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城, 龙星野曾经去过的那间酒楼的包厢里。
重明龙君瞥了眼自己向天监司发出的汇报, 然后收回传讯玉录，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小白龙。
龙小白还没变回人形，顶着尖尖的脑袋瓜子，脖子上挂着个三角围兜，两爪分别揪着筷子和刀叉, 正用极快的速度对付面前堆了个满桌的盘盘碟碟。
一盘清蒸鲈鱼不出一秒就被扫荡一空，接着是大盘鸡，大闸蟹，红烧猪蹄，椒盐牛排……
最后他扔掉刀叉, 扒在桌沿上，把搁在桌面最中央的烤全猪拖到面前, 张开锯齿状的嘴, 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五分钟不到, 整头烤猪便遭遇了台风过境一般变得七零八落，最后只余下几根骨头干干净净地码在盘中。
这时龙小白终于往椅背一靠，揉了揉肚子，鼓起脸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重明龙君招呼店小二把桌面收拾完毕, 然后递过去一张餐巾纸, 微笑道：“还真能吃。”
龙小白脸一红，夺过餐巾纸把嘴角的食物残渣擦干净，接着表情立刻垮下去, “我这是在练功，你懂什么？”
他又抓过面前的一杯果汁，扬起下巴，趾高气昂道：“好了，我已经吃饱了，你有什么企图可以说了。”
“企图？”重明龙君哑然，“我能有什么企图？”
龙小白咬住杯中的吸管，眯眼紧盯对方，笃定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们素不相识，你一会儿送我丹药，一会儿又请我吃饭，再看不出你别有企图我怕不是脑子白长了！”
重明龙君哂然一笑，“你想得太多了，我们同为龙族，互帮互助本就是分内之事。”
“行了，装什么呢。”龙小白歪过头，抱着果汁，肚皮翻上来，交叠着两条小短腿，用爪子直指对方，“龙族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嘛？无利不起早，尤其是像你这种笑得这么虚伪的，一看就不安好心！”
重明龙君嘴角抽了抽，忽然有点维持不住脸上的习惯性笑容。
怀疑我不安好心，那你还把丹药和饭菜都照单全收？
在心里默默地嘀咕了一句，但表面上他还是端庄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然后耸了耸肩道：
“我承认我的确别有所图。”
龙小白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重明龙君瞥了他一眼，在那颗顶着尖尖小角的脑袋上打量了一圈，眸子暗暗闪了闪。
接着他用杯盖拨去漂浮的茶叶，微抿了一口，放下茶盏，脸上忽然荡开一个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企图。”
“我就是想问问你……”
“有没有兴趣……”
“认个干爹？”
“噗——”龙小白嘴里的果汁呈放射状喷了出来。
重明龙君淡定地拿起桌上的热毛巾，擦干净自己的脸，又向对面递过去一块餐巾。
龙小白警觉地躲开对方伸过来的咸猪手，抓着餐巾在自己脸上胡抹了一圈，再看向对面的人时眼神已经变得十分诡异。
这人什么情况啊？
重明龙君继续自顾自地道：“我对你一见如故，不知为什么内心突然涌上无限父爱。”
看着年纪也不大啊……
“你要不要考虑当我干儿子？”
怎么就开始倒贴给人当爹了……
“我绝对会很疼你的。”
难道是爹说过的那种……变态？
龙小白忽然一阵恶寒，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龙皮疙瘩。
他左右偷瞄了一圈，窗户就在桌边，只垂着道珠帘挡着，跳出去应该就能立刻脱身……
然而就在他不动声色地蠕动身躯向窗边靠近时，重明龙君的声音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你现在的身体应该很难熬吧？”
“你身上的两方血脉并不兼容，全靠育龙珠强行耦合而成，但现在又有一股强大的气运之力掺入其中，虽然三方暂时保持平衡，可一旦平衡打破，随时可能迎来崩溃。”
“你负伤时身体会变回原形就是这个缘故，虽然你自己可能都不明白，只是依循本能这样去做。龙族拥有九天三界最强的肉身，只有在这个形态下你才能强压住体内的动荡。”
“但是因为你先天的缺陷，真龙之身几乎毫无成长，就算已经达到千岁，身体大小依旧与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婴龙相差无几。”
重明龙君的目光从上至下扫过龙小白，金色的眸子变得锋利而庄严，“生而为龙，当翱翔于九天，战八荒与六合，你能够忍受自己一辈子只能像只宠物一样，寄居于他人的羽翼庇佑之下，摇尾乞食吗？”
龙小白的动作僵了僵，朝向窗户方向的身体不知不觉间摆正回去，但脸上的表情依然飞扬跋扈。
他把两爪搭在桌沿上，没什么好气地道：“哼，就算你说的对，那你有什么办法？”
重明龙君淡淡一笑，从怀里取出一个方形木盒，放在桌面，接着又摸出一支木楔，沿着木盒表面的凹陷之处嵌合进去。
木盒“咯嚓”打开，里面是三排总共十八枚砂金色丹药，表面像珍珠一样泛着莹润的色泽，内部隐约可见细长的龙影盘绕。
“这是荧珑之丹，龙族最宝贵的丹药之一，是取用天地两分时产生的湮火，由历代龙皇使用龙珠祭炼而成，每万年才能出炉一颗，只有为龙族立下不世之功者才能获得。”
“这里的荧珑之丹总计十八枚，足以补全你的血脉缺陷，帮助你重塑真龙之身。只要真龙之身大成，你自然可以掌控体内的全部力量！”
重明龙君顿了顿，又道：“等你认我做了干爹，我便可以立刻给你一枚。这一枚足以让你稳定当前的身体状况，并且帮助你快速突破到飞升的境界。等你回到天界，我再协助你将其余丹药尽数服下，让你一举冲击龙君之境！”
龙小白瞥了眼丹药，眼中闪了闪，但表情还是不屑一顾地道：“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我怎么确定丹药是真的？要是没有效果呢？”
重明龙君一笑，“你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吧？”
他正色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敖放，字伏焸，封号重明龙君，现任天监司两界巡察使之职，同时也是龙皇钦定的继承者。你认为我手上会有假药吗？”
龙小白的眸子又闪了闪，“就算丹药是真的，要是我认你做了……”他猛烈咳嗽了两声，“你又翻脸不给我，那我不是亏大了？”
“你如果认了我做干爹，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重明龙君察觉到龙小白的态度松动，语气更加热烈，看向它的眼神都亲切了许多。
“哼，我爹说了，龙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六亲不认背信忘义这种事做起来再熟练不过了。”龙小白把嘴撇到一边，抬了抬眼皮道。
重明龙君的嘴角又抽了抽，但眼看胜利在望，他还是努力进行最后一步公关，“我向你保证不会行了吧？”
“保证？你怎么保证？”
重明龙君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我先把荧珑之丹给你，你把丹药吃下再决定要不要答应我，怎么样？”
龙小白状似考虑了一下，“这还差不多。”说着他磨磨蹭蹭地把身体挪上桌面，两个爪子捧起一枚荧珑之丹，却又抬起脸，凶巴巴地说，“你闭上眼睛。”
“嗯？”重明龙君一愣，“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你实力比我强这么多，万一我把丹药吞进去了，认完你当了干爹，你又翻脸把我肚子里的丹药揍出来怎么办？”龙小白抬起脑袋，仿佛想起了什么，心有余悸地道。
嗯？？？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重明龙君一脸懵逼。
龙小白又非常严谨地补充：“不仅要闭上眼睛，你还要封闭神识五感，等我把丹药服下彻底吸收完毕，你再恢复行动。不然我才不放心！”
“……”至于这么小心谨慎吗？
重明龙君感觉嘴角又想抽了，但瞅了半天面前的小白龙认真的模样，终于无可奈何地一笑。
“好，就依你。”
龙小白的要求对于任何修炼者来说都有些过分了，封闭神识五感之后，修士就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与对身体的控制，等于是把自身的安危全部交付于他人之手。
不过这里是凡人界，根本没有人能伤到自己，重明龙君想了想，还是决定满足这个不讲道理的要求。
他抬腿盘坐起来，右手指尖在虚空中一划，勾画出一道水波般飘动的灵纹。
“荧珑之丹在你服下之后五分钟内便会化为灵浆进入你的四肢百骸还有龙珠之中，接着对你的身体进行全面改造。这个过程会持续长达七七四十九日之久，但只要丹药化为灵浆，就不可能再取回，所以我会将自己的行动和五感封闭五分钟。”
他说完闭上了眼睛，面前的灵纹散发出淡金色微光，化为一把金色的锁，缓慢降落到他的身上，在一闪之后没入体内，将他“锁”了起来。
四周变得非常安静，小白龙围绕着重明龙君转了一圈，清了清嗓子道：“我把丹药吃咯？”
“我吃。”它爬到重明龙君肩上。
又爬了下来，“我吃完了噢。”
重明龙君一动不动，龙小白又从桌子上的花瓶里摘下一根花枝，用尾巴卷着在对方脸上戳了又戳，但直到它无趣地扔掉花枝爬回桌子上，重明龙君依旧一动不动。
现在龙小白终于确定对方确实是老实地封闭了自己的五感和神识。
龙小白又在自己胸口一拍，一个兔宝宝模样的毛绒布包出现在它的胸前，用一根纤细的玉带系在他的脖子上，这是龙星野送它下界时特意给它准备的儿童版储物道具，曾经被天师夺走，后来又被铁老头找了回来。
它把装着荧珑之丹的木盒啪地合上，连同木楔一起塞进胸前的布包，接着在小布包里摸摸索索了半天，抽出一根老长的锁链。
这是当年天师用来缚住它的那根囚龙索，据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法宝，甚至能困住仙人。特训的时候被他使出来过一次，差点连他爹都没法挣脱。
他提起锁链阴测测地靠近重明龙君，然后小爪一挥。
锁链像有生命一般脱爪而出，沿着重明龙君的身体蜿蜒爬上，穿过他的脖子、胳肢窝、腹部、腿根，把人牢牢实实地五花大绑起来。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龙小白欣赏了一番捆得和大闸蟹似的重明龙君，满意地点了点头。
五分钟时间到，淡金色的虚空之锁再次出现，一柄金色的钥匙同时浮现在半空中，对准锁眼直入进去，锁咔擦打开。
重明龙君轻声开口，“你好了吗？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吧？”
“可以。”龙小白愉快地答。
重明龙君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太对劲，猛地睁开眼，几乎就在这同一瞬间，龙小白抡起了早已准备好的巨大战锤！
“砰——”的一声巨响，重明龙君眼前一黑，发出一声惨叫，而凶手已经抱着小布包从窗口跳了出去。
城市中央荡开一道惊人的威势，像九霄龙吟一般，久久不息。
而此时龙小白已经到了城门外，他又变回了那副纨绔少爷的模样，在路人奇怪的目光中，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折扇，在胸前弹了弹，回头望了望城市的方向。
“整个龙族都是我爹的手下败将，区区一个两界巡察使耍什么威风呢！”
他的脸上满是飞扬的傲气，“想占小爷我的便宜，就给你个教训先！”
他又摸了摸怀里的小布包，眼中闪过一抹欣喜，同时还有一股担忧。
“这些丹药应该不假，有了这个爹总算可以不为我烦恼了。”
“接下来就是找个地方把丹药服下，然后去找铁老头，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没出事吧？”
“至于凌风默……”
“已经知道了他在巨阙剑宗，他跑不掉的！”
与此同时，凌风默的灵府中，一场对峙仍然在继续。
凌风默半跪在地，被戴着面具的神秘男子扼住生死要害，像观察案板上待宰的活鱼一般打量着。
彻骨的寒意没来由地从他的尾椎骨袭上来直冲天灵，他努力仰起脖子，咬紧牙关望着对方有力的指关节，只感到背后满是冷汗蜿蜒纵横滑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的眼角余光微不可察地移动，在瞥到被神秘人随手放在一边的剑时，黑眸中颜色骤然加深了几许。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是亲眼看到果然还是不一样。”神秘男子自言自语般地道。
就是现在！
趁着对方的晃神，凌风默猛地踹出一脚，然后扭身夺过剑，半伏在地对准了面前的人。
做完这一切，他深深了喘了口气，下颌一颗汗滴落进衣襟，但他眼睛连眨都不眨，只盯着剑尖指向的目标。
剑锋挑起的微风吹开了对方面具边缘的几缕碎发，神秘男子抬起眸子，望着他，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捏住了剑尖，似笑非笑道：“你很怕我？”
“还是说——”他微微一顿，颇具深意地道，“只是单纯地，本能地，戒备和抗拒任何人？”
凌风默没有回答，或者说没法回答。
他的双臂剧烈颤抖起来，剑尖处就好像承载着一整个世界的重量，让他有种在岸边筑巢的蚂蚁目睹接天海潮来临一般的深深无力。
别说进攻，这个时候他连想要收手逃离都已经做不到！
终于对方手腕轻轻一动，剑已经易手，凌风默再次重重跌倒在地，然后他猛地侧开头，冰冷的剑刃贴着他的颈部插进了头边的地面。
那个人走上前，拔起剑，居高临下地望着凌风默，“游戏结束了。”
凌风默的指甲深深嵌进身下的地面，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提起剑，接着剑尖在眼前放大，刺入了他的眉心。
但接着他便愣住了，那把剑沿着他的眉心下滑，但碰到自己身体的部分却一寸寸依次化为星点微尘散去。
持剑的人眼神变了变，面无表情地将剑收回，那把剑又再次恢复原样。
他皱起眉，喃喃自语般地道：“果然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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