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昏迷的步青云倒在青石砖上,歹人——萧炀像是再也忍受不住,陡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块白色方帕抵在唇边,星星点点的血迹落了下来。
将白色方帕扔掉,萧炀低头,垂落的手臂蜿蜒下血液。
嘀嗒。
嘀嗒。
理智又冷淡的眸光扫过身上繁复的黑色鎏金锦衣,萧炀英挺眉毛拧起,太累赘了。
随手扯掉黑金外衫,凝视着腰腹被长剑横贯的窟窿。
陡然苍白唇瓣被紧紧咬住,用力将外衫扯成几条,萧炀硬朗的线条上汗液流下,压抑不住的闷哼一声。
血珠沾湿了布条。
萧炀凛冽若刀锋的眉眼沁上了汗液,汗珠聚在一起顺着肌肤逶迤进衣领。
鬓角微湿,墨发微乱,束发的金冠不知所踪。
对于高高在上的燕王殿下,已是异常狼狈。
一个素来高傲的人没有闲暇去整理仪容,可以想象到这人在忍受着怎样的疼痛。
浓眉紧拧,萧炀低头熟练地包扎止血。
先是胳膊,再是腰腹……
转眼一刻钟过去,将伤口处理好,萧炀额头冷汗涔涔。
萧炀五官偏向冷硬,睫羽却是纤长柔软的,滚动着汗珠。
眼珠下睨,萧炀俯视着晕倒在地的步青云。
这人仰面朝天倒下,倒是摔得地方正好没有碎石子一类,没有让躯壳受罪。
想着刚才这人的表现,萧炀狭长的凤眸眯起。
倒是有点儿小聪明。
在楚辞风不在的这段时间,勉强可以用。
——
步青云是在禅房的地板上醒来的。
手撑地板,步青云慢慢坐了起来。
“嘶——”隐隐作痛的后颈提醒步青云今日发生的事情,抬手揉了揉后颈,倏地想起了那无名歹人,步青云蓦地抬眼。
此时才发现眼睛竟然被黑色带子缚上,就要抬手取掉带子的那一刻,凉薄的嗓音堪堪制止了步青云的动作。
“帮我一个忙。”
……
“嗯?”步青云的动作停住了,嘴快于心道,“凭什么?”
沉默半晌,禅房中一时之间只有歹人间或咳嗽声。
在咳嗽止住的那一刻,萧炀半掀眼皮,琥珀色的瞳仁中倒映出步青云平整的唇角弧底。
这人分明生的聪明像。
萧炀道:“我救你一命。”
步青云握拳的手掌青筋突突跳,今日下午那股被刀刃抵住的愤懑再次出现,理智与愤怒掀起了拉锯钻。
要不是这个人把自己拦住了,那救命之说从何谈起?!
气愤让步青云呼吸紊乱,衣衫下的胸膛起伏个不停,然而理智又告诉步青云,这个人说的没错。
如此几番,步青云淡淡道:“我觉得你要是不拦我,那些人可能根本注意不到我。”
“呵。”步青云听到那人轻嗤一声,冷漠道,“你可以试试走出去。”
言辞明明平淡,听在步青云耳朵里,却无端端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先礼后兵吗?
步青云胆大却也识趣,对方身份不明,再加上那“救命之恩”也不是空穴来风,何必做无谓的拒绝。
空气中苦涩掺杂着腥甜,他放下了拆带子的手,深呼吸几口气让心脏中填着的那些愤懑给压下去,尽量想起这人救了自己一命。
半晌,梨窝再次出现,他道:“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便连语气都平和了不少。
歹人萧炀靠着墙头,在烛火的微弱光芒下,脑袋后仰靠着墙。
眼珠子睥睨般俯视着步青云道:“找药,熬药,缚眼。”
后一样摆明了不想被人发现身份的心态。
燕王殿下素来小心。
此次是瞒着京都官员前往江宁的,越少人知道越好。就算没有见过燕王的皮囊,也得要防着。
被无声威胁的步青云道:“有谢礼吗?”
这书生当真是极大胆的。
歹人似是没有见到过还敢讨价还价的人,压低了声线故作凶狠道:“没有你也无从选择。”
随后便是剧烈的咳嗽,步青云被缚着的眼睛一翻,所以自己是来做白工的吗?
——
做白工的步青云不得已,推迟了离开鸡鸣寺的日期。
缘由都是现成的。
贵客步青云有一位好友,感染风寒,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附近没有屋舍,所以要借了鸡鸣寺的禅房歇息。
步青云放心不下,要照顾他。
以上,全是步青云给自己留在鸡鸣寺、找药、熬药的理由。
——
观赏寺庙的景致,步青云没了兴致。
预感到未来几日要“伺候”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挟持过、又救了自己性命的男人,步青云心烦意乱。
寺庙之中尽是阿弥陀佛,让这不信鬼神的步青云听得头疼,两相比较,于是步青云去净一大师那儿解闷。
两个不讲究的人又是席地而坐。
大师依旧不拘一格,热切的喝着酒的同时,还记得姻缘那事:“怎么样,有没有遇到意中人?”
“十分遗憾。”步青云笑得很无害,细细看来还有几分咬牙切齿,下一句话比当初的净一大师还要斩钉截铁,“没有遇到。”
说着从大师手中抢过了酒壶,一饮,再一饮。
面颊酡红,步青云磨牙霍霍:“倒是遇到了一个祸害,不,是恩人。”
“恩人”两个字特意咬重,但是面上的神态却让这个说辞让人难以信服。
净一大师看着步青云那种狰狞又纠结的神色,伸出手将酒壶抢了回来,摇了摇酒壶,嗯,还有半壶。
猛地仰头灌下,选择性忽视了后头那个“恩人”,他啖肉道:“哼,祸害好呀,你也是个小祸害,你们两个互相祸害,就是为民除害了。”
“他是祸害。”步青云眼角肌肉跳的紧,反驳,“我不是。”
“听说你偶遇了一个好友?就是你那‘祸害’?”大师笑得眼睛眯起,“不,恩人。”
步青云的呼吸陡沉,这清俊的书生今日心情不太好,掀了嘴角白牙露出,莫名其妙有几分森寒道:“对,我的祸害,恩人,兼顾好友,生病了。”
“生病了,那不好,需要什么药?我去给你找找。”
“嗯?”步青云郁结于心的愤懑消了一半,愕然道,“大师这儿还有药?”
瞬息发现这句话问得没意思,步青云便重新挂上笑意道:“那就多谢了。”
想了想那人要的药草,步青云道:“三七,血竭,红花……”
都是些治疗外伤的药草。
净一大师眼前掠过精光,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拍拍手将手上尘土弄掉:“等着,我去给你拿。”
“谢大师。”
——
当夜,月色如华,步青云拿着一盅药递给了歹人,随后坐在了小杌子上。
眼前覆了一层黑色带子,步青云百无聊赖,禅房中突然响起歹人冷漠的嗓音:“严禁喝酒。”
是命令的语气。
步青云心里那团气蹭蹭的又冒了出来,觉得这人真是天生与自己八字不合。
坐在小杌子上,语调平静反驳道:“没有碍着你。”
歹人不容置喙,声线微沉:“闻着难受。”
步青云沉默,只觉得太阳穴痛个不停,多么傲慢。
好难伺候。
歹人说得很好,闻着难受。
于是翌日,步青云又去净一大师那儿席地而坐,喝了一杯酒。
不多不少,刚好可以让步青云一说话,便一股酒气儿。
一与人靠近,酒味便钻进别人的鼻腔。
歹人语气森寒:“我说过,别喝酒。”
步青云梨涡浅浅,心情自从认识这个恩人,前所未有的畅快。
连带着说话的语调都轻松了不少:“只是一杯。”
“只有一杯。”
“嘴馋呢。”
总之,就是死性不改。
在步青云锲而不舍给歹人找不快的时候,歹人终于盯着步青云状似乖巧的面庞,冷哼一声道:“随你。”
步青云刚开始畅快的心情,竟然因为歹人的妥协而浮上些微不快。
果然还是给他找不快更酣畅。
这日子过得分外难捱。
一眨眼,预备只在鸡鸣寺休息一天的步青云,霸占了鸡鸣寺的禅房整整九天。
歹人好友在步青云的悉心照料下,已经不再咳嗽,起初那会时不时裂开的伤口,也已经不再渗血。
可这歹人,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步青云勤恳“报恩”,偶尔和恩人说话,一次次的惹恩人不快,倒也大致摸清了恩人的脾性。
昨日恩人已经能够下床走动,看样子伤势好了多半。
熹微的阳光镀上步青云的轮廓,衬得他轮廓更加柔和。
闭着眼推开了禅房门,步青云熟稔的取出带子缚眼。
密不透光的料子,上品蜀锦,颜色黑色,世间罕有。
边缘因为粗暴的扯开有脱落的金线,纹样并不能看出。
从粗暴的撕扯中,可以看出穿的人并不爱惜。
要么是不识货,要么是蜀锦便衣多如牛毛不必在意。
而且,步青云天生五官敏锐,这几日的“伺候”,总是若有若无闻到奇特的香味。
闻所未闻。
不说对所有香料了如指掌,但步青云出于兴趣,对贵胄用的香料了如指掌。
综合多种情况,当即便判断出了——
外夷贡品。
黑色蜀锦、外夷贡品、年轻男人、语气高高在上。
嗐。
便是步青云再囿于长沙、沉迷科举,对待时局,也不敢不知。
小皇帝年幼,年龄对不上。
能够穿得起黑色蜀锦还不爱惜的男人,大梁朝上下,唯有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摆明了不想发现身份,步青云便装聋作哑。
至于燕王千里迢迢跑到江宁的原因,步青云垂了眼睑。
好奇也不能直接问呀。
步青云深吸一口气,端着药罐子上前道:“喝药了。”
几日的相处,让步青云心脏中憋着的那股气消得差不多了,只要不和燕王殿下说话,语调都异常平和。
然而,久到禅房中的回声都沉寂下来,依旧无人应答。
步青云呆在原地,慢慢拧起了眉毛。
一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步青云倏地心脏一跳,转瞬被黑带遮挡的眸子一亮。
他试探道:“你的伤口怎么样?”
只有风吹过禅房内素帐的声音。
步青云缓缓靠近,熟练将药罐子放在桌案上,手指轻轻放在缚眼的带子上,做出扯掉带子的动作。
没人阻止。
下一刻,步青云蓦地扯下了带子,逡巡一遍,步青云自从发现燕王身份,便悬在心口的巨石放下又猛地提起。
禅房内空无一人。
原本会倚靠着墙头指手画脚的歹人好友,不知所踪。
所有的一切规规整整,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要是离开了自然好。
要是被那些人发现……
因着是位身份尊贵的主儿,步青云还是要担心一下的,毕竟关乎国祚。
悬而未定,步青云拧着眉,眼尖的发现了放在床上矮几上,被茶杯压着的一小沓银票。
心内隐隐有了猜测。
步青云阔步上前,伸手向银票,蓦然见到银票最上方的白纸,上面一个笔锋锐利的正楷字体——
离。
这个方块字,让步青云适才绷着的身体陡然放松。
“身份尊贵的恩人终于走了。”
心头愉悦,脸上梨窝更深,步青云将白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也不客气,将银票放进了袖子中。
这戏剧般的插曲终于落幕,二话不说,拜别了净一大师那神棍,步青云离开了鸡鸣寺,顺顺利利去了江宁府,准备赴好友韩煜明的约。
想到净一大师挤眉弄眼的那句:“我肯定你姻缘已到,你们相处的很好吧。”
再想起净一大师临走前那句“记得请我喝喜酒”,步青云面色霎时一黑,找出银票去听了个小曲儿。
那神棍说燕王和男人,还是和我有姻缘?
步青云浅笑吟吟。
弥天大谎。
荒诞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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