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廷低着头, 也看着她, 沉默的、探究的、直直的看入她眼底。
然后,他看见阮清绮抱着他的胳膊,歪着头,与他对视片刻,忽而朝他一笑, 眉眼微弯。
无论再如何的用心减肥, 阮清绮终究不是德妃那般纤细苗条的美人。
她的脸是圆的, 就像是正月十五的明月,又圆又白。
肌肤雪嫩,双颊犹带婴儿肥,恰似初剥新荔,雪色里透出淡淡的粉色,笑起来时颊边的梨涡绽开,盈盈动人。
在这一瞬间, 萧景廷忽的意识到一件事:这是他的皇后。
是从中门迎入坤元宫的皇后, 与他结发共枕的女人,他的妻子。
在此之前,萧景廷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后宫里的几个女人,无论皇后还是妃子, 都是陆太后塞进来的。他所能看见自然不仅仅是这些女人本身, 而是她们的出身背景以及她们身上代表的利益。
可是,阮清绮的确是不同的......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是多么厌恶这个女:她是阮家女,是陆太后与阮修竹结盟后的象征, 也是这两人分道扬镳后的阮家弃子。京城那么多的贵女,只有她生得那样白胖粗陋,不堪入目。偏偏,这样的女人竟是成了自己的皇后。
那时候,萧景廷是真的厌恶她,厌恶她的出身来历,厌恶她身上所代表的意思,尤其厌恶她那太过丰满的的体型以及那白生生的皮肉所牵扯出的低俗肉.欲。
他简直是厌恶到看一眼都觉心烦,都觉恶心——就像是把肉塞进嘴里时那种几欲泛呕的恶心。可是,当初的那些厌恶与恶心到了今日,已然所剩无几......甚至,此时的萧景廷还要认真回忆,仔细搜罗,方才能够回想起些当初的那点儿莫名的情绪。
现下,他看着攀在自己臂膀的阮清绮,看着她在自己的臂膀上蹭动,看着她睁大眼睛对着自己笑.......
他一直平稳的胸腔中竟是重又升出了那种不可言说的欲望——与初时令他生呕的欲望不同,却隐隐的相似。
萧景廷静立了片刻,垂眼看着阮清绮,似是在细细的打量着她,又仿佛是在慢慢的梳理着自己心下的情绪。
阮清绮却仿佛已经完全醉了,双颊晕红,脸上带笑,正抱着他的胳膊往他的方向蹭着,有一下没一下,像极了迷迷怔怔却还要和人撒娇的小猫。
殿中一时极静,静的几乎可以听见书房一角香炉中,龙涎香徐徐烧起时的细微响声,可以嗅到那自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香雾。
过了片刻,萧景廷忽的抿了下自己的薄唇,唇线几乎抿成了一线。他像是终于梳理完了自己的想法,慢慢的朝着阮清绮伸出手,扣着她线条精致圆润的下颔。
阮清绮还有些懵,顺势在他略显粗糙的掌心轻轻的蹭了蹭,朝他眨巴着眼睛。
萧景廷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手指微拢,就这样扣着她的下颔,慢慢的、一点点的、不容置疑的将她整张脸都掰正了。然后,他俯身低头,凑近她的脸,像是想要再看得仔细些,又仿佛只是单纯的想要离她更近一些。
两张脸贴的极近,近的几乎可以看清对方细长浓密的眼睫,可以看见雪面上细细的绒毛,可以感觉到温热且灼人的鼻息,可以听到那砰砰的心跳声......
两人的额角几乎都要抵在一处。
阮清绮的眼里还带着朦胧的醉意,眼睫扬起,微微的有些颤。她正定定的看着萧景廷那张徒然放大的漂亮脸庞,过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你干嘛呀?”
她的声音很软,很细,微微有些沙哑。像极了刀尖上滴落的蜜水,金黄色的蜜水落在皮肤上,犹带着刀尖的凉意,偏偏又是那样的粘稠而又甜蜜。
佛说:“言财色之于人,譬如小儿贪刀刃之蜜,甜不足一食之美,然有截舌之患也。”
萧景廷没有回答阮清绮的问题,仿佛怕自己一开口便要有“截舌之患”。
他用手扣着阮清绮的下颔,盯着她,难得的出了一会儿神,想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他的生母还未死,他们还在冷宫里,他还是后宫里一个少有人知、需要瞒着帝后的“秘密”,哪怕仅仅只是活着都要提心吊胆、如履薄冰,都需要旁人的怜悯与恩慈。
那一天,他捧着碗,坐在门槛上吃肉。
冷宫里一向少吃食,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他是真的很久没有吃肉了,哪怕那碗里的肉都是肥肉,都已经凉了,但他还是很珍惜的捧着碗,认认真真的吃着碗里的肉。
在他身后是破败的宫殿,朱门褪色,帘幔低垂,空中有金色的尘埃上下浮动着。
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这破败的宫殿中传出。
他没有回头,只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肥肉。
有什么好看的呢?哪怕不回头,他也知道身后是什么——他记事很早,自然也见惯了那些场景,知道自己回头后只会看见那些白生生的肉。
就像是碗里的那些肥肉,白,腻,而且恶心。
吃多了总是容易泛呕。
......
想到这里的时候,萧景廷闭了闭眼睛,眼睑低垂着,乌黑的长睫却微微有些发颤,像是他此刻极力压抑的情绪。
阮清绮对他的反应却是恍若未觉,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晕乎乎的,一个个的念头生出,还未等她想明白便又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因此,她越发的迷糊起来,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阵阵的发热,本能的想往更清凉的地方贴去,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面前的手臂,撒娇般的往人怀里蹭去......
她这样蹭着蹭着,总算是把萧景廷蹭得睁开了眼睛。
虽只是闭眼睁眼的功夫,萧景廷眼里的神色已然完全的沉淀了下去,眸色极淡。他扣着阮清绮下颔的那只手慢慢的往后移了移,轻握成拳,然后便在阮清绮的后脑勺敲了一下。
阮清绮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一声都没来得及出,整个人便已软软的晕了过去。
萧景廷长臂伸展,将那个软倒的人搂到怀里。然后,他抱着阮清绮,将之平放在榻上,让她在榻上躺好了。想了想,他又拿了一条毯子给人盖上。
眼见着阮清绮安静的躺在榻上,萧景廷暗暗的松了口气,心想:这会儿叫人进来也是麻烦,倒不如叫她安生些。这么晕着晕着,或许就能熬过这阵子药效了......吧?
这般想着,萧景廷的目光便自阮清绮的面上掠过,随即便又看见了她散乱的发髻——大概是她适才蹭人手臂时不大小心,她的发髻上插着的几支金簪都有些歪了,发髻看着也有些凌乱,另有几缕乌发自她鬓角滑落下来。
萧景廷沉默片刻,伸出手,替她将发间歪了的金簪取下来。
一支又一支,柔顺的乌发无声洒落开来,如同华美的丝绸,映着午日里明明的暖光。
******
阮清绮醒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疼,就像是宿醉过后一般,思绪似乎也迟钝了许多。
不过,在她醒来的那一刻,还是很快的想起了先前的一些事情,到底没敢继续躺下去。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捂着自己有些的额角,另一只手则是按在榻上,慢慢的直起身体。
待得她用手撑着身体坐正了的时候,阮清绮方才慢慢的睁开眼睛,看了看左右。
萧景廷正坐在一边。
木几上的饭菜酒水都已被撤了下去,小小的木几上竟是摆了一摞子的折子。
萧景廷正坐着看折子,听见声响方才侧头看了一眼。他眼眸黑沉,看人时眼里似是闪着些什么,很快便又掩了下去,重又将目光转回自己手里的折子上,漫不经心的开口道:“醒了?”
阮清绮有些含糊的“唔”了一声,然后又竭力回想自己晕睡之前的事情。
那药既是名叫“玉棠醉”,药效也果真便如烈酒醉人一般,阮清绮醒来后不仅有着酒醉后的晕眩头疼,还能模模糊糊的记着自己“醉后”的一些场景举动。不过,阮清绮也是要脸的,想起自己“醉了”后攀着萧景廷的胳膊使劲乱蹭,她就觉着脸上烧得厉害,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不过,想到自己为什么会“晕睡”过去,阮清绮还是没忍住,抬眼瞪了萧景廷一眼:“......不是说,叫几个宫人伺候着就能把药效熬过去的吗?你为什么非得要动手?”
阮清绮忍着头疼,回想着自己最后那点儿的记忆。想了想,她又伸手往后脑勺探去,想着摸一摸自己后脑勺——就萧景廷当时敲那一下,指不定就敲出个大包来了呢?!
然而,萧景廷却是浑不在意,听到这声质问,他连头都没回,只随口道:“你揪着朕的袖子不放,对着朕动手动脚的,朕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如此了。”
阮清绮虽然也觉得自己当时揪人袖子不放人时确实不对,但她心下还是觉得这事大错在萧景廷,有理有据的反驳了回去:“我就只是揪你袖子而已,又没有捂着你的嘴?实在不行,你开口叫人进来不就得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萧景廷冷笑了一声。
阮清绮正要接着往下说,探向后脑勺的手却是一顿。
她摸到了垂落在脑后的辫子——萧景廷居然还趁着她晕睡,给她编了一条辫子?这也太......幼稚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晚安安,么么哒a!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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