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翰音于天(7)

    栗城的东方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海, 海水再向东,沉寂着一座规模庞大的死火山。这座火山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去, 那场声势浩大的喷发造就了栗城浅海区域下大片大片的火山黑曜石,这片海域因此得名黑曜海。每逢入夜, 温差加大,海风都会把微咸的水汽送入栗城, 十分舒适宜人。

    路潇擦着头发走出浴室, 打开了面海的窗子,海风波动百叶窗, 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清风以月光为弦,演奏着无声的音乐。

    人偶双手托着下巴趴在床尾, 翘着两挑小腿晃来晃去,专注地用手机观看一档关于文字历史的纪录片。路潇看着人偶一脸认真的样子, 笑了一下, 小心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像是避开一只压住床尾的睡猫。

    美梦并未持续多久。

    她似睡非睡间,忽然察觉有什么靠近了自己的脸,不过那感觉十分安心,她便没有睁开眼睛。路潇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直觉,陌生人根本进不了这个房间, 只有与她共生的冼云泽才有这个本事, 而它又特别喜欢趁她熟睡时跑来围观,常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仿佛能从她的脸上看出花似的。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睡梦中的路潇眉心猛地一皱,本能般抬起手,攥住了人偶的手腕。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一点寒芒正对着自己的脸,那是酒店房间里自带的圆珠笔笔尖。

    路潇睡意朦胧地发问:“你想干嘛?”

    人偶用柔软的声音回答:“签名。”

    路潇打起精神,翻身坐起来,把人偶抱到肚子上,夺下它手里的笔放到一边:“签什么名?”

    人偶跪坐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肚皮上写着名字:“写上名字,你就是我的了。”

    “你对签名有什么误解?签名不是这么理解的好吧?”

    “我查过了,人类就是这样标记所有物的,写上名字就是我的。”

    “你这是什么小学水准的理解能力?人类已经永久告别奴隶制了,你在我身上写下名字,我也不会是你的!”

    “可我都是你的了……”人偶委屈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泪腺的眼睛里明光闪闪,仿佛要滴出水来。

    路潇颤抖了一下,实在受不了它的眼神。其实她也知道,人偶今天晚上突然作妖,可能是因为白天她把它逗的太过头了。

    作为附身灵,人偶的世界里单纯得只有她,而它今天突然意识到,它到了她的世界里,却要和她的亲朋好友、电影、美食、音乐,乃至世间万物竞争一份喜爱,说不定还可能会输。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简直要打破它刚刚建立不久的人生观!

    它现在非常需要一点什么来找回安全感。

    路潇被它无辜的小眼神盯得心软,并且感觉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它大概率会闹腾一晚上。

    “好吧好吧,你赢了!”路潇对它伸出右手,“但你不能把名字写到我的脸上啊,那样明天我怎么出门?不过你可以把名字写在我的手心里,就像我时刻拉着你的手一样。”——当然,首要理由是更方便洗掉。

    人偶听到她的话,高兴得不得了,重新拿起笔,郑重其事地在路潇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冼云泽。

    一笔一划,认真得像是个承诺。

    它颇有成就感地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名字,内心十分满足,准备老老实实去睡觉,但它刚想走开,却突然被路潇仰面按倒。

    路潇重新拿起笔,阴恻恻地冷笑一声:“你坑完我就想走吗?门儿都没有!我也要往你身上写名字!”

    路潇强行掀开人偶的上衣,唰唰在它的肚皮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还故意写得特别夸张,每个字都有人偶的脸一样大。人偶愣愣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路潇”两个字,回过神后,居然有点高兴,它还不明白这大概是它漫漫仙生中最屈辱的时刻了。

    路潇得意地丢开油笔,准备接着睡觉,却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小路潇?”门外传来了米染的声音。

    路潇躺在床上没动,只喜悦地说:“米米?进来呀!

    米染听到路潇的话,以灵体形态穿透门扉飘了进来,自己打开门,然后将留在外面的身体拎了进来。

    她把穿着睡衣的身体扔到路潇的床上,接着一头扎回了身体里。

    米染抱住路潇,软糯地说:“我要和你一起睡!”

    “随便啊!”路潇没有拒绝,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她的床对鬼这么有吸引力吗?双鬼压床哎!

    不等路潇发问,米染便主动交代:“那个蛇经病太烦人了,今天总缠着我说话,他肯定不敢来你房间烦你,我就在这里躲着。”

    路潇揉了揉米染的头发:“啊?你们两个的问题还没解决好吗?”

    “问题?有什么问题?都是他的错!”

    “对对对,都是他的错!那他错在哪儿了?”

    “反正他先道歉了,肯定就是他的问题,至于有什么问题,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路潇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那你们两个这一晚上都谈什么了?”

    “他就反反复复道歉来着,超级烦人的!”

    路潇暗暗叹气,如果自己推波助澜到这种地步还不行的话——宁兮,你可能要考虑一下自己是不是被单身狗咬过,传染了单身病毒。

    路潇再次揉了揉米染的头发:“别想了,睡觉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两个女孩子洗漱的时候,宁兮便早早跑来敲路潇的房门。

    他跟着打扫客房的服务人员进了屋,坐在套房外间的沙发上守株待兔,等着米染,作为一条前蛇精,他在缠人方面可有着丰富的经验。

    路潇屋子里的陈设基本没动过,服务员简单整理后便退出了房间。

    随着房门咔地一响,被摆到床头的人偶突然间复苏,它爬起来跳下床,哒哒跑到了宁兮身前,抬头看着他。

    宁兮扫了它一眼:“你盯着我干嘛?”

    “米米说,你昨天晚上跟她道了一夜的歉,真丢人,被人家打了还要和人家道歉。”

    宁兮眯起眼睛,面色不善:“你别找茬,我警告你,如今的你可打不过我。”

    人偶才不怕他威胁,它的灵魂和路潇相伴,所有对它附身物的攻击都相当于对着影子打拳,根本起不到效果。

    人偶背着手来回踱步,继续有恃无恐地说:“我在网上看到过,他们管你这种人叫做舔狗,舔狗舔狗,一无所有。”

    宁兮沉下脸:“至少比你强,你像个小尾巴一样整天缠着路潇,她超烦你的。”

    “才不是呢,她喜欢我!”人偶掀开上衣,摇了摇细腰,得意地说,“写了名字,就要对我负责。”

    宁兮看见路潇的签名后,露出了满脸的嫌弃,他转了转眼珠,很快想出了新的对策。

    宁兮万分笃定地说:“路潇不可能喜欢你,你都8000多岁了,是个老老老老大爷,而她才24岁,你想想,她连你年龄的零头都比不上。”

    人偶才不吃这套:“米染也比你大4000多岁,那你应该叫她太太太太奶奶。”

    宁兮没想到它的智商竟然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居然都能心算四位数以上的加减法了!

    “那可不一样,起码我和米染体型差不多,都有人类的身体,你看你——”宁兮伸出一根手指,把人偶弹了个跟头,“才这么一丢丢高,还不如人类的婴儿,她都要蹲着和你说话,怎么可能喜欢上你?”

    它鼓着腮帮思考了半天,只能反驳说:“我原来也很高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就是个小矮子、小豆丁、黄豆芽,如果这里有一只跳蚤——”宁兮伸出一根手指,从地下划了个弧落到人偶的头顶,“它抬腿就可以蹦到你的头上哦,哈哈哈哈真的好矮哦!”

    人偶恼羞成怒,踢了宁兮一脚,转身跑回了卧房。

    宁兮的话完美戳中了它的痛点。

    它没有人类的身体,只能寄居在这些滑稽的死物上,即便想要抱一抱路潇,也要路潇俯身来迁就它,它觉得这样很不好、很被动、很像一个玩具。它希望能获得一副人类的身体,然后像路潇抱着它似的,也那样抱着路潇,摸一摸她的头,说她好可爱……

    人偶哼了一声,趴在路潇的枕头上自顾自生气。

    客厅里,宁兮旗开得胜,得意地翘着腿,为自己刚刚斗嘴胜过了一个智障而感到骄傲。

    稍后路潇和米染两个人洗漱完毕,回到卧室换好衣服,便一起来到客厅。

    路潇生气地质问宁兮:“你又怎么招惹小祖宗了?它现在又不让我碰了,你知道我昨天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它哄高兴吗?”

    宁兮全然不在乎路潇的情绪,他径直走向米染,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米染便敏捷地绕开他溜出了房间,他立刻紧随而上。

    “咪咪咪咪……”走廊里传来了宁兮呼唤走失的猫一样的声音。

    路潇咒完他跌下楼梯,回到卧室,看见人偶正一脸落寞的坐在床边,

    她蹲下来与它平视,人偶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她的鼻尖。

    “如果我也有人类的身体就好了。”

    “你是很强大的灵。”路潇对它说,“你比宁兮还要厉害,等我们找到解开封印的方法,你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拥有化形的身体,想把自己捏成什么样子,就可以把自己捏成什么样子,所以没必要为这件事担心啊。”

    “解开了封印之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当然啦,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像你和他们一样。”

    “嗯……”

    人偶摇了摇头,固执地说:“我们之间是不一样的!”

    路潇握住它的手指:“解开封印之后,你将恢复全部的意识,然后你会发现,你曾于上千年的生命中经历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远远比你我之间经历过的一切还要离奇震撼。你会想起那些生死与共的故人,想起你尊敬的师长,想起尊敬你的徒子徒孙,他们才是你的家人,而我不过是你漫漫人生中一个不算多特殊的朋友而已。那个时候,你就会很容易接受这一切了,如果你那时没忘记我,就分我点你藏在洞府中的金银珠宝啦,我会非常感激你呢!”

    人偶低垂下眼眸,思考着路潇告诉它的一切。

    它现在是这样喜欢路潇,但路潇却没理由喜欢上没有记忆、也没有能力的它,但假如它恢复了记忆与能力后,就不再喜欢路潇了怎么办?

    它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结果。

    它无法处理这样的矛盾,干脆向前扑到了路潇的身上。

    “那我就不要过去了,我们以后就一直在一起,我会有新的记忆、新的身份,以后强大起来,还能拥有新的化形。”人偶抱着她的脖子,非常认真地说,“过去的一切都不算数,我可以为你重新开始,但你要给我点时间,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好好好,给你时间。”路潇苦笑一声,敷衍过了这个话题。

    自助餐厅里,米染依旧和宁兮拉开距离,不肯与他坐同一张桌子。两人偶尔对视的时候,宁兮满眼无奈,米染满眼怒火。路潇带着人偶来到餐厅,正巧看到这一幕,她气愤宁兮刚刚把人偶逗生气,害她重新哄了一遍,便恶向胆边生,决定火上浇油,再给他惹点麻烦。

    路潇拿着一张纸条踱步到米染身边,笑嘻嘻地对她说:“那边有位女顾客一直看着宁兮呢,还给了我一张纸条,让我转交给宁兮,你猜上面写的是什么?”

    米染自己都感觉不出声音中的怨恨:“不知道!”

    米染拿起纸条走向宁兮,啪地一声把纸条拍在他的眼前:“有人给你的,我大儿子真招人喜欢!你好好和她聊吧!我先去船上了。”

    宁兮茫然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活该!

    经过一夜紧张有序的动员,有关部门为他们准备好了一艘远洋船只。

    几个人登上船只的时候,船长与船员们都已就位。

    这是一艘并不起眼的中型游艇,上下分为三层,设施齐全,手续齐备,从外观来看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这次航行不是出海游玩,而是去解决可能存在的洪水猛兽,所以船上还准备了充足的战斗力——该船配备了官方背景的船长与船员,人人经过特殊训练,都携带有武器,船底还藏了几枚炮筒与炮弹,并可以通过通讯设备及时联络附近的海军,通报坐标与险情。此外,船上还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足够他们在海上漂泊半个月。

    船只离开港口一小时有余,便看不到地平线了,船只四面环绕着苍茫无际的蔚蓝海洋,只有船顶围绕着几只白色的水鸟。

    而船只继续驶入深海区后,林川非常出人意料地晕船了。

    这也难怪,虽然五行上说水克火、土克水,但两者体量相差悬殊的时候,相克关系就会颠倒,火能蒸发殆尽水,水也能淹没土。林川是个山神,在陆地上生活久了,来到对头的地盘,当然会有种种不适感。

    林川躺在一楼会客厅的沙发上,满脸生无可恋:“啊,我要死了,我现在好虚弱,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山丘,小土包,小坟头,啊,这就是弱小的感觉吗?大儿子,你以前做蛞蝓的时候,也时常会有这样的危机感吗?”

    “我没做过蛞蝓。”

    “拜托,我已经时日无多,请务必告诉我这个秘密,你究竟做了多少年的蛞蝓才变成蛇的?如果不知道这个秘密,我会死不瞑目的。”

    宁兮拉响自己的手指:“你猜猜山神会不会淹死在海里?我送你下去清醒清醒?”

    林川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力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话了。

    两人对面,路潇正悠闲地看着航海图。

    两年前,刘苗租船出海的时候,曾经在航海局报备过船只航线,如今他们正沿着这条线一路前行。虽然这份航线未必是刘苗的真实去向,但刘苗为了方便事故救援,目的地肯定不会偏离航线太远。

    经过长达数个小时的航行,船只最终来到了一片礁石区。

    这里的海底密布暗礁,洋流异常湍急,放眼望去,前方尽是有植被或者没有植被的岛屿,那个航海技术不十分发达的年代,有不少的渔民在这里葬身鱼腹,而这片区域也被当地渔民称为死亡暗礁,是历代捕鱼人严禁接近的地方,此时船长与船员们都打起了精神,担心出现什么事故。

    偏在这个时候,茫茫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另外一艘中型运输船,根据他们出海前从海事局了解到的情况,最近两周,这片海域上根本就不该有第二艘船,而且对方发现他们之后,不仅没有按照海上航行要求进行通讯联络,甚至开始转向逃跑。

    这片海域虽然是本国领海,但却没有军事设施,而且以对方那个垃圾船型,基本就告别间谍船的猜想了,如果说他们是非法跨境的渔船,那也不该来这片水急、鱼少、事故多的死亡暗礁啊?

    来甲板上看热闹的路潇说:“可能是赌船吧。”

    凌阳弋把瓜子皮扔进海里:“赌船就直接去公海了,跑到这里找刺激吗?”

    “那你说说是干嘛的?”

    “抓住问问不就知道了。”

    无需他们多言,这艘船已经追了上去。

    对方的速度远远没有他们快,而且对方一看就没什么航海经验,为了逃命慌不择路,竟然一头撞进了危险的洋流里,船身立刻原地打转,形成了一道漩涡,未等路潇他们的船开到近前,那艘运输船便因为船舷倾斜幅度过大,自己栽进了海里。

    本船赶快靠近救援,但对方船只倒下的角度非常不妙,很多人都被翻进了海里。本船为了捞人,不得不靠得非常近,可不知出于什么原理,对方那艘已经半栽进海里的船突然像煮熟的饺子一样打了个滚儿,沉进海里的半边船头意外翘了起来,刚好抵住了本船的船底,像摔跤一样把这艘船也顶翻了,两艘船的船舷别在一起翻着劲儿,双双倒进了海里,仿佛是某种奇葩的柔术十字锁。

    赶来组织救援的船员们纷纷落海,其中也包括凶器组的几个人。

    宁兮瞬间化为蛟形,强行缠住了自己这边的游轮,把整个船只拖上礁石架住了。他心里默默地想,他就不该坐船出海,他直接一爪一个拎起凶器组的四个人,在海上逛一圈该多方便……

    米染把自己的身体送回船上后,也飘出来开始救人。

    相比之下,林川就比较倒霉了。他根本不会游泳,掉进海里之后直接敦敦下沉,而且作为山神的本能,他还忍不住想给自己加重量,结果越沉越快,越快越重,越重越沉,很快沉到了海底,触底之后甚至把海底砸出了个大坑,然后就再也上不来了。

    宁兮黑着脸沉下去捞他,可是林川就像每一个溺水者一样,本能地抱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不想撒手,而且为了抱得更牢,还给自己加上了更大的重量,以宁兮作为蛟的力量,竟然一时间都挣脱不开,仿佛被一座大山压住了似的,只能陪着林川在海底打滚,这感觉可太糟了!

    有那么一瞬间宁兮忍不住想——完蛋了,这个人间祸害要是真的淹死了,自己是不是也得跟孙悟空一样被压在海底?人家孙悟空还有个盼头,500年也就出来了,可他要是被垚山这条纵贯国境北方的山脉压到海底,说不定得等到世界末日才能重见天日了!

    这两个人在海下较力的时候,米染和路潇正紧张救援着其他落水船员,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获救了。

    路潇最后一次下潜的时候,突然察觉船底传来敲击声,她循着声音游过去,也敲了敲那一处船板,立刻听到里面发出了更大的呼救声。

    她抽出船上随手捡的刀,割开了这块船底钢板,海水立刻卷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一经卷出,就被汹涌的洋流冲进了更深处的漩涡中,路潇蹬了一脚船板尾随而至,随即发现事情变得不妙——这里有条看不见的暗流直通海底,如果她有林川或者宁兮的力量,或许能够挣脱这道暗流,但眼下她只是百十斤□□凡胎的重量,怎么可能抗衡得过大自然?她抓紧时间游向前方,揪住了前面的两个人,正准备想些办法回到原地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光,原来刚才的洋流卷跑了她的背包,冼云泽附身的人偶随水飘散,超出了两人的联系范围,它就只能飞了回来。

    路潇睁着眼睛都想不出办法,此时变成了睁眼瞎,就更束手无策了。她只能屏住呼吸,牢牢抓住掌心的两个人,任由这道暗流把他们卷落海下,然后再从另一个位置推回海面。

    她不知自己飘出了多远,确定可以呼吸之后,就把两个人交到一只手里,然后腾出一只手,从衣兜里摸出了钥匙串。

    “冼云泽!”

    钥匙串上的小熊动了动,活了起来。

    路潇把钥匙串挂到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上,四顾一圈,看不见那两艘船的影子,视野里更没有任何参照物,她身上也没携带联络设备,因此无从判断飘到了什么地方。

    好在距离此处不远,正伫立着一座郁郁葱葱的岛屿。

    岛屿规模着实不小,该是个在地图上都留有一笔的地方,岛屿整体呈锥形,顶点高出海面两三百米,遥遥望去,那制高点上似乎还有一处灯塔样的人工建筑。路潇很高兴,如果他们刚好飘到了有海军驻扎的海岛,可省了后续求援的力气。

    路潇拖着被救者游上小岛,她把这两个人放到沙滩上,独自走向岛屿深处那不知真假的灯塔。

    这座岛屿有着相当壮阔的景观。

    参天的巨榕勾连成林,将阳光与泥土都隔绝于环抱之外,水滴滑下屋棚般宽大的蕉叶,随意滴落她湿透的衣衫,当她分开最后一道藤蔓时,金碧的阳光破云而下,只见一座奇怪的高塔伫立于岛屿最高峰,谁能想到在这苍茫无垠的大海间,层峦苍翠的岛屿深处,竟然修筑着如此宏伟的建筑。

    岛屿中心是一座四面陡峭的黑色石质山峰,山峰高顶刀裁般削出了一片平台,平台上建着一座七层木塔,漆黑的塔身和墨色的山峰几成一体,整山亦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山体不只坡度太过垂直,而且寸草不生,光滑异常,显然是经过打磨处理后又涂上了某种油料,只有山腰七米左右的位置,突兀地悬挂着一枚铁环。

    路潇绕着山峰转了一圈,选中了一根竹子,然后一脚踩在竹根下,单手倒握住竹竿用力一拧,咔嚓一声,自底部扭断了整竿竹子,然后她一面向山峰走去,一面掰断竹竿顶部纤细的分支,又慢慢地折下竹竿四周的叶片,得到了一根光滑的竹竿。

    她抬眼望了望百米高处的木塔,突然后退一步,撑着竹竿将自己悠上了峭壁,足尖无处可落,正欲下坠之时,她却已经收回竹竿举过头顶,精确地插进了峭壁上那枚突兀的铁环里。铁环是从崖壁上的一只铁轴里伸出来的,后方似乎连接着什么。她双手挂在竹竿上,转换姿势倒过身体,将脚抵住承接铁环的铁轴,然后努力张开腰身,随着她的动作,铁环格楞楞将一段手腕粗的锁链从峭壁里拉了出来。

    锁链启动机关,一排排小臂长的铁管从峭壁上支兀出来,像梯子一样一直排到山顶的木塔处。

    路潇深吸一口气,抽出竹竿跃上旁边的铁管。

    然而她松开铁环的一瞬,探出崖壁的那排铁管就开始缓慢地收缩回去,如果她不能抢在铁管彻底回归岩石内部前到达木塔,无疑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零碎。

    这些铁管呈之字形曲折而上,每一排间都有两米左右的差距。路潇在铁管间辗转腾挪,升到最后几米的时候,峭壁里的铁管就仅剩下拳头宽的一小节了。她贴着崖壁喘了口气,脚下铁管的长度几乎承接不了她的足跟。

    她将竹竿架在最后两只铁管间,跳上竹竿中央把身子一沉,然后借着竹子的韧性弹起两米,堪堪抓住了木塔底端的横梁,而她脚下的竹子也随之弹起来,被她顺势握在了掌心。

    此时,那些机关精密的铁管已经完全缩回了峭壁,再察觉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路潇孤身拎着一竿竹子走进高塔。

    半径十米多的塔楼里并不见一节台阶,更像是一通直挺挺的大烟囱。塔内五米以下,鳞次栉比的嵌着倒刺,绝不可徒手攀爬;而五米以上,每隔三米高,就贴着塔身修建起一圈烟盒宽的木栏,上面用丝线系着无数巴掌大的黑木牌,塔顶还垂下来一根直抵潭心的麻绳,麻绳与木栏之间,织着一盘盘蛛网一样的绳圈。而她看向塔内底部时,眼前则呈现出了一潭平静深幽的水面。

    她看到那水潭后,突然眼神一晃,差点摔倒在地,头疼得像是被什么巨物砸中了颅顶心。

    眼前的所见,让她想起童年时曾听房客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种水名唤“沉魂”,决不可正面而视,一旦人的眼睛出现在水潭上,立刻就会被吸去三魂七魄,成为一具无知无识的躯壳。

    据说很久很久之前,曾有一位昏庸无道的皇帝做主天下,惹来很多民怨,这位贪心的皇帝还想永远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便大肆向天下求取长生之法,后来有一位仙人找到了这位皇帝,送给他一盏据说喝了就可以长生不老的茶,这位皇帝不知其中猫腻,揭开杯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立刻丧失了神识,后来被篡位者找个借口“禅位”了,这盏水就是沉魂。

    路潇侧开眼神看着旁边的地面。

    这地方肯定不是什么灯塔,她面前摆着不可正视的沉魂之水,唯一的通道又在水潭正中,下面要面临的是什么机关也一无所知,她手里有的,仅仅是一根翠色的竹竿,要不要继续?

    唉……来都来了……

    路潇弹了一下胸前的钥匙串:“出来。”

    白色光芒瞬间笼罩住了她的视野。

    她手持竹竿划过面前的池水,侧耳聆听着每一圈涟漪扩散的声音。

    她听见波纹越过绘着浮雕的池底,一层推着一层流向对面岸边,而后被彼处的石沿阻碍,重新涌回来碰在竹竿上。

    路潇向后退了半步,右手里竹竿一转,带着风声盘旋着飞向池塘正中的绳索。竹竿呈弧形飞出,刚刚好在绳索处一个回环紧紧缠住,再带着绳索从她左手一侧飞回,将绳索牵引至她面前。路潇听闻风声到了身前,便收回竹竿,抓住绳索绕在腕上,贴着水面滑向池塘中间。

    绳索来回晃了两回,路潇已经趁机爬到了二层的绳网之上。

    绳索不过三指粗细,又没有绷紧,万难走动,且放射性的布置越到末尾,绳索间的差距也就越大,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去。路潇吸了口气,手脚不停地往最高处攀爬,慢慢地,她发觉绳子上多了一股摇动的力量,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循着绳索游离上来。路潇身形稍缓,感觉这追上来的东西似乎不是活物,而她握着绳索的手也逐渐变得湿润。

    原来这绳索闲置时便只和池水隔着一线的距离,如今绳索上攀了一个人,自然将绳子末端坠入了池水里,而这绳索的吸水性极好,因此一头扎进水里,便被一寸寸浸湿,一直蔓延到路潇所在的位置。

    这绳子不知是什么材质,一旦沾了水,就滑得像抹了油一样,再难凭手指抓住。路潇飞快地上到第四层,然而她的速度还是没有水渍蔓延来得快,最终还是不得不在第四层的绳网上站住。

    她两脚踩在绳网上,一手握着竹竿背到身后,一手握着垂直的主绳索,几乎能感觉到水从指缝间逆流而上,迅速浸润了整栋绳网。

    她紧绷的精神愈加敏锐起来。

    这处诡异的禁地究竟是何种用途?为什么茫茫大海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岛上,会有满满一潭沉魂之水?这座高塔里会不会还有更加难对付的东西存在,如果有的话,她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两眼又排不上用场,被突袭的话该怎么办?

    似是一语成谶,一股浓重的杀气从她头顶寸寸压迫下来,就像一只沉睡许久的恶魔缓缓苏醒,睁开眼睛怨毒地盯紧了她。

    这种敌明我暗的感觉仿佛一根刺戳在她心上,她很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此时一声长啸徒然传来,路潇手里的绳子开始像有了生命般剧烈抖动。幸亏她平衡感极强,绳索根本甩不掉她。可她尚未安稳之际,绳子忽然间变得滚烫,瞬间灼伤了她的手掌。路潇被迫松开手,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她横挂在第三层的绳网上,绳索却隔着衣衫烫伤了她的背,使她不得不迅速站起身,将竹竿搭在绳索上,两手抓着竹竿吊到了绳网下面。

    绳索的高温似乎只对活物有影响,所以竹竿并没有因为高温而变形,可是干吊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她总不能把自己晾成腊肉。

    路潇晃动身体,从绳网中心滑向塔壁,踩着窄窄的木栏站了起来。

    绳索震颤的声音在她耳畔嗡嗡低鸣,嘈杂的环境干扰了路潇的听觉,她缓缓转动竹竿,脖颈近处忽然有了一丝灼热感。她机敏地侧头闪开,一股劲风便贴着她的耳朵刺向身后的塔壁,有什么啪地一声插进了木板里,几片碎木屑溅到了路潇的脸上。她立即举起竹竿劈向身前,竹竿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狠狠向前一扯,生生把她从木栏上拎了起来。路潇沉下身子向后一扽,这一坠至少有百十公斤的气力,可竟分毫没能阻碍对方的行动,那力量将她带到了半空,接着迅速飞升了十几米,最终将她狠狠地抛向塔壁。

    路潇在空中强行扭转腰身,猛一用力将竹竿插进墙壁,随即双脚蹬住木墙稳住身体,她再也忍不住好奇,摸着挂在衣扣上的小熊叫了声冼云泽,恢复视野之后,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塔尖之下,靠近顶棚的位置,数道钢链刺穿骨骼,悬挂着一枚巨大的鸟首,它有着金灿灿的羽毛与猩红的双眼,管中一窥,就能猜测出它的全貌是多么的美丽而高贵,但此时此刻,鸟首下方却没有了身体,而是延伸出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绳索,绳索正泛着隐隐的火光,带着愈渐升高的温度织满了整座木塔,几条游离的绳索在空中肆意盘旋,虎视眈眈地窥觑着路潇的动向。

    而那鸟首也非死物,它愤怒地发出鸣叫,努力扭转方向,试图看清路潇的位置,直扯得钢链乒乓作响。

    路潇心底瞬间清醒,她小时候看到过这东西的画像——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凤凰啊!

    她握住竹竿向上一带身体,翻身站在了插入木板的竹竿上。

    此时她和那只鸟首仅有一臂的距离,几乎是触手可及。

    这只落难的凤凰抖得厉害,仅有的几根羽毛全部炸了起来,仿佛路潇的每个动作都可能伤害到它。

    路潇蹲下身,试图伸手摸摸它,却换来一声震得人脑仁疼的尖叫。

    随着凤凰的大力挣扎,桎梏它的铁链开始闪动起金色的符文,那些符咒似乎依然能伤害到这只求死不能的凤凰,令它重新安静了下来——这应该是一种封印,有人把这只凤凰的灵魂与头颅禁锢在了这座高塔里,阻止它逃跑,也阻止它死亡。

    路潇撤回手,忽然想起了冼云泽,如果没有自己,如果他被别的什么东西封印了,永远不得见天日,是不是最终也会像这只凤凰一样,沦为没有智慧、生不如死的工具?

    “安静。”路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些,“别怕。”

    凤凰似乎感受到路潇友善的态度,渐渐放缓了鸣叫的频率,慢慢垂下了头,路潇这才轻轻伸手搭上了它尖利的喙。

    然而这平静并没有延续太久,凤凰忽然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一圈湛蓝的火焰围绕起它,差点把路潇活烤了,好在路潇及时向上一窜,抓着塔顶的木檩翻到了梁上。

    路潇惊魂甫定地呼了口气,想着这小东西又哪根神经没搭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就在此时,她对面的塔顶上方,几枚瓦片咯吱响动,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路潇藏身进木椽的阴影里,悄悄从钥匙串上卸下了一片钥匙,夹到了中指与食指之间,安静地等待着。

    然而塔顶许久都再没有动静,直到路潇快放松警惕时,才哗啦一声涌进来一团漆黑的东西,她目光一厉,手腕动了动,但却在发招的一霎定住了身形——那东西进来的速度太慢,坠落方向也不是合适的落脚点,貌似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她犹豫的这一瞬,一道影子电光火石间从瓦片处闪了进来,那影子蹬着塔顶向前一跳,带着一道杀气撞向路潇所处的位置。

    路潇侧头闪开第一次攻击,刀俎锋回,什么锋利的武器又贴着她头皮绕回来架在了她脖子上,而路潇手里的钥匙也抵住了那人的心口。

    此时阳光透过塔顶漏洞照下来,洒在了两个人身上,四目相对,他们同时止住了杀式。

    路潇揣起钥匙:“你怎么也在这?”

    凌阳弋抖了下手,掌中的扇子化为花瓣凭空消失,他语气很委屈:“我掉进海里,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不来救我,我就被洋流卷到了这座岛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可爱们投喂冼云泽~伊酥茶茶 10瓶;29314997 6瓶;痕陌 5瓶;斜风心语不须归 4瓶;鱼鱼鱼 2瓶;夏薄凉 1瓶;二百五十一 6瓶;鱼鱼鱼、零零零· 5瓶;笙笙啊 3瓶;

    冼云泽当前银行余额 910 瓶,作者拿出来数着去睡觉了,有错别字的话明天再说_(:зゝ∠)_

    感谢 cccccccsy 的地雷,给冼云泽买签字笔

    感谢 二百五十一 的地雷,给林川买晕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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