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势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不算。”净一用宽广的衣袖扫了扫地面,箕坐在步青云面前,学着步青云的模样撑着下颌,没有成功。
他索性寻了个舒服的坐姿道:“科举这事,你成竹在胸,我可没有算的必要。”
步青云自顾呷着酒,骨节漂亮的手指拿着兔肉,一口酒一口肉便这么吃着。
透亮黑瞳中落入了旭光。
他不开口,像是默认。
“姻缘这事嘛——”净一陡然话势一转,因为兔肉而发亮的手指随便一掐,须臾,他又猛灌了一口酒道,“快了,快了。”
步青云眸光一闪,放在手心的脸歪了歪:“能精确时间吗?”
“三个时辰内。”净一食指慢慢转下,指着脚下这片土地,猛地一点,“就在这儿。”
把僧人所指的地方范围往广了说,净一大师指的是整个鸡鸣寺。
有时间,有地点。
净一大师就是这么自信。
受人敬仰的大师就是这么斩钉截铁。
——
步青云此人不信鬼神,说好听儿就叫年少轻狂,说难听点儿就叫不知天高地厚、没有敬畏之心。
普通和尚要算卦,人们会嗤之以鼻:“这是个混不下饭吃的野和尚。”
但若是净一大师算卦。
人们会说:“净一大师果真博学多才,对佛道两种皆有涉猎,不愧是大师!”
至于诸人口中的什么神仙下凡,广大神通,在步青云这儿,都是四个字——
以讹传讹。
净一大师这一卦出来,步青云摇着酒壶,笑得更明目张胆,直接从喉咙中渗出笑声。
一切举动只有明晃晃的三个字:不相信。
步青云就算酒量不行,此刻有些迷糊,说话却分外的利索:“大师,猜一猜,一个时辰内,鸡鸣寺会有多少人。”
“我——”只听净一故意拉长了音调。
这个“我”字百转千回就是不说出下文,步青云挑了眼帘,正好看到净一眼角上挑,眼珠子上翻就是不看步青云。
就在步青云下一句就要出来的时候,净一说话了:“不知道,反正肯定很多。”
“那么多的人,那我的姻缘我怎么知道?不如咱们在信徒中走一遭?”酒壶一放,步青云单手撑着地面作势就要起来,“大师你告诉我,我先记下她的面相,以后考上榜首也好有个目标。”
“别急呀年轻人。”感觉到手臂被人拉住,轻轻一扯步青云霎时觉得重心不稳,摇摇晃晃重新坐了下来。
只听净一啧了一声,“嘿你这年轻人。”
步青云嘻嘻笑,真是三杯两盏酒就原形毕露了,把从老爷子那儿学到的礼仪通通抛了。
他打私心里就觉得这和尚是个名声大的神棍,说起话来也就用对待神棍的态度:“或者大师你告诉我,那姑娘的名字,我以后也有个目标。”
“啧啧啧。”大师似是发现了什么,摇着头一脸看小辈的模样,“你是不是不相信?觉得我是骗子?”
大师问得认真,步青云也答得坦诚:“对。”
“嘿你这年轻人。”大师瞧着也不恼,反而煞有其事道,“不知道天高地厚呀,以后可是要吃亏的。”
“嗐。”步青云听下来,因为酒意面颊微红,轻轻打了一个酒嗝,还揪着姻缘不放,“我们找那个姑娘去。”
“啧啧啧。”净一大师笑得暧昧,“这么想要成亲呀?我给步闲云飞书一封,让他早早给你相看一个姑娘。”
“不要!”步青云立刻拒绝,见话题越绕越远,硬生生把话题给扯了回来,“你也不知道!”
像是发现了净一是神棍的证据,杏眼都亮了。步青云醉了,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哪儿能够意识到自己此刻就像是在发酒疯。
“啧啧。”净一大师看得明白,“酒量太差,酒品也太差。”
——
大师德高望重,步青云又是作为远道而来的大师好友的儿子,虽然绕了点儿,但是总结下来一个词——贵客。
贵客醉了,嚷着说胡话,大师好心找来了师侄,给他安排了一个禅房,送来了解酲茶,好说歹说给他灌了下去。
谁知道一个时辰后,醉鬼一个不留意,跑了。
景物换了一茬又一茬,风吹了一波又一波,步青云酒醒得差不多了。
步青云停在了人烟稀少的青石道上,揉按太阳穴,狠狠眨了眨眼睛,脑袋里还有些迷糊。
青石道两侧是秃了的樱花树,在冬日并无美感,也难怪这儿人烟稀少。
再向前望去,步青云看到了一口井。
堆砌而成四方井的青砖已经裂了罅隙,似是古井。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长戟井吧。”
步青云杏眼微亮,迈步上前,残存的酒意因为见到名井烟消云散。
听闻此井井水色清如水晶,底下扔了一柄长戟,今日便要见上一见,也好给老爷子贫一下。
踩在青石砖上,长靴碾过发出细碎的脚步声。
随着距离的愈发靠近,步青云面上的兴奋淡去,迈步的幅度也愈发缩小。
谨慎的步伐,以及下意识放缓的呼吸,昭示着步青云已发现从井口中飘出来的血腥味。
藏身井中,是为躲避。
有血腥味,是受了伤。
手指悄然探向腰上,摸了个空。
哦,怎么又忘了,折扇不在。
向前迈进的步伐倏地停住,步青云绷紧的身体缓慢放松下来。
“看这井也没什么特别的。”步青云看着井口上遮挡的木板,状似闲适的敲了敲木板,随后走向了反方向道,“还盖了块木板,回去吧。”
步青云蓦地转身,踏出一步。
现如今一介文弱书生,连防身的折扇都不在,先走为妙。
倏然,步青云分外后悔当初离家的时候为了方便,将折扇等一干物品全都交由同乡举子,只剩了银票一身轻来到江宁了。
就比如现在这种险境,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什么都不能做。
腰后顶着的一柄匕首,让阳光带来的温热结了冰。
古井上的木板被掀翻落在一旁。
步青云如坠冰窖,每一寸经脉都绷紧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酒意终于完完全全消散。
带着点儿苍白的唇瓣翕动,却是很随意的语调:“快走吧快走吧,没准一下大师要找我喝酒了。”
说着步青云随意向前移动。
他恍若自言自语,而且绝不回头,企图蒙混过关。
然而……
“别动。”那刀刃如影随形,残忍戳破了步青云的异想天开。
声音异常轻,却无端端带了寒意。
以及,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硬生生压住了步青云身上的那股酒味。
冰凉刺骨的匕刃已然划破衣料紧贴后腰命门穴处,一线冰凉让步青云的寒意深至骨髓。
似是为了威慑步青云,刀锋陡然刺入了步青云的肌肤,血珠沁出。
步青云拧眉,黑眸沉沉,心下陡的一沉。
怎么办?
刹那之间,青石道不远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甚至还有兵刃交错声。
步青云还未反应过来,脖颈陡然被人用臂膊环住,呼吸一刹那因为臂膊的收紧而阻塞,步青云眼前霎时一花。
只感觉到身子蓦然一轻,本就模糊的视线如飞影掠过。
光亮隐没在木板之上,步青云竟然被那歹人带进了井中!
足尖立在斜插在井壁的匕刃上。
太憋屈了。
甫一在这狭小的井中停下,步青云面容因为这无妄之灾而扭曲。
这密闭的空间,太憋屈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因为脚下只有一片刀刃,步青云不禁向前压,双手撑在歹人的两侧,压低了声音,磨牙凿齿可以听出他话里的愤怒。
“不可能告诉你。”又是冷如寒冰的声音,将步青云的声音打断。
因为愤怒步青云猝然抬起下颌,想要看清那人的脸。
谁知后脑勺陡然被制住,被人强硬按在胸膛上,这歹人不想要被看到脸。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一股脑儿塞进了鼻腔,仿佛喉中出血,竟然也有淡淡的腥甜。
步青云与那歹人共处逼仄的井中,重心全在斜插.在井壁上的刀刃,两人的身躯紧挨在一起。
无缘无故被搅进祸事,步青云心下稍沉,心情很不好。
如今的情况也能看出歹人并没有杀人的癖好,步青云胆子便不小了。
于是,他开口了,很轻,却藏了针:“怎么不让人看脸?”
像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怕坏了你清誉。”歹人不甘示弱,开口便是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男人,讲什么清誉!
步青云憋口气,闭了嘴。
用话刺一个不会危及性命的歹人就可以了,和他打嘴仗,是嫌弃外面搜查的人耳朵太灵光了吗?
“这儿有口井!”从木板的缝隙中透出来的光亮陡然暗了下来,步青云的心脏在这一刹那提到了嗓子眼处。
那血腥味自己都能发现,那些训练有素的人……
木板被人掀起细小的角度,步青云被人按住的后脑勺多次试图抬起,然而那只手恍若铁箍,让步青云动弹不得。
呼吸屏住,步青云脑海中飞速旋转各种措施。
要是真被发现了,装作被挟持可以逃脱吗?
那丝罅隙越来越大,贴在墙壁上紧攥的拳头倏忽一热,步青云额发挡住了眼睑,在拳头上看到了一线阳光。
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
噗通。
噗通。
不知是谁的心脏跳如擂鼓。
步青云白净的面容狰狞,跳进井水里?
迅速否决。
不行,声音太大。
……
拳头越来越暖和,步青云的面色也越来越白,呼吸一刹那仿佛停止。
阳光已经包裹了拳头。
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传来男人一声吼叫:“别跑!”
心脏骤然放松,外头有人在指挥:“你看那口井,其他人,跟我去追!”
“是!”是井边那人。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迅速走远,而井中蓦地亮了起来。
“有……”
“嗖”的一声,木板迅速砸了下来,伴随着某种物体滚到了木板上,木板咔擦一声响。
步青云听到了紧箍着自己的那人呼出一口气,步青云动了动拳头,换掌撑着井壁,才发现两只手都麻木了。
“木板就要坏了,快上去。”步青云活动着手掌。
“胆小鬼。”步青云好像听到那人轻嗤。
正想反驳,与先前一样,眼前陡然一花,身轻如燕,步青云看到了明亮的光芒,想要反驳的话语通通抛在了脑后。
身后人停止了钳制,还未窃喜,陡然听到那人说话——
“本。”此处稍顿,那人接道,“我救了你一命。”
冷漠的嗓音飘落,步青云尚未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倏地感觉到后颈一痛,视线模糊。
天旋地转间,步青云脑海中一个想法闪过:他还想干什么?
灵光一线,净一大师的话响在耳畔。
姻缘,三个时辰内……
果然是个神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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