖的场面也看得下去?”
“啊……”李夕月说,“万岁爷怎么说她是奴才的‘姐姐’?”
昝宁“哼”了一声,又挑了挑眉,一副“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啊”的欠揍神情。
李夕月心想:好样的……我出去浪一回,他啥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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