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芝十几岁嫁给范晋良, 为他生了三儿一女,那时候条件十分艰苦,两人为了养大孩子受了不少罪,甚至坐月子时张桂芝还要下地干活,是不是赤脚泡在冷水里浇地。
别人歇晌, 她抓紧时间替人洗衣服做活赚取微不足道的零花钱, 早早落下一身病。
范晋良是木匠,经常昼夜不休地给东家干活,因为太过劳累, 一次走神不小心削掉了两根手指。
大约是过够了苦日子,三个儿子长大各自娶媳妇后,他们双手一撤,什么活都不管了,只管伸手跟几个儿子要钱花。
开始时, 吃喝花销, 三个儿子平摊, 光是这样, 儿子们为了孝顺父母自然什么也不说。但是自从范国峰成了市里机械厂的正式工,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
那时候农民一年下来平均收入仅三四十块钱,范国峰一个月工资加上各种补贴能达到二十元左右, 后来娶了人人羡慕的售货员当媳妇, 夫妻二人一个人的收入就跟他们一年的收入持平。
张桂芝和范晋良不再盯着老二和老三要钱要粮, 而且转移视线专门搜刮老大一家子。隔三差五就来市里索要生活费。
范国峰和蒋书兰每次都是掏钱掏票, 再好吃好喝地伺候二老。
按照二老的说法, 二弟和小弟在农村出人出力伺候老人,身为大哥的范国峰既然不能在他们身边尽孝,那便出钱出票好了,很公平。总不能他在市里享福,把父母扔在农村受罪而他什么也不管吧,可没这等好事。
范国峰和蒋书兰商量过后,一致同意每个月给张桂芝和范晋良七块钱生活费加两张工业票。
粮票不能给,他们自己的粮食尚且不够吃,再说农村粮食比城里稍微宽裕点,张桂芝和范晋良想了想同意了。
后来范国峰长工资,他的父母闹过几次要加生活费,被他沉着脸拒绝了,因为他自己家连着生了两个儿子,需要的花销太大,负担不起过多的生养费。
张桂芝和范晋良因为这件事四处宣传大儿子大儿媳妇不孝顺,差点弄臭了两人的名声。
闹了几次,见范国峰态度坚决,二老也就不了了之了。他们不赶真的惹急了大儿子,免得一分钱都捞不着。
凭借从大儿子那得到的生活费和工业票,二老成功成为村里最富裕的、被其他人嫉妒得眼红的老夫妻。光大儿子一年给的钱就比人家农户辛苦一年挣得多上不少。
老家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对他们更加上心,伺候的也更加精心,特别是小儿媳妇,嘴巴跟抹了蜜一样,天天把他们哄得心花怒放。
有钱在手,大权在握,二老使唤起儿子儿媳妇来越发理直气壮,腰板邦邦硬。
经济欲望被老大一家满足,摆谱和控权的欲望在老二、老三家得以释放,张桂芝和范晋良的小日子过的美滋滋的。
他们整日不上工,只四处溜溜达达,看着村里同龄的老人还在饿着肚子为儿女们拼命干活,一个个憔悴瘦弱、满脸沟壑的模样,得意地嘲讽几句,然后潇洒离开。
后来,老两口掏钱给家里翻盖五间青砖大瓦房,在村里一时风头无两。
当然,钱基本都是范国峰两口子省吃俭用攒下的,被张桂芝和范晋良心安理得地“借”走了,十几年了他们完全不提还钱的事,也没打算还。
在他们心里,花儿子的钱就是应该的,谈什么还钱,生恩养恩大过天。如果范国峰不给他们花钱养老,当初何必生他,直接溺死得了。
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
老子花儿子钱,也是天经地义。
要是张桂芝和范晋良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还好,可是他们的心偏到了咯吱窝里。
对范国峰需索无度,对范国茂和范国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仅一分钱生活费不要,还倒贴钱给两个儿子的孩子们买零食买玩具,范卫东、范卫华和范晴雪从小到大没感受过爷爷奶奶的丁点关爱,更别说收到他们送的玩具和吃的了。
他呢简直是趴在范国峰一家身上吸血的血吸虫。
“奶奶,您别吵了,我们又没说不给您和爷爷养老,至于父亲的抚恤金,这不是还没发下来吗您再闹几次也是没有。”何诗曼轻声劝慰。
范卫东头疼地揉揉太阳穴,锋利的眉尾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平添几分黯然。
在父母的葬礼上,他们已经大闹过一次,弄得场面很糟糕。
说不怨恨他们是不可能的。
这么多年,孝顺的父母对他们几乎是掏心掏肺的好,要钱给钱,缺票掏票。
有次母亲想置办一身新衣服,才凑够布票,在奶奶表示想穿新衣服后二话不说就把布票送给了她,自己则穿着旧衣服缝缝补补着勉强过了一年。
爷爷喜欢抽烟,尤其喜欢辽北烟叶的呛辣味道,父亲有次到那附近运货,忙完公事,又撑着两天两夜每合的眼睛,开了三个小时车替爷爷到处收烟叶。
父亲母亲没有一星半点对不起他们,可是最后换来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为了一点抚恤金就要大闹葬礼现场呢。
范卫东只想安静地送父母最后一程,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被爷爷奶奶无情地打破,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
那天天空阴暗低沉,雷声轰鸣,像是暴雨将至。兀然腾起的大风带起了街道两侧的泥土灰尘,吹得人抱头捂脸,根本睁不开眼睛。
范卫东至今记得范卫华当时的表情,一贯明亮的眼睛生起两簇火焰,眉头皱的死死的,气息低沉,仿佛黑云压境,山崩欲摧,俨然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
伸手重重抓住范卫华肌肉卉张的手臂,范卫东隐忍着默默冲他摇了摇头。
范卫华将牙齿咬的“咯咯吱吱”直响,眼神凶狠,像要择人而噬的狼崽子,但当他触及范卫东压抑到极点的目光后,下一秒,大脑慢慢清明起来他们是自己这具躯壳的爷爷奶奶,不是仇敌。
抬起右手贴在范卫东手上,手指用力收紧,然后骤然松开,他嘴角牵强地扯出一丝苦笑,低头沉默不语。
发现兄弟二人之间沉寂的悲伤氛围,何诗曼不得不推着两人去继续完成葬礼,自己则拖着疲惫的身子周旋在两个自私冷血的老人中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在她精疲力竭之前说服了他们不再发难。
豆大的雨滴突然撕开天幕倾倒而下,砸在脸上有种冰冷刺骨的痛楚。
比起范卫华的意难平,范卫东看向张桂芝和范晋良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两个不想干的陌生人。
张桂芝和范晋良虽然常年在农村生活,但优渥的生活让他们养出一身迥异于其他村户的白皮肤,皱纹也比同龄人少很多,加上穿着讲究,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们来自大城市而非偏僻的小山村。
归根结底,是大儿子范国峰“宠”出来的。
乍闻大儿子出事死了后,老两口也悲伤过一瞬,但紧袭而来的恐慌填满脑海,直接把悲伤挤走。
他们心里清楚,如今美好的生活都是靠着大儿子的孝顺堆砌出来的,没有大儿子和大儿媳妇给予的钱和好东西,他们在家里什么都不是。
二儿子家和小儿子家愿意捧着他们,不过是看中他们手上源源不断的钱和物,一旦这些消失,肯定会弃他们如敝履。
在那之后,不仅要拼命辛苦地劳动从两个儿媳妇手里讨要不足以饱腹的野菜糊糊,还要承受同村人无休止的嘲讽和讥笑,想想就觉得恐怖。
为防止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到来,他们在听说什么“因公殉职”的人员,国家和工作单位会给家属发放抚恤金,大儿子有470元,大儿媳妇有405元后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要抚恤金。
担心要的太多,大儿子的子女们狗急跳墙,老两口商量过后,就只索要大儿子的抚恤金,大儿媳妇的留给她的孩子们。
470元加上以前攒下的几百元,勉强凑够1000元,安度晚年完全没问题。
老两口小算盘拨的啪啪响。
范晴雪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张桂芝和范晋良眼中不加掩饰的小算计,柳眉轻蹙。
昨天何诗曼和她闲聊时提起过她们爷爷奶奶做的一些事,真是让人气愤。
一双白皙得过分的手慢条斯理地把衬衫袖口往上打了两折挽起一点,露出酥软玉滑的皓腕。
“我跟我孙子说话,你个外人插什么嘴,这是范家,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张桂芝白了何诗曼一眼,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
何诗曼没想到张桂芝会粗俗地直接动手,她不小心被推了一个趔趄,后腰差点撞到桌角,要不是范卫东手疾眼快地搂住她,后果不堪设想。
回头冲范卫东安抚一笑,何诗曼稳住瘦小的身躯后,向前一步离开他的怀抱,示意自己无碍。
可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却骗不了日夜相伴的爱人。
范卫东冷肃着一张脸,不容拒绝地扶着何诗曼骨感十足的手臂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她现在肚子里怀着他们的宝宝,大夫说她胎象不稳,身子又亏的厉害,要是再继续天天吐下去,很可能会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而流产,她的身体也会垮掉。
握着何诗曼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腕,范卫东心里难受的厉害。
如果张桂芝动手让何诗曼出一点意外,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也会原谅她。
“奶奶,我敬你是长辈,可你也别太过分,诗曼是我的妻子,她说的话就代表我的意思。依我看,这个家里最没有话语权的是你和爷爷。”
范卫东出言维护何诗曼,态度强硬。
听到他的话,张桂芝气的捂住胸口,声音尖锐“范卫东你个小兔崽子,敢跟奶奶这么说话,翅膀硬了是不是我今天就替你死去的爹妈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尊老”
说着,她细长的眼睛乱瞟,试图寻找趁手的武器。
发现橱柜上的牡丹花瓷瓶里插着两个毛色鲜艳的鸡毛掸子,张桂芝眼睛一亮,短腿两个蹬蹿间来到橱柜边,踮起脚尖,身手敏捷地掏出一个鸡毛掸子,作势欲打范卫东。
范卫东挡在何诗曼身前,不躲不避,双手张开护住身后受不得刺激的爱人。
“嗖”
“啪”
鸡毛掸子的破空声后紧接着就是竹竿与书包碰撞的闷响。
张桂芝动作一顿,扭头对上了一对泪眼汪汪的清瞳。
青蛙鸣声断断续续,翠柳的枝叶随风飘荡,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被挖空花草种上青菜的花坛不时飞来几只才成年的燕子,啾啾叫着啄饮植物叶片上残留的水滴。
范晴雪好似装满委屈的乳燕,眨动着长而卷翘的蝶羽,樱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抿起,捧着素白纤手,轻声控诉“奶奶,您打得我好疼啊。”
眼泪顺着脸颊蜿蜒而落,画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张桂芝回忆一下刚才打人的触感,确定没打中她,当即横眉怒目地指责这个以往乖巧听话的孙女,“说什么胡话呢老娘什么时候打到你了小小年纪,满嘴谎话,你爹娘到底怎么教育你们的大的不孝顺忤逆长辈。小的谎话连篇张嘴就来,你们全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奶奶,您说没打就没打吧。您骂我们可以,能不能别带上我们的父母,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不应该因为我们,在死后还受到质疑。”
范晴雪以退为进,不再哭泣,只留两滴泪水在眼眶打转,像是被张桂芝吓到,身子往后缩了缩,抱着右手,对着上面肿起来的红痕小心翼翼地吹着。
刚才看到张桂芝动手打人,范晴雪情急之下举起帆布包替范卫东挡了一下,自己的手背一不留神被鸡毛掸子的竹竿尾部扫到,娇嫩的皮肤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不出两秒伤口就肿了起来,在白玉无瑕的手背上十分显眼。
她的声音清软,像一簇甜甜的栀子花。
周围的邻居见范晴雪眨巴着委屈的双眸,贝齿咬住渐失血色的下唇,整个人仿佛害怕似的轻轻颤抖着,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心疼。
她们是看着范晴雪长大的,知道她是个容易害羞的乖乖女,虽然平时不大爱说话,但是人很善良,偶尔还会帮助街坊四邻,在家属楼里口碑不错。
现在小小的少女克制着胆怯,为了父母的名誉同奶奶据理力争,看的她们母爱泛滥,不自觉偏向范晴雪一家。
“这位大娘,说话就说话,动手干嘛欺负人家小姑娘没了父母呗,为老不尊的,还指望人家孝顺你,你脸皮咋那么厚呢,真是好笑。”
“人家小姑娘爹娘刚死,尸骨未寒,你们就逼上门要钱,看不出来你们怎么那么冷血呢范国峰和蒋书兰都是好同志,怎么赶上这一对心黑的父母。不会不是亲生的吧”
“是呀,照我说就应该一分钱也不给他们,他们还有两个儿子在,轮不到孙子孙女来养老。”这是清楚张桂芝老两口底细的一个大婶,边纳鞋底边支援范晴雪。
“晴雪,别怕,婶子们保护你,保证让这个死老太婆动不了你一根手指。”
将范晴雪家门口围成一圈的老少妇女们一人一句争相替她撑腰,范晴雪感动地冲大家鞠了一躬,深深吸了一口气,噙在眼眶的泪水滴落,划出一道绚烂的光晕。
夕阳的橙红光芒透过窄小的玻璃窗打在范晴雪身上,令她披上一层缥缈的轻纱,惊艳无比。
众人呼吸一窒,几秒后堪堪回神那个纯稚的小丫头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吸引所有人视线的人间尤物。
草木茂盛,烟气朦胧,山茶花清雅的气息随风而动。
范晴雪对着肿起来的伤痕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勾唇对忧心忡忡的大嫂盈盈一笑,颊侧的一个小酒窝甜甜地展现出醉人的风姿。
“谢谢大家,但是她毕竟是我的亲奶奶,管教我们兄妹几个是天经地义的。”她的鼻尖红通通的,泪水洗过的眸子无辜极了,整个人瑟瑟的。
“奶奶,您打我吧,这次我绝对不躲,也不会喊疼的。”音调越来越低,最后像是认命般闭上双眼,她的两只小手伸向张桂芝,任她打骂。
范晴雪的举动如同一块投入小溪的石头,激起千层浪花,众人更是纷纷谴责起张桂芝来。
“晴雪是多么善良的孩子啊,真不明白你怎么忍心打她呦,她要是我的孙女,我天天捧在手心里疼她。”
张桂芝见外面的一堆人没一个向着自己说话,鼻子差点气歪了,握紧手中的鸡毛掸子在空中威胁地晃了晃。
“我管教自家孩子,跟你们这群八婆有什么关系。你们仔细点自己的手,伸太长管太多的话容易被抽。”她嫌她们管得太宽,自己的家务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咳咳。”
范晋良注意到自家老婆子那张嘴已经得罪不少人,连忙在桌上磕磕烟杆,咳嗽两声。
“大家别见怪,老婆子不会说话,我们指定不会打孙女的。这么多孩子里,我最疼的就属晴雪了,当然舍不得让她受委屈。”
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范晋良冲范晴雪扬起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露出满口黑黄不整齐的牙齿。
“来,乖孩子,让爷爷看看你的手,刚才的事是你奶奶不对。她自从国峰两口子死后伤心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脾气难免暴躁些,你是好孩子,会原谅奶奶一时的不小心,对不对”
他眯着眼睛又吸了一口烟,眼尾皱纹奇异地勾起,怎么看怎么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范晴雪内心冷笑,面上不动生色依然怯怯的。
范晋良避重就轻、重拿轻放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配合的无缝,真是天生一对。
刚才范晴雪故意帮大哥挡了一下,把张桂芝的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就是利用自己这具身体还没成年,又是娇柔的女孩子,让舆论倾向她。
如果是已经成家的大哥或二哥反抗张桂芝,相信张桂芝有许多办法借机碰瓷,到时候这块狗皮膏药就彻底撕不下来了。因为说出去他们完全不占理,不敬长辈,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会同情身为“弱者”的老人,直接将他俩钉在耻辱柱上。
眼见张桂芝上了她的当,不料她的算计居然被范晋良一眼识破,几句话的功夫,不仅叫张桂芝恢复了理智,还洗白了他们老两口,同时给范晴雪下了套。
如果范晴雪不原谅张桂芝,就证明她不是“好孩子”,如果范晴雪原谅了张桂芝,那么外面的邻居就没有立场再置喙什么。孙女都原谅奶奶了,一群外人再鸣不平纯粹就是自讨没趣了。
范晋良老神在在地摸摸烟袋,吸了一口烟,几许烟雾从鼻孔溢出,袅袅向上,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何诗曼不适地咳嗽几声,胃里的酸水争相恐后的漫上喉咙,压了两下没压住,她捂住嘴匆匆跑到楼道里“哇”地一声吐出来。
范卫东眉头皱的紧紧的,跟上爱人的身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慰。
何诗曼按住胃,含着泪又咳嗽两声,才用略微颤抖的手接过范卫东递过来的手帕,擦掉唇角的秽物。
扶着脚步虚软的何诗曼回房间躺好,范卫东走到客厅拿起铁皮暖壶倒了一杯热水,端进房间,然后脚步沉重地回客厅坐好。
自始至终,没想过为张桂芝和范晋良倒一杯水喝。
张桂芝说了半天话,早就口渴得嗓子冒烟了,结果孙子孙女们没有一个有眼力见儿的,一杯水都不给倒。
不知道蒋书兰怎么教育孩子的,一点儿礼貌也没有,也不懂待客之道,真是白瞎了她那高中文凭,还不如自己这个没上过小学的老婆子会教孩子呢。
眉毛一竖,张桂芝正要发作,就被了解她心思的范晋良拉了拉衣袖,示意她不要添乱。
范晴雪没管老两口之间的眉眼官司,用眼神向范卫东询问何诗曼的情况。看到他叹息着摇头,少女担忧更甚,右手无意识地扭动衬衫钮扣。
现代社会里很多孕吐严重的孕妇,是要到医院去输营养液的,否则长时间呕吐会导致脱水和营养不良,对母体和宝宝的健康产生不良影响。
何诗曼的情况十分不好,必须卧床休息,不能再为其它事情操心。
想到这里,范晴雪收回扭动钮扣的小手,假意在眼睑下试了两下,拭去并不存在的眼泪。
她咬着唇,浓墨似的眸子孺慕地望向范晋良,杏眼微弯,“爷爷,我的手没事,您和奶奶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
避开范晋良给她挖的坑,把话题转移到正题上。
既然你跟我演戏,那我就奉陪到底。
没等范晋良回答,张桂芝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眼睛漆漆,“我们来讨要属于我们的抚恤金。”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被范晴雪的三言两语牵着鼻子走,因而脸色沉沉的,声音不悦。
范晴雪故作疑惑地歪着脑袋反问“那是父亲母亲的抚恤金,怎么能说是您和爷爷的呢你们不是还健在吗”
说完,害怕地退后半步,捂住嘴巴,娇甜的声音从指缝间传来,有点闷闷的,“奶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和您犟嘴的。我性比较直,事实是什么就会直接说什么,对不起啊。”
意思是张桂芝胡搅蛮缠,得寸进尺,总是肖想不属于自己的钱。
张桂芝的眉宇间眨眼的功夫笼上一层戾气,她举着鸡毛掸子猛地向前几步,心中暗暗发誓要抽死这个处处跟她作对的臭丫头。
这几十年她过的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践踏她的权威,突然遇到一个,当然要揪着她把她打到服气为止。
随着她的动作,少女连连后退,动作迅速地躲到邻居们身后,嘴里不停向张桂芝道歉。
左看看情绪波动得厉害,明显在爆发边缘的张桂芝,右看看胆怯不已、弱小无助的范晴雪,众人心中的天平偏的不能再偏。
“小姑娘说的都是大实话,有什么不对吗本来就是人家范国峰两口子应得的钱,都给你们算怎么回事”
李大娘从头到尾听到了她们的对话,眉峰一挑,不赞同地指着张桂芝的鼻子尖骂道“你这个老太婆真是好大的脸,还想拿走范国峰所有的抚恤金,也不怕贪多撑死看着和和善善的,没想到心这么黑。国峰怎么有你这样的娘亲呦。”
“说话归说话,总想动手干嘛人家小姑娘说的也没错,你凭什么打她”
“有这样不慈的奶奶,真是倒霉。当初你们可是经常乐呵呵地跑到国峰两口子这里连吃带拿,站在人家两口子才刚走,你们立刻变了脸色上门欺负他俩的孩子。他们头七还没出呢,你们也不怕做噩梦。”
面对众人毫不客气的指摘,张桂芝气的胸口剧烈起伏,刻薄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们说不出话来。一股屈辱感从内心深处升起,随即她怨恨的目光直直射在躲在别人身后的范晴雪身上。
她张桂芝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责难和非议,范晴雪今天倒是让她尝了个遍。
她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眼看着好转的形势再度逆转,舆论向着范晴雪那里一边倒,范晋良皱了一下眉头,把烟锅儿翻倒,重重磕了两下凳子,未燃尽的烟丝和烟灰立即散落一地。
蠢老婆子冲动易怒,容易被激起情绪做出不理智的事,想必这点已经让范晴雪看透了,所以她才一直在她的情绪底线反复试探。一旦蠢老婆子上当,打了范晴雪,恐怕不好收场。
范晋良抬眸,第一次正式这个不怎么在意的孙女。
少女穿着白衬衫,袖子小小地卷起一点,浅蓝色的裤子同样折起一截,露出分外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通身有种干净而柔婉的气息,很是惹人怜爱。
此刻她眼睫低垂,半遮住湿漉漉的黑眸,瑟缩着站在那里,如同突然见到狩猎者茫然无措的小白兔。
目光垂下来,范晋良用烟袋锅敲了两下犹自恼恨的张桂芝的后腰,然后把烟杆别在棕色皮带上。
“别闹了。”
明明他的声音很平静,可张桂芝愣是从其中听出了几许压抑的怒气,只是这怒气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范晴雪。
张桂芝知道自己不够聪明,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一向是她在前面冲锋陷阵,谋算深远的范晋良在后方做军师,两人配合默契,双剑合璧,鲜少有事不能达到目的。
因此感受到范晋良传递出的“停止冲锋”的信号后,张桂芝便恨恨地扔掉鸡毛掸子,走到自家老头子身后站定,气哼哼地不再言语。
满意地点点头,范晋良轻笑着朝范晴雪招招手,“别怕,回头爷爷帮你说说奶奶,自己的亲孙女就算不懂事爱顶嘴也不能伸手就打啊,说几句得了。”
揉揉眉心,他落寞地叹了一口气,“孩子长大了,我们也老了,管不动喽。”
范晋良长得慈眉善目,刻意向谁示好时,端的一股良善和蔼的味道,让人不自觉放下防备之心,对他产生好感。
范晴雪心里知道他才是两人中最难对付的,面对他的示好,不仅没松口气,反而提起十二分的谨慎。
她没打算当中忤逆范晋良,因而故意露出一个忐忑的微笑,脚步轻移,靠近范晋良。走了几步,却又像畏惧张桂芝般停住脚步,不远不近地站着。
夏夜有些热,她把土黄色的帆布包卸下放在橱柜上,帆布包的背带在她的衬衫上留下两道斜斜的汗晕痕迹,不难看,反而平添一抹说不出的绮丽之感。
“爷爷,究竟是不是我不懂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奶奶太过咄咄逼人,您回家是该好好说说。碰到我们这些小辈还好,我们可以不放在心上,若是这些事发生在外人身上,他们恐怕不会这么客气了。”
范晋良微微眯起眼,笑容愈发慈祥可亲,接过她的软钉子,看着范晴雪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调皮不守规矩的小孩子,满满的宠溺。
“好好好,爷爷说不过你这个小丫头。奶奶年纪大了,性就是这样,说话办事容易得罪人,其实她本性不错,估计是那副火爆脾气想改也不好改了,咱们多体谅一些好不好她还能有好几个年头活呢说到底,是被白发人送黑发人给刺激的。”
范晴雪轻轻勾起樱唇,圆润的唇峰浮动,她眼底渗出一丝嘲讽,很快又被藏起。
老爷子真能倚老卖老,说话滴水不漏,不好对付啊。
燥热的晚风吹动薄纱一样的窗帘,窗外知了叫的更加烦人,一直低着头异常沉默的范卫华忽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范晋良,语气不善。
“别扯一些没用的,你们今天过来不就是来要钱的吗告诉你们,门都没有,别说现在抚恤金没下来,就算下来了,我们宁愿全都捐给国家,也不给你们一分钱”
范晋良被范卫华吼的一愣,紧接着笑容慢慢淡下来。
青年眉眼冷厉,声音透出沁骨的寒意。
范卫东脾气稍微温和一些,随了范国峰和蒋书兰的优点;范卫华则有些暴躁,做事不问青红皂白只凭一时脑子发热行动,这点多少有些像张桂芝;至于范晴雪,范晋良一直把她当成无害的小白兔,没想到她深藏不露,倒令他有点刮目相看。
原本以为好拿捏的兄妹三人,因为范晴雪,局面变得有些不可控。
“我们是国峰的爹娘,他的命都是我们给的,他的钱除了我们谁也没有资碰小兔崽子,你敢捐出去试试我打死你”
一点就燃的张桂芝不顾范晋良的阻拦,弯腰想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鸡毛掸子,却发现范晴雪更快一步,早就把它和瓷瓶里另一把鸡毛掸子丢出了窗外。
恶狠狠地瞪了躲得远远的范晴雪一眼,她转身一巴掌甩向范卫华。
范卫华索性站起身,面无表情地俯视她,嘴角挂起一抹危险的笑。
张桂芝一巴掌甩在他肌肉坚硬的胳膊上,疼的自己手麻了几秒钟。她只在年轻时吃过苦,后来这二十多年养尊处优,连家里的碗都没洗过一个,力气当然比不上村里那些常年劳作的村妇。
因此,她打人的力道不仅没让范卫华皱下眉头,反而让自己的手又疼又麻,得不偿失。
不服气地左右开弓,连续打了范卫华几下,张桂芝才气急败坏地要找范晴雪算账。
“奶奶,您别激动,二哥说的都是气话,做不得数。我们肯定会给你们钱的,这是我们身为小辈应尽的义务。”她杏眼弯弯,比秋天的蜂蜜加倍甜蜜的星眸闪闪发光。
“小妹”见范晴雪竟然临阵倒戈,范卫华大声吼出一句,“不许胡说八道,你明明知道”
范晴雪狡黠地眨眨眼,一副“全交给我,我有办法”的模样,成功阻止了范卫华后面未说完的话。
他刀锋般的视线柔和下来,薄薄的唇不再死死地紧抿,身上紧绷的肌肉线条渐渐放松,仿佛亟待爆发的火山哑然熄火。
范晴雪不疾不徐地扶着平静些许的张桂芝坐下,扭头对范卫华说“二哥,爷爷奶奶给了我们生命,我们不能不孝顺他们的,父亲的抚恤金全部交给他们也不无不可。毕竟咱们各自有了稳定的工作不缺钱花,而爷爷奶奶没有经济来源,这些钱就当是给他们的养老钱多好呀。”
范晋良狐疑地盯着范晴雪看,他可没张桂芝那么单纯,被哄得心花怒放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多孝顺的孩子啊,这丫头要是我孙女该有多好。”李大娘眼睛亮晶晶的,从头到脚看了范晴雪一圈,越发稀罕她。
“晴雪是难得的好孩子,我老家有户人家,儿子一死,孙子把老人往外一撵,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现在老两口早都僵了,死的时候孙子连张草席都舍不得给盖,可怜呦。”
“有这样孝顺的孩子,你们可享福喽。”这话是对着张桂芝和范晋良说的。
范晴雪似是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一缕绯红从脸颊蔓延至耳尖,低头轻声说“谢谢大家的夸奖,我们小辈赡养老人本就无可厚非,这都是应该的。父母从小教育我们要孝顺爷爷奶奶,他们言传身教,我们只是学个大概,比不上他们的。”
停顿一下,她挠挠有些发烫的脸颊,“父亲总说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在二老身边尽孝是他的遗憾,幸好二叔和三叔体谅他,替他守在老人身边,而父亲则在市里赚钱加倍补偿他们。”
“国峰和书兰也是好的,这一家子都不赖。”
“是呀,我经常看见书兰有点儿好东西就给婆婆留着,每个月发的工业票自己舍不得用,攒起来给公公婆婆寄回去。”
微笑地看着街坊四邻对范国峰和蒋书兰表示肯定,范晴雪轻轻抽出被张桂芝握的有点疼的手,飞快地低下头,不让人看出她对张桂芝碰触自己产生的嫌恶。
再抬头时,她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浅笑,“奶奶,赡养老人是每个为人子女的人必尽的义务,对不对”
张桂芝得意地点点头,料想他们不敢背上不孝的罪名,那笔钱她肯定要拿到手。
“那尽孝不能只有您大儿子一家尽孝吧二叔和三叔家呢还有小姑家呢”范晴雪眼里忍不住缀上挖坑成功的促狭,肌理细腻的脸蛋白皙柔嫩,好像在昏暗的天幕里会发光一样。
闻言,范晋良眼神骤变,拍了拍犹不自觉的张桂芝,不让她继续往坑里跳。
他声音微哑,双眉间纵出一道深壑,一字一顿道“说抚恤金的问题,扯上你二叔三叔跟小姑做什么”
“咦,我是在说抚恤金的问题啊,难道我刚才没说明白”范晴雪佯做讶异,重新解释。
“这抚恤金要是做为赡养费是可以全部交给二老的,但是做为同样具有赡养义务的二叔、三叔和小姑,他们也必须支付给爷爷奶奶同等金额的赡养费。如果不作为赡养费,那么按照法律规定,这笔钱是要按照死者的儿女、父母加孙子孙女的人头平分的,没有道理全部交给二老的。”
她的音调压着笑,在范晋良听来透出浓浓的恶劣,偏偏众人听不出来,反而一个劲儿地点头,应和少女。
“对,丫头说的没错,是这么个理。”机械厂的妇联主任听说有人来家属楼里闹事,没吃完晚饭就匆忙撂下筷子赶来。她家住在顶楼,用了不到一分钟下楼,从头到尾听了个遍。
范晋良轻轻嗤笑一声,“我倒是小看你这个小丫头了。”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只能看到那双沉沉的混浊眼眸,不错眼珠地紧紧盯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如同冰冷腐朽的深山草木,夹杂着雨后发酵的泥土腥气。
范卫东和范卫华齐齐挡在范晴雪身前,像是两座守护大山,沉默安稳。
范晴雪对范晋良压制的怒气似是毫无所觉,盈盈水眸直视着面前头发斑白背脊微驼的老人。
“爷爷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呢。”声音软糯中带上几分清甜,清冽的像是咬了一口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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