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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一见陈攻被自己唬住的样子,心底里舒了一口气。
陈攻不说话,默默点着烟。郑一看在眼里,把陈攻那点儿强装镇定的尴尬情绪揣摩得一清二楚:“陈攻——”郑一突然恶趣味地叫他名字,想逼他与自己对视:“你是不是觉得很恶心?被男人给惦记上也就算了,还是被我——你最反感的人给惦记上,你特别不舒服吧?”
陈攻吸着烟没说话,眼神只跟郑一对了一秒又移向了别处。
“可是你长得帅,有才干,看得让人觉得……够劲儿!”郑一呼了一口气:“——所以我喜欢上你了——我今天败露了我的心思是我自己蠢笨,戏都演不好……你不用有负担不用给我回答,就当没发生过;我呢,就当自己失恋了,以后也不会再骚扰你了——只是既然说开了,那我就求你别再跟我吵了……我这么能折腾的人都累了,你就不累吗?”
陈攻继续抽着烟不说话。
对于临时用于开脱的借口,郑一并不打算负什么责任。
说一句“我喜欢你”也不会掉块肉,撑死被陈攻骂一句“恶心”,他应该也就不会再在“你为什么骗着我住我房间”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了。
郑一走过陈攻,去衣架上取下自己的西装,潦草地收着行李箱。
陈攻就在那边斜斜倚着桌子抽着烟——郑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其实也没必要知道;反正丢给他平地这么一声雷,他光消化就得一阵子。
收拾完东西,郑一拎着行李箱出了1205去,转身的时候被陈攻砸了个东西过来。
郑一回头,是那包剩下几支的廉价烟。
捡的时候陈攻冷淡地说了句“凑合抽吧”,郑一点点头,把破破烂烂烂的烟盒揣在手里回了隔壁去。
回到房间后郑一才觉得后怕,有种从猛兽的血盆大口下侥幸逃命的感觉。
——明明房卡和身份证一并都被自己塞进了里侧口袋的破洞里,怎么会从西装里掉出来呢?
郑一随手丢开行李箱,翻起西装查看:这次直接是衣服的下摆夹层脱了线。
郑一觉得着实荒唐——百年老牌现在都已经他妈的沦落成这等质量了吗?只觉得脑门儿一热,郑一就把外套重重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
踩完还不泄愤,又捞起来重新摔了一遍。
西装外套不痛不痒地,用一种“你奈我何”的姿态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更有一根线头在空气中悠哉地摇曳了良久,才缓缓降落在地面。
郑一被一件西装气得呼吸不畅,当空乱挥了一阵拳头之后重重砸了一下墙。
——除了手疼,无事发生。
郑一躺上床去,一边哭丧着脸脱着袜子和西裤,一边反省着自己,渐觉得秋芒说的真对——自己就是戏多,也不会把拿捏与人家的边界感,擅自对他人产生毫无意义的好奇和毫无意义的怜悯。
郑一觉得说到底,就是自己傻逼到家了。
其实秋芒说的不只这一点对——郑一仔细琢磨了半晌,也觉得自己的确就是想在陈攻面前刷刷存在感;自己就是被众星拱月地捧久了,冷不防遇着一个对自己毫无兴趣的人,就偏偏不服气起来——还真成“垃圾文学”的男主角儿了。
刚才向陈攻“表白”的时候,郑一列举了三点自己对陈攻的认可之处:一是帅,二是有才干,三是“够劲儿”;这也是真话。
“帅”:陈攻说实话算不上什么标准帅哥——单眼皮死鱼眼,看谁都像是在“仇视”;嘴巴小嘴角又天天撇着,一副厌世渣男面相;可架不住那根挺拔还有性感小驼峰的鼻梁,撑起了整张脸的场面;再加干净硬朗的颞线颧骨下颌角——在郑一这种摄影师出身的人眼里,那张脸简直就是“为打光而生”的艺术品。
再说“有才干”:准备入职HALO之前郑一打听过自己的面试官陈攻,在社群网站上找到过他的个人主页——话不多一男的,但摄影水准和审美品位都很有个人风格。
至于“够劲儿”——这词是北方方言——郑一也懒得管陈攻听不听得懂,大约就是……类似“上头”的意思。陈攻总能让自己上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自己随时盯在眼中。亚马逊流域的蝴蝶扇一扇翅膀,就能变成德克萨斯的一场龙卷风;陈攻让人加个班,就能让郑一怒发冲冠大闹视觉部。
郑一对陈攻是有好感,但不是那种感觉——郑一的菜是青青草原上白嫩细腻的小羊羔,不是青藏高原上粗蛮无礼的老野牛。
郑一是想不通为什么陈攻那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可如今郑一也挺释然——自己这种段位,演个戏而已结果事故频发——陈攻不把自己放眼里也应该。
郑一想到这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觉得自己挺无聊的——讨厌一个人而已,却讨厌到满脑子都是他。粗略统计一下自己在这个人身上花的心思,被秋芒误会自己“是不是喜欢上我学长了?”,也是合情合理的。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郑一摸过:[航旅纵横]提示明天回京的航班可以网上值机了。
随便选了个靠近走廊的座儿,郑一扣下手机,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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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5分的时候郑一被敲门声叫醒的。
头重脚轻的下了地,拉开一条门缝,结果是陈攻。
郑一吓了一大跳。
陈攻站在门口,看了郑一一眼,淡淡地说:“火锅还吃吗?——6点了。”
郑一其实有点受宠若惊——本以为这顿火锅毫无悬念地黄了。
准确地说是——本以为自己跟陈攻的关系毫无悬念地黄了;甚至已经在盘算着要不要向老王沟通一下换个部门。
算是陈攻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吧……看来陈攻是和自己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以后也不打算吵了。
郑一愣了两秒才赶紧点了点头说:“吃——那你等我先去穿个裤子。”
一前一后地走到电梯前,也不知道能说点儿啥,等电梯的时候两人就干巴着站在那儿;进了电梯之后也没旁人,就各自玩儿各自的手机;出了电梯后陈攻走在前面郑一跟在后面,瞟了一眼陈攻的背影,郑一又觉得这么尴尬着也不是事儿,几步跟上去:“去哪儿吃?”
陈攻问:“你怕苍蝇小馆脏吗?”
郑一说:“不怕。”
陈攻说:“有家以前我常去的,很便宜——就是不知道还开不开了,去看看?”
郑一点头:“行。”
两人便又没话了,一前一后地绕过灯火通明的大街小巷。
走到郑一有点犯毛的时候终于走到了目的地——火锅店开在改装过的私家车库里,只容得下三四张桌子。
那老板娘认识陈攻,向他招呼:“回来啦?”
“嗯,回来出差。”
“啥子锅底,老样子?”
陈攻笑说:“鸳鸯锅——我朋友吃不嘚辣。”
“朋友”这两个字让郑一又吓了一跳,莫名地有点害臊,像是被占了便宜一般。
老板娘看了一眼郑一,“要嘚”。
就着桌子坐下,两人还是没话说。
空气里恣肆着辣油味儿,除此之外满满的都是“尴尬”。
郑一感觉自己手都没处放了一样,于是摸了摸口袋打算把陈攻给的那小半盒烟掏出来,掏到一半又塞回去,起身跟陈攻说:“隔壁有个便利店,我去买烟,给你带吗?”
陈攻抬眼:“带包10块的紫云吧。”
老板娘端上锅来:“11了——你也出息了,咋还不许紫云也涨价?”
陈攻又冲老板娘笑,说:“嬢嬢牙尖儿,没变。”
老板娘给锅里添着热水,看着郑一问陈攻:“这是你小弟吗?又年轻又俊。”
陈攻脸上的笑淡去几分,没等他说话,郑一点头接过老板娘的话茬:“对,他下面儿的。”
老板娘笑得淳朴,用蹩脚的普通话回郑一:“好好干,跟小陈混,有前途!”
郑一连连点头,模仿着四川话回她“要嘚要嘚”,逗得老板娘发笑。
老板娘在笑,陈攻却淡漠着一张脸看手机。
从便利店回来郑一手里拿着两盒紫云,推来桌子这边一盒。
陈攻看了一眼,吸溜着啤酒瞟郑一:“你也抽紫云?不抽大雪茄不会难受吗?”
郑一嗤笑:“别捉弄我了——啥味儿我都可以,够劲儿就行。”
陈攻闭了嘴没接话。可能是啤酒上头,脸有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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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北京吃的火锅不一样——成都的鸳鸯锅是四周一片辣汤,中心里一个拳头大的小洞,里面敷衍地飘着两根青葱,倒着一点儿清水。
食材也是乱七八糟的肠啊肚啊——郑一纯种北方人,望着陈攻点的这么一大堆不太敢吃,也不太敢说。
郑一觉得自己就像被挤兑了一样,可肚子却适时咕噜了起来。
——饿了。郑一把手里的烟屁股一摁,硬着头皮从锅里夹了一点出来,放在碗里。又四下张望了一圈儿,喊老板娘:“阿姨,有没有麻酱?”
“麻将?”阿姨停下手里忙活着的活儿,想了想指了个方向:“往那边儿走,有个茶馆,能打麻将。”
郑一听的云里雾里,陈攻却“噗嗤”笑了一声。
郑一回过头来看陈攻——他的视线从自己身后越过,跟老板娘解释:“他是要芝麻酱……不是打麻将。”
老板娘大笑。
郑一也才听明白,后知后觉地发现闹了笑话。
陈攻坐姿不太端正,和往日办公室里见到样子不一样——桌子有点矮的关系,陈攻敞着腿弯着腰,吃得满头大汗。吃着,嘴角还挂着没退去的笑——郑一看着觉得新奇。
新奇了片刻又觉得挺心酸的。
谁会愿意每天板着脸过活,不过是被苦难拖得吃力罢了。
学着陈攻的样子,郑一往碗里加了葱蒜,倒了香油。
蘸过了油之后送进嘴里——那辣味儿把腥气呛没了,咬在嘴里筋道有趣。
陈攻突然开口搭话:“你的小羊呢——杨……翊?”
郑一和杨翊的暧昧虽不高调但也从未隐藏,所以HALO的人基本都知道他们两个的事情——这边自己刚向陈攻“表白”过,此刻提起小羊,总不能说“我们俩下午还调情呢”……郑一把嘴里的东西嚼吧嚼吧,躲着陈攻的眼神,含糊地说了一句:“出了点儿意外……”
陈攻听罢好像愣了一下,说了句“没事儿”。
郑一心想当然没事儿能有啥事儿,筷子伸向锅里再挖掘,顺便小声一问:“你不气我了?”
陈攻没看郑一,回答道:“能体谅……我也喜欢过别人——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也堵过人家粘过人家,把人家吓坏了。”
郑一听着陈攻竟然也有过情动的年纪,来了劲儿:“具体讲讲?”
“也没啥好讲的……”陈攻讪笑:“……后来追到了,断断续续处了七年,最后还是分了。”
“为啥分啊?”这个刚“表过白”的家伙倒是没丁点儿吃醋的意思,好奇心旺盛地看着陈攻。
陈攻低着头看着碗:“说嫌我是什么‘凤凰男’,瞧不上我了……”
郑一摇头说:“那是她没眼力见儿——‘凤凰男’是啥?”
陈攻说:“不清楚——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但本质还是小野鸭。”
“你哪儿能啊——你要是鸭哥哥我一人包你业绩!”一放松起来说话就恢复了平时的流里流气,结果遭陈攻一瞪眼,郑一又怂了,赶紧扯回正题:“那是她没眼力见儿——她自己能有多好?”
陈攻说:“人家是挺好的。”
估计余情未了呢吧?……郑一点点头笑,说:“行吧,痴情男啊——还替她说话呢!”
陈攻抿了口啤酒没接话。
郑一追问:“漂亮吗?”
“挺好看……”
“同行吗?”
陈攻想了想——模特圈和摄影圈算是半个同行吧:“嗯。”
郑一撇了撇嘴:“行了分了就别惦记她了!你这都把又帅又多金的大公子给迷住了——你以后拿这个跟她吹牛去!”
陈攻看了郑一一眼:“我拿这事儿出去吹牛——你名声咋办?”
郑一挑眉耸肩:“Whatever——郑公子向来风流,还怕人说?”
你是不在乎,你什么都不在乎——就因为这样你个憨批才中人家圈套。陈攻瞥了一样郑一,他正在和滑腻的鸭血块儿作斗争,像个傻子。
看着这个傻子,陈攻又想起杨翊的话,摸出一根烟来点上:“你长点儿心吧,以后别那么轻信别人——你说你蹭我卫生间用,就不怕我今天在卫生间安个摄像头啥的偷拍你,以后拿出来讹你这个多金大公子?”
说完这句话,陈攻观察到郑一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
郑一这边脸上的横肉没忍住抽了一把,心里一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陈攻说的这就是他曾经的遭遇吧——如果没亲身经历过被人侵犯被人偷拍的事情,寻常人怎么可能会懂得要提防这么离奇的事情呢……
郑一心里一酸,辣椒呛到了嗓子眼里,咳了半天,随手摸过陈攻的啤酒灌了几大口,才顺过气来。
不能露出分毫“我已经知道你被偷拍了”的信息,想了想郑一只好把案情套在了自己身上:“要是我真遭遇到这种事儿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郑一想知道陈攻对曾被侵犯的遭遇,如今有没有释然,有没有留下心理阴影。
问完这句话,郑一观察到陈攻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
陈攻这边眉头一皱牙关一咬,心里刹那间风起云涌:郑一被杨翊勾引去酒店的那天自己没能拦住他……如今郑一又含糊地跟自己说与杨翊之间“出了点儿意外”——那就说明,杨翊很可能已经对郑一开始了勒索行为。
陈攻一瞬间内疚感又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冲得鼻梁酸疼,不敢看对面那个傻子的眼神,陈攻低着头抽烟,半天才说出一句:“我觉得你没做错啥,错的是偷拍的人——不用怕。”
陈攻说完郑一“嗯”了一声。
郑一觉得有种被救赎的感觉——虽然陈攻果然就是那个视频里面的受害人,但……如今他会说这番话,说明他至少从那段阴影里面走出来了。郑一有点儿放心,但转瞬又萌生出另一种揪心:他那么难,遭遇那么多坎坷,竟然还能有办法让自己挺过来……真是个够劲儿的男人。
陈攻也“嗯”了一声。
陈攻希望这话多少是可以安慰到他吧——虽然他看似马大哈,其实背地里也遭遇着一些阴暗丑恶的折磨……比起同情,更甚的其实是内疚;自己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虽然后来也有试着去做,但某种意义上,还是个袖手旁观的小人……但陈攻又觉得无奈,并不是不想阻止,即使自己打那个预防针给郑一,可两人势不两立的关系下,郑一会信吗?
气氛又回归到没话可说的状态。
不过这次两方都没有觉得尴尬,各自忙着在心底里暗暗思忖:点到为止——这番对谈之后,再不提及关于他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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