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种猜测,谢真反倒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施夕未取过一只新碗倒上茶,道:“公子不必太过忧虑。那金砂化身固然危险,但总不会无懈可击,此处强横,彼处未必没有弱点。”
谢真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个,但还是承了好意:“主将说的是。”
施夕未翻过一只手掌,从刚才起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的随从部众忽然出现,将一只木盒放在他手中,接着一躬身又消失了。
他把盒子推向谢真:“阿花公子,此番承蒙关照良多,薄礼不成谢意。”
谢真:“主将不必客气,无忧既与我相识,我理应护他周全。”
施夕未道:“那金砂化身的主人想必已经记住了你,以后行走天下,还是要多加小心才行。盒中是我在蜃楼的收藏,用来改头换面,图个方便而已,将来或许用得上。”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真却晓得这东西多半千金难求,要说幻变的法门,再没有哪里能比蜃楼一脉更精通了。他于是谢过对方,收起了这份珍贵的馈赠。
施夕未又道:“不久前,最后一批在青崖修炼的妖族回了静流部,那个地方已经封闭了。”
这话题转换得如同空中御风一个急转弯,谢真疑惑道:“为何?”
施夕未:“此前在青崖适合木属妖族修炼的充盈灵气,似乎也渐渐衰退,部中决定不再对外界妖族开放,改为种植灵药。”
谢真稍稍皱眉,感觉对方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果然,施夕未继续道:“之后,我查过十六年来进入青崖修炼的妖族名录,其中并没有一个名叫阿花的花妖。”
该来的总会来,谢真早就知道这事瞒不了太久。施夕未会在百忙之中特意去查名录,看来实在也是对他的来历起了疑心。
施夕未:“名录是我亲手查过,如今已经封存,公子不必担心有他人知晓此事。”
谢真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施夕未道:“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才要进蜃楼,此事都一笔勾销。下一次来,就别住柴房了。”
他对谢真微微一笑。谢真忽然明白过来: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是王庭的暗探了。
这样一想,前因后果好像十分通顺。用小花妖的身份隐姓埋名,在不起眼的山脚下劈柴,借机接近无忧,最后被长明亲自提走,现在又与长明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怎么说,不知不觉间,王庭或者说长明好像替他背了一大口黑锅啊。
可是他要怎么解释,说我其实真的是在青崖修炼,我埋进去的时候还是个球,出来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见他一脸郁闷,施夕未温声道:“公子定有难言苦衷,我不多问,你也不必说。如今,你是否有兴致来蜃楼再住上一段时日呢?”
谢真:“这个就算了吧……”
他心想你们父子俩难道是约好的吗?施夕未观他脸色,不由得失笑:“莫非无忧也这样问过了?”
“还真是。”谢真无奈道。
“无忧嘴上不说,但其实十分想念你。”施夕未叹道,“之前听说你不回来了,脸色不知道有多坏。”
谢真:“无忧年纪还小,只是需要有人陪他说说话,一起修行,大约在蜃楼也没有什么玩伴。”
“我知道公子并非玩伴,而是师长。”施夕未摇头,“我虽然是他父亲,却并不是个好的师傅。”
谢真安慰道:“无忧总会理解主将的苦心,毕竟师傅可以再拜,父亲却只有一个。”
施夕未:“这倒也未必。”
谢真:“……………………”
他终于体会到了被自己说的话噎死是怎样一种感受了。
又再闲聊几句,谢真就起身告辞。他一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边思忖施夕未,或者说静流部,会在慧泉解封之后作何打算。
目前来看,静流部应该会与王庭共进退,然而他还没忘记,当初在蜃楼听到的流言里,就有静流部与瑶山暗通款曲的消息……或者不能说暗中,毕竟这事连普通的小妖都知道了,只是没有光明正大地接触而已。
哪怕知道了施夕未的陈年旧事,他也并不觉得这段风月会影响到他身为主将的决策。
他走着走着,在枝叶掩映的亭子里看到了行舟。那边栽着一棵好似垂柳、但繁密许多的古树,绿荫浓郁,在这树木大多是银白色的王庭,也算是很久没见过了。
行舟见到他便招手,谢真走过去,听到他问:“你躲哪去了?也不在殿下旁边,还以为你回去了。”
“去和人说了说话。”谢真道,“有什么事?”
“哦,没啥。”行舟懒洋洋地说,“就是有好几个人来打听你。”
谢真奇道:“姑且还是在王庭中,就这么打听我的来历,如此不顾忌的吗?”
“当然不是来历啊。”行舟说,“就是问你是什么花妖,年纪多大,有没有婚配……”
谢真:“……”
行舟:“放心吧,都被我挡回去了。”
谢真有种不妙的感觉:“你说了什么?”
行舟:“我说你一天花五个时辰在读书,如果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正背王庭年表倒背法阵口诀的绝世天才,都不好意思跟你说话。”
谢真:“……”
行舟:“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得不对吗?”
谢真:“你误会了,虽然前阵子我确实经常去沉鱼塔,但是我没有要钻研学问的志向。”
行舟:“如果我说你喜欢练剑打架,保管你一出门就被繁岭部的小年轻包围,个个都想跟你走两手。”
谢真:“你说得没错,我特别爱读书。”
行舟满意了,他起身道:“我去拿点酒来,你帮我守一会。”
谢真:“守什么?”
行舟反手把柳枝织成的树帘拨开,里头躺着西琼,身上盖着一件斗篷,睡得人事不省。
谢真:“……”
“他太难了,让他睡吧。”行舟同情道,“我马上回来。”
行舟回来时端了一只细脖子圆壶,拔开盖子看了看,才开始倒:“知道你们花妖酒量不行,这个喝不醉,随便喝。”
谢真:“有这回事?”
“这是常识吧。”行舟斜瞥他,“你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花妖啊?”
半路出家的花妖听这话稍稍有些心虚,取过一杯尝了尝,感觉就跟喝甜水差不多。他说:“方才遇到繁岭主将,他那边的酒不错。”
行舟咋舌:“你怎么跟他认识的?”
谢真:“打过一架。”
“到了王庭还撩架啊。”行舟感慨道,“真是……有时候不能不服繁岭这帮家伙。你跟他喝酒了?醉了没,要不要给你两针清醒下?”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行舟摸摸鼻子:“好吧,看着还行。当我没说。”
他们背后的树帘簌簌摇动,接着一个虚弱的声音道:“也给我来一杯……”
“西琼?”行舟伸过头去,“把你吵醒了?”
西琼拨开枝叶,走到座椅边很没形象地坐下,神情委顿:“没,睡得不太踏实。”
“我还以为最后得把你扛回去了。”
行舟拿了个杯子,谢真提壶给他倒上酒。递过去之前,行舟圈在杯子上的手指夸张地转了个圈,杯边浮起一层寒霜。
一口冰凉透骨的甜酒下去,西琼抹了把脸,彻底清醒了:“现在是几时?”
“没到半夜。”行舟说,“你这也太憔悴了,多少天没睡啊。”
西琼:“记不清……没办法,事情太多,都得经手。”
“平时就算了,这次雩祀奉兰大人总能分担一点你的活吧。”
行舟身为医师很看不惯他这样,“我知道他年纪不小,但是你也不能仗着年轻就连轴转,累倒了往回补就不容易了知不知道?”
西琼无奈道:“这还真不能分担。”
行舟:“咦?为什么?”
“两位大祭职能不同。”谢真看西琼连说话都有气没力,便代为解释,“奉兰大人应当是尊奉圣物的一系,另一系则掌管慧泉,此次雩祀想必是以西琼为重。”
西琼:“就是。你没发现我今天在祭台上连比带划而奉兰大人就是在一边干看着还差点睡着了吗。”
“没发现。”行舟无情地说,“大家都在盯着殿下看。”
西琼:“……我就知道。”
“不过原来还有这种事情?”行舟转向谢真,“我听都没听过。”
谢真:“想必两位大祭很久没有履行这方面的工作,因而听说的人也少了。”
行舟:“那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谢真:“你刚刚也说了,我一天花五个时辰看书。”
行舟:“……”
“行舟啊,你一天到晚蹲在沉鱼塔,都不看里面的书的吗?”西琼终于找到机会回击了,“随便哪本记载史料或者礼仪的书里都会提几句吧。”
“我只看医书。”行舟理直气壮,“医师也很忙的!”
西琼拿他没辙,又去倒酒。三人默默地喝了一会,行舟找的这个亭子位置颇妙,没什么人过来,只隔着不远处的垂枝,能看到时不时走过的人影。
灯火从枝叶间照下细碎光点,好似古老檐柱下剥落的金粉。行舟叹道:“总觉这繁华之中,又有些寂寥。”
西琼:“一想到接下来要干多少活我就寂寥不起来……”
行舟:“……”
谢真也望着那摇来晃去的微光,漫无边际地想,长明此刻在做什么?
这时,一阵轻响如风卷浪涛,掠过所有人耳畔。仿佛千只钟铃齐振,随着这股轻柔的鸣动,无数光点从四下里缓缓升起。
谢真这才发现,除了平常照明用的灯火外,还有许多细小灯光来自于停驻在灯座中的光萤。在他们旁边就有一盏,那团淡金的灯火在他们的注视下从灯座中升起,接着渐渐分开,许多晶莹灿烂的小虫振动双翅,朝着夜空翩翩飞去。
行舟惆怅道:“夜半了啊。”
光萤纷舞,恍若自大地落向天穹的骤雨,宣示着这一夜的结束。谢真仰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忽然若有所感,转过头去。
长明不知何时来了,正独自立在亭台下。在万千流光的闪烁中,他如平常那样,对他略一扬眉。
“回去吧。”他说。
*
再度回到持静院,已经是后半夜。
明明只是两天没回来,可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百珠还在外面忙碌,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要歇下的意思,只坐在院中,一时无话。
谢真在桌上点了盏灯,长明侧头看着他,无意识地拨弄着灯火,让那一点火光在手指间翻来覆去的旋转。
谢真觉得他的耳朵有点红:“你是不是喝了不少?”
“也不多。”长明懒洋洋地说。
他一手支颐,瞳孔不知何时已经显出了微微的金红,当他用这双眼睛专注地看过来时,简直好像能把人烧熔一般。
饶是谢真也有点吃不消,他想了想,把施夕未送的那个盒子摆了出来。长明总算移开了视线,不是很感兴趣地说:“是谁送的?”
谢真:“静流主将。”
“哦,想必是好东西。”长明道。
谢真于是打开盒子,然后不由得沉默了。
盒中是两枚珍珠,小指尖那么大,泛着似有若无的碧色,光泽无暇,就如同柔润的水滴一般。长明看了一眼,见谢真有点茫然,道:“这是炼制过的蜃珠。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多半是族里的收藏吧。”
谢真:“原来如此……”
他在意的其实不是珍珠本身,这一对蜃珠镶在铸银的搭扣上,不管怎么看,好像都是别在耳朵上的吧?
他随即反应过来,静流部的确有佩戴奇奇怪怪饰物的习俗,比如在头发一侧结上碧玉环,他也见到无忧时常会戴一对翡翠的耳扣。这东西是静流部锻造的,会是这个模样也不意外。
没办法,只要实用,也没必要特别在意外表。谢真倒没有耳珰这种东西平常是女子戴的多,男人就一定不能戴的想法,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别说耳朵上打个洞,就是脖子上打个洞也不虚。
他拿起来看了看,发现这东西好像是用夹的,于是拿起一个,试着往一边的耳朵上戴。
夹了几次,总觉得别别扭扭,不得其法。长明看不下去了:“我来吧。”
谢真松了口气,老老实实把珠扣放在他掌心里。长明托起看了看,接着倾身过来,道:“转过去些。”
月色如水,灯火微暗,谢真不知不觉拿出了十二分入定的功夫,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他感觉长明轻轻捏住了他的耳垂,小心地把这枚蜃珠别了上去。
过了一会,他发现长明半天没说话,疑惑道:“怎么?很奇怪?”
“不是。”长明顿了一下,“很好看。”
谢真:“这无所谓了,稳不稳?会不会掉?”
他说着一转头,就感觉耳朵上一松,长明及时一伸手,接住了掉下来的珠扣。
谢真:“……”
长明:“……”
谢真镇定地从他手里捡起蜃珠:“我看还是明天问问百珠夫人吧。”
长明用沉默表达了赞同。放回盒子时,谢真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张卷起的丝绢,放在衬垫旁边差点没分辨出。他刚想把它拿出来,身旁的长明霍然起身,衣袖甚至带翻了桌上的灯盏。
谢真:“怎么回事?!”
长明片刻间已经退开三步,左手死死抓着右臂,摇晃了一下,单膝跪倒。他周身浮现出一层闪烁不定的火光,竟然已经濒临失控。
看着他他眉宇间极力压抑,但已经掩盖不住的痛色,谢真心急如焚,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束手无策。长明咬牙强忍了片刻,忽然反手一挥,将朝羲抽了出来!
朝羲的灿烂剑光犹如一道烈日,盖过了高悬中天的明月光辉。
那一瞬间,谢真甚至忘记了呼吸。长明却只是左手持剑,用朝羲指着自己的右臂,就在原地僵立了一会,直到那不停震颤的右臂终于平静下来。
须臾,长明缓缓放下剑,额头满是冷汗,尽量放缓声音道:“没事了。”
谢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海山拔了出来。他麻木地还剑回鞘,动作仍然很稳,脑中却是空白一片。
他惊疑地看着长明的右手,想碰又不敢碰。长明深吸一口气,伸手把衣袖卷了起来。
那条手臂上,此刻紧紧缠绕着三道似实似虚的锁链。它们相互纠缠,闪烁着金与银相间的微光。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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