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施茗微反倒淡然起来,至少她看起来是如此。
“元知县你,应从没有爱上过一个人的经历罢?”她说着,怪异地牵了下唇角,自己施施然在一个磨盘边坐了下来,定定地望住空气中虚无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正站着什么人,神情渐渐染上几分迷醉。
若姜想了想,“本县尚未娶妻。”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他没成亲,甚至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她也很可能会一直维持单身下去,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
毕竟她胆大包天男扮女装替兄上任为官,随时都有被发现的风险,儿女情长简直是奢望,更别提去爱上一个人,她没有机会做回一个无忧无虑的思.春待嫁少女了。
不知道为什么,若姜看着施茗微此刻的神色,心头竟然微微被牵动,大约女子天生便是多愁善感的,她一叹,启唇道:“施小姐想必拥有心念之人。”
“是啊。”施茗微心不在焉似的,掰扯着自己笋尖样的手指,垂下了脑袋,“我曾经是很爱柳香延的。”
语意一顿,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地道:“我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世,对他又爱又怜,我想把我所有的都给他,想叫他快乐,我把自己都给他了——私奔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我都做得出来,可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啊。”
话音里的忧伤透骨,仿佛让天穹洒下的日光也没了温度,若姜拢了拢两袖,已经进入了情绪里,谁知余光却不期然瞥见阮苏侠惫懒地靠在了丝瓜藤下,他被太阳晒得微眯着狭长的眸子,但目光居然不是向着正说话的施茗微,而是——
若姜登的一下就从施茗微的叙述语境里走出来了。
妈耶,她眼神飞快地向左望望,又向右望望,没错儿了!... ...他这么个瞧法,而且眼睛一眨不眨的,竟然真的是在瞧着自己... ...
看什么?
她脸上有东西??
她欠他什么不肯还了吗???
这目光与他昨夜下床后看她那一眼何其相似,若姜顿时就觉得自己身上毛毛的,她咽了口唾沫,小心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继续专注于施茗微,不让自己受到阮苏侠影响。
阮苏侠毕竟是个奇葩,是个人都会好奇施茗微和柳香延的故事,可他不是,他偏要盯着
她,她真“荣幸”。
那边施茗微沉默了须臾,无需人提醒,又说开了,仿佛是她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开口的机会,而不是出于元若姜是知县,她才不得不合盘吐露实情。
“... ...我们私奔是确有其事,大人您不知道,私奔在外人看来或许疯狂,可是倘若这是我唯一能和他厮守一生的机会,我就会这么做。”
无需言明,柳香延流落怡红院,他这般龌龊的身份怎么好和堂堂的千金大小姐相提并论,似乎连一道儿提及都是对另一位的侮辱,然而造化弄人,若姜听着听着就入了神,她好像有点理解施茗微了。
真心爱一个人,哪怕粉身碎骨呢,施茗微看起来就是这样至情至性可以为爱奋不顾身的女子,问题也随之而来,既然这样爱,柳香延为何会被竹芽杀死,施茗微又为何甘愿一个人揽下一切?
这案子实则简单,却有内劲,牵扯进了鹅县第一大族施家不算,还牵扯到了锦衣卫千户贺兰题,这些都不算什么,更甚至连内阁阁老也因为柳香延的特殊身份对此案有所关注,暗下里派人来点醒元若姜,令她速速结案,以免时间久了生出枝节。
若姜也是在施茗微的言谈里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柳香延的身份。
他自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倌,他的祖父曾是帝师,他曾拥有全大懿最清贵的出身,一出生就可以过上呼奴唤婢的生活,如果不是柳太傅落罪,柳香延现下保不齐已经考取功名每日出入宫廷,与他高谈阔论的是当朝能臣干将,与其把酒言欢的是志同道合的公子少爷,他还会娶到一位高门出身的大家小姐绵延子嗣,恩爱相守——
可如今这些柳香延都没有。
俗话说,不在沉默中压抑,就在沉默中爆发,柳香延在外人看来一向是活泼和气好说话,那是因着大多数人并不知悉他的境遇,一个从云端坠入泥沼的人,要怎样活泼和气的起来?
简而言之,这棵怡红院的摇钱树,桂妈妈眼中最受欢迎的好儿子,黑化了。
他不是一朵白莲花,他是黑莲盛放。
若姜不是柳香延本人,她只能从施茗微的叙述中侧面描绘、猜测他的性情和心理。他们故事的起初,是柳香延借着自己的盛名,很快得到了进入施家抚琴的机会。
他幼年时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通诗文知字墨,想要得到施少爷的青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不过被他刻意吸引来的除了施少爷,还有施家的大姑娘施茗微,若姜猜测施少爷病了也是同这事有干系,试想自己的妹妹和自己抢人,自己还抢输了,搁谁身上受得了,也难怪施少奶奶变成河东狮,嫁进这么个人家,怕是上辈子没积德。
不过从柳香延的角度,假设从头至尾他都是在算计,那么对他而言施茗微显然比一个娶了亲的施家成年男性好掌控,这是从灭绝情爱的角度来讲的。
若是说柳香延亦对施茗微生出感情,选择了施茗微,这也很合理,况且看得出来柳香延是个铁骨铮铮的直男,直男为了目的能牺牲到哪一步?反正有选择的情况下,对象还得是个女的。
“你为什么说他是故意接近你,你都认下这个结果了,怎么两人都已经私奔了,还突然在路上提出来,”若姜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托着下巴,“你为什么问柳香延他和你私奔是另有目的,借此靠施家一番运作从此摆脱贱籍?”
她如连珠炮一般接连发问,“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了不曾?”
施茗微被这最后一问问得双颊发热,她倒也是个爽快人,只扭捏了一下,竟然道:“我早就想与他行周公之礼,可他不肯,说什么怕毁我名节... ...呵,我们都私奔出来了,他也维持着一定距离,我总是感觉不到他爱我,或者我爱他像海水那样深,他爱我,就只是一瓢水。”
这是爱吗?他真的爱她吗?越是怀疑,越是想要被肯定,施茗微闹着脾气的档口,无巧不巧两人便与自打从牛魔山上下来后四处逃窜的周大狭路相逢了——
之后的一部分与施茗微之前叙述相同,柳香延让施茗微先躲起来,他自己则与周大缠斗起来。
说缠斗,其实是侮辱了柳香延。
这场事件基本是柳香延对周大的单方面殴打,由于周大的菜鸡,柳香延抢过刀后又使得过于顺手,一手小柳菜刀没留神就把周大的头当西瓜给切了,这怎么办呢?
躲在暗处的施茗微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就看出柳香延这朵黑莲花的淡定了,他毫无才切了人头的紧张害怕,当机立断,直接带上施茗微赶到了临近的狮子口。
本是处理尸体的时间,该抛尸抛尸,这些应是柳香延的活儿,谁能想到“黄雀在后”呢,原来竹芽一直在后面远远跟踪着他们——
竹芽素来是爱慕着施茗微的,但从不赞成他们私奔,他见柳香延杀了人,大错已铸成,鬼使神差间一个血气上涌,竟然进了小屋要带施小姐走,口口声声不想她下半辈子跟着一个杀人犯。
“... ...我当时实在也是被吓到了,我不知道什么人可以杀人后面色不改,我就... ...我只是想逼他一下,我实在想听他亲口说他爱我,哪怕只是为了留下我不得已那样说... ...”
“他没有像你设想中那样走对不对。”若姜平静地问。
柳香延之后必然是与竹芽发生了冲突,她突然觉得柳香延对施茗微是有感情的,否则,他想要借助外力恢复自由身,想要摇身一变成为施家的姑爷,直接睡了施茗微把生米煮成熟饭,剩下的就都不是事了,都是可以商榷的。
钱可通神,假以时日,柳香延摇身一变参加科举也保不齐,似他这般有城府又极有耐心能屈能伸的人,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定能做到在朝堂上搅风搅雨。
他如果只是想利用施茗微,分明确实就是有更直接的路可以走,但现实里他只是带她离开。
施茗微低低啜泣起来,这一刻她又是那个在施家花园里满面泪痕的伤心人了,“他确实是存心接近我的,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无所谓了,大人——你让我承担罪责罢,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只要一想到刀劈进他胸膛的画面,我就还能听见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叫我不要看——”
“他说,他早该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大人,我这么在乎他,他为什么临死都不肯说一句爱我?!”
若姜蹙眉看着施茗微,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同情她,这样偏激的爱有什么意义?“我不懂,你喜欢的人被杀死了,竹芽为了混淆视线连具整尸也没留下,你还在执着一个爱不爱?你是看着他砍下,柳香延的头吗?”
施茗微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她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大人,我说了,我是‘爱过’他。”
她看向天空,喃喃的,“是他先骗我,这样动机不纯的人,我怎么敢信?至于竹芽... ...竹芽,也是无心,起初就是竹芽告诉了我他的身世,我现在才明白,柳香延接近我,接近我哥哥,就只是因为我的身份,一定是因为我的身份,既然他从不爱我,我又何必眷恋着他... ...”
若姜看着施茗微,只觉得爱情是莫名其妙,承担不了失去一份爱的代价,就不应该开始。
她不再看施茗微,反而对着虎生打了个响指,虎生极为听话,心领神会,立即擒住了竹芽。
竹芽却至始至终表现得置身事外,他留意到元知县深沉的视线,不免一笑,这笑很短,像流星划过,“大人这是什么眼神?在下身份低微,烂命一条,能换得施小姐自此平安喜乐,不必颠沛流离,反是我的幸事。”
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逻辑,谁也说服不了旁人,若姜心里重重的,像积满了水,这个案子,实在叫人恍惚。
竹芽这么说,这是告诉她,他不是过失杀人,他是故意杀人。
下午,衙门正式升堂审理此案。
根据竹芽的供词,他杀了柳香延后,便砍下他的头颅,正逢当时有一辆不起眼的驴车停在门口,他便将两颗人头各装进了驴车上的坛子里,任他们远去。
后来人头流落到了何处,大家都知道了... ...
竹芽这样铁板钉钉供认不讳的,是要处以死刑的。
若姜把卷宗及本案所有验尸格目、文书,随同元齐带回来的凶器菜刀一齐整理好,亲手装进一个包袱里,唤来县衙快手,由快手呈交知府府衙,府衙阅过无意义,再一层层向上呈递,直至进入刑部,由刑部最终审核。
这是若姜上任后办理的第一个案子,没有惊心动魄,却也没有处决恶人的大快人心,或许因为竹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恶人,但是... ...他毕竟故意杀人,他只是披着爱情的保护色,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柳香延杀了周大,周大杀了小尼姑慧能,正是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此案只用两日便神速告破,在若姜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名字已经迅速在整个池州府传扬开来,孔知府近日正因池州府内来了一伙流窜作案的采花贼而烦恼!
正是瞌睡来了枕头,元若姜能用两日告破人头案,区区几个淫.贼,何足挂齿?
周师爷在一旁笑眯眯地附和,“大人,这元知县生得唇红齿白,便是扮作女子诱敌深入也不失为一妙计啊,您原先叫朱知县来调查此事,小人觉得不妥,这朱知县平庸守成,半个月了,又有几个黄花闺女失了身,长此以往人心惶惶!”
得,那就这么办,孔知府大笔一挥,便将捉拿采花淫.贼的任务指派给了鹅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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