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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是个挺神奇的东西——在何处与何人,都能吃得心窝子里暖洋洋的。
本来从方才落座在这个用私家车库违规改造成“道地川味火锅店”里时,郑一就已经惶惶不安了。铺面并不干净整洁;黄色的燃气线路沿着墙壁布满,里面游走着危险的气息……每个细节都激发起了郑一的警戒心,可是锅一开筷子一动,香味在唇齿间溢开时,郑一的焦虑就随着蒸腾而起的热气消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则的确是火锅好吃到让郑一忽视了用餐环境;二则也因郑一心里不时骚动着的内疚感。
这家店是陈攻的推荐——如果此时挑三拣四嫌这嫌那地,难免会让陈攻尴尬;另外陈攻母亲过世虽是相隔多时的旧事,他情绪上也许已然淡然一些,可今天去办理户籍的注销难免会勾起他些许愁绪……
郑一也有几分“舍命陪君子”的心态,本着“哄着他开心为主”的原则,自甘当一名合格的陪客。
郑一看起来快意恩仇落拓大方;可说到底,本质里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自从阴差阳错地目睹陈攻被侵犯的偷拍影片开始,郑一这厢就兀自萌生出一些莫名的“责任感”来,似乎那个错是自己对他犯下的一般,不再忍心作对和刁难,甚至有点想要“赎罪”和“偿还”……
虽然冷静下来郑一知道自己与这件事并没有关系——正确的做法反而应该像是秋芒教训的那样“保持边界感”,尊重陈攻的秘密,不去碰触陈攻的伤疤。
可郑一就是没办法摁灭自己心头那簇隐忧的火苗。
趁陈攻吃东西的时候,郑一偷偷抬眼看了他一下。
陈攻低着头大快朵颐,与郑一照面的是他的头顶心——平日毛刺般竖立着的头发因为没有抓起,于是相较平时显得温驯了许多。
郑一又低下头,看着掉了漆的老旧碗碟,心里觉得挺不好受的:陈攻专程带自己来吃的“美味”,却在自己眼里如此破旧不堪——人与人果然生而有差别。
身为精英阶级的既得利益者,郑一对陈攻的苦楚有所共情。
虽有所共情,却无路排遣掉这份因共情得来的郁闷感。
内心的情绪风起云涌,最后只能用“多吃几口”来压制一下。
吃完是陈攻去结的账,才70多块钱。郑大公子心里窃窃衡量:一杯加浓美式咖啡加一份火腿帕尼尼也就这个价格了;自己的单人份早餐居然也能换来两人在巷尾小摊上的一顿饕餮……
穷人——啊不——陈攻果然是生活在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维度的世界之中……
回酒店两人又是靠走的,郑一没意见;刚过完嘴瘾,肚子涨得要命,正好可以用走路来消化消化。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地同行了五分钟,郑一又觉得气氛有些沉默得让人不太舒服,于是追上去几步,摸出两根烟来匀给陈攻一支,没话找着话:“挺好吃的……”
“嗯。”陈攻接过郑一递来的烟,伸手在裤兜里摸着打火机:“她们家开了好多年了,地点一直都没变过,是口碑老店。”
“你以前吃过?”
“……闻过。”陈攻笑说。
郑一没听明白:“闻过是什么意思?”
陈攻点着烟吸了一口:“小时候都是家里富裕的人才能下得起馆子——我听人说过这家好吃,但是我们家吃不起,没吃过;放学的时候有时路过这里,就能闻到。”
郑一不由地想感叹“这也叫‘馆子’?”但突然又想到这么说可能会伤到陈攻,顿了顿才续下话题:“那第一次吃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长大了——大二的时候。大二找了工作,自己赚钱了,攒了点小金库;放寒假的时候终于把心心念念惦记着的这个馆子给吃了一顿。”陈攻语气似乎带着些微得意,像是炫耀着自己刚才投了一个漂亮三分球的高中生。
他用调笑的轻松口吻说着过往,听在郑一耳朵里却有点揪心。
郑一知道陈攻当时找的这份工作,就是秋芒曾经对自己讲过的——“酒吧驻唱”;也是这份工作,害陈攻最终被人侵犯。
郑一望着陈攻——男子如今已过少年时,背影宽阔,健壮得像是百毒难侵一般;也终于能以付之一笑的态度与曾经历的丑恶黑暗达成和解。郑一望了良久,又觉得命运有一张着实可憎的面孔:有人积极上进,永远都在用充满能量的正面态度去攻克着千疮百孔的狼狈人生,可终究逃不过更深的大坑。
郑一走着神儿,被烟重重呛了一口,方才吞入腹中的辛辣重新翻起,在嗓子眼儿里耀武扬威,把郑一呛得泛了泪花儿。
陈攻问他:“抽不惯?”
郑一笑说:“哪儿能啊。是刚刚吃的太辣了——我嘴里不是还……”
还有伤。
陈攻有点躲郑一的眼神,半晌丢出一句没头没尾的“不是有清汤锅吗?”
郑一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陈攻:“得了吧你们四川人都排挤清汤——一整个红油锅中心里有个杯子似的小清汤,那么大点儿小区域够煮什么?”
陈攻微微一笑,说:“是不是没吃好?”
“挺好的,我挺喜欢的——新鲜。”
郑一嘴里的“新鲜”是句北京话;不是食材新鲜的意思,是说口味对他来说比较“新奇”。
陈攻呆滞了几秒,回了神儿也没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幽幽地说了句:“你们贵公子是爱尝尝新鲜的,不过一顿也就腻了。”
郑一点着头说:“那是。说实话不敢吃第二次了。”
陈攻便没再吱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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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酒店两人便道了个简单的别,各自回了自己房间去。
合上了房间的门后陈攻才缓缓舒了一口气——尚有余悸。
下午遭遇到郑一的“直球式告白”之后,其实陈攻就已经很谨慎地想过,要如何回应郑一的表白;只不过想到6点还是没想明白。硬着头皮喊郑一去吃火锅也只是遵守约定,顺便暗示他“我倒不会因为你跟我表白就恶心你排斥你”……
陈攻期待过两个人的关系能变好,但从来没想过要变成“那种好”……主要是太离谱也太措手不及了:势不两立的宿敌突然跟自己表了白——戏剧冲突简直满分。
郑一这种浪荡公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陈攻不得而知。但陈攻总觉得他只是一时的猎奇心态——玉露琼浆喝腻了,也会想辞楼下殿来呷啜几口人间烟火。
陈攻觉得郑一他对待感情太轻浮随便,并且对此嗤之以鼻。
可……如果万分之一的概率……郑一是认真的呢?那么自己单方面恶意揣测着郑一的心意,会不会有点过分?
陈攻思忖着这件事,渐觉烦闷。
隔壁那厢焦头烂额,郑一这边却睡得四仰八叉。
“表白”之于郑一而言无非就是个“应急方案”而已,合情合理合逻辑地为自己的种种“诡异行径”作了解释。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然后翻篇儿。
昨晚飞机延误又加上自己“遗失”了证件耽误了入住,今天白天又跑了一天景区;郑一吃完火锅回来往被窝里一钻,就着饱腹感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睡到11点多才醒来,睡得有点恶心还发懵。
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刷了一小会儿朋友圈,简单翻动几下又觉得索然无味。
有点想起身出去,到附近走走吃点宵夜什么的,但又不太好意思去打扰陈攻——虽然关系有所缓和,但也不是朋友的立场……
郑一觉得有点烦躁,点了根烟。
男人无聊的时候,就连眼前的烟圈儿都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看着半空被自己呼出的烟,急速地从口腔直线出去一段距离,又缓下来或而沉淀或而升腾,渐渐缭绕成了一只羊的轮廓。
右手被烟占住了,郑一便伸了左手去捉他的“小羊”。
反手回来看,手里空空如也。
借着昏黄微弱的光线,郑一把自己的左手掌伸向了半空。
看着自己的手掌,郑一回忆那天被牵手罚站的时候,陈攻留给了自己一只右手,当时是用自己的左手去牵他的。
……牵在一起久一些的时候,陈攻的手出了一层薄汗,让两人掌心之间粘粘的;郑一微微动弹,两只掌心间空隙里便会蒸发走一阵热气,空出一片小小的凉意……
郑一人生至今多多少少也摸过几个男人的手,都和这人的触感不一样——茧子多的要命,粗糙又炙热……不舒服,很不舒服。
如此般仰视着自己伸在头上方的左手,郑一看了良久,又觉得自己无聊。
无聊的时候,就想找点儿男人最唾手可得的快乐。
郑一摁灭了烟,把左手探进被窝里。阖上眼想象,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浮出了那段影片——陈攻昏睡着,因此对被侵犯一无所知……
若当时他是醒着的,以陈攻的个性,郑一猜他定会抵死相抗……
那若侵犯者不是油腻恶心的大啤酒肚,而是自己这种结实好看的八块肌呢?以陈攻的个性,郑一料定他一定会一拳把自己掀翻吧……
那若不是侵犯,而是你情我愿呢?
得了吧。
从鼻腔喷出一阵冷气,郑一自己都被自己的设想给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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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3分。
陈攻看了一眼时间,把秋芒邮件传来的简历做好了筛选,留了两份最合适的,回复了秋芒“可以约面试了”之后,把电脑一关收进了包里,突然感觉灯影晃了晃。
陈攻抬头确认,吊灯果然在晃。
——应该是地震了。
果然手机立刻播报四川某地地震——3.5级。
“这么小,成都居然也会有震感……”陈攻退出新闻APP,点开音乐软件,找了个列表随便播放了点音乐。
把T恤脱下丢在床上,走进卫生间准备刷牙洗脸。一次性牙刷的包装还没来得及拆开,陈攻就听到一阵砸门声。
陈攻把放在水池边播放着音乐的手机拿起,走出来把门开了条缝隙。
只见郑一脸色煞白,西裤歪歪扭扭衬衫还没扣,坦露着结实好看的身材。
陈攻把门拉开点,才注意到郑一拿着两条滴着水的湿毛巾:“你干啥?”
郑一把其中一条毛巾往陈攻手里一塞,长长呼吸一口才能顺利说话:“快跑啊!地震了!”
陈攻愣了片刻,才把郑一塞过来的湿毛巾迅速丢在地上,赶忙把沾满水的手机在短裤上蹭着“进行抢救”。
拧起眉毛怒骂郑一道:“哈批!是地震,又不是着火,你拿湿毛巾做啥子?”
郑一痴呆良久:“诶?”
两秒后,又恢复了焦急情绪:“啊——那也快逃啊!”
陈攻看着被3.5级地震吓慌了神的郑一,又瞥了眼被自己丢开的湿毛巾,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冷淡处事的自己,这次脑门儿居然意外地有点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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