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潇瞪着眼睛看向凌阳弋。
“你逗我?我们在水里拼死拼活救人, 你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指望我们救你?”
凌阳弋小声指出:“你这个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指责……”
“没错, 你就不能弄节木头自己飘着,然后往礁石上爬吗?”
“我去哪里搞木头?你们把所有救生圈都扔下去给别人了!”
路潇更气了:“你问我?你好意思问我?林川沉底了我可以理解, 那是他前天中午偷我外卖遭报应了,呸!活该!但你怎么好意思让别人救?水能生木, 你整个人都泡进水里了, 怎么还找不到一块木头?”
凌阳弋摇了摇头,疑惑地看着她:“你浇过花吗?”
路潇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照实回答:“浇过呀!”
“那你也用盐水浇花吗?”
路潇恍然大悟:“哦,盐水的确不能浇花, 可海里都能长出珊瑚树……”
凌阳弋为她普及常识:“首先,珊瑚不是植物;其次, 我必须在有土壤或淡水的地方才能得到庇佑。”
凌阳弋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白痴, 他斜着眼睛想了想,继续说,“我怀疑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你们把我骗到海上,就是想趁我最虚弱的时候淹死我。”
路潇摆了摆手:“提到这个我就后悔,早知道盐水能泡死你, 见面第一天我就把你塞进泡菜坛。”
“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凌阳弋一面和她抬杠, 一面观察着塔内的情况。
路潇见状,伸手扳住他的下巴:“别低头,下面是沉魂。”
凌阳弋皱起眉:“有多少?”
“一个标准游泳池——那东西看一眼真的会被吸走魂魄吗?”
“确切地说, 它会洗净人魂魄上附着的一切,包括记忆和神识。”
“变得像刚出生那样?”
“不,变得像受精卵那样。”
路潇倒吸一口冷气:“老东西居然没骗我?上次他跟我说实话,还是告诉我农药不能喝呢,看来这玩意儿相当要命啊。”
“其实不看的话,沉魂也没什么。”
凌阳弋说完,随手掐了一截桃花枝。
这节三尺长的花枝上没有一片绿叶,而是堆满了锦簇的花团,他随手一扬,粉白的花瓣立刻纷纷扬扬飘散下来,而那花蒂上随即又长出层层叠叠的花,花朵代代更替,快得像是新花顶落了旧花一样,转眼之间,漫天花落如雨,洁白与淡粉的花瓣覆盖住了塔底的一池沉魂,再也看不到一点水色。
花香缭缭,清淡如步入了初春的桃林。
路潇惊叹于眼前的场景,赞叹道:“你这个特效真娘!”
解决掉沉魂之后,两人终于得以细致地检查这个地方。
这座木塔的年代虽久,但却得到了完好的修缮,看起来并不陈旧,除却木塔中央暂时服帖下来的凤凰之外,最吸引他们目光的,便是木塔四周一圈圈旋转而上的黑色木牌。
两个人踏着凤凰的筋络游走到木塔外围。
只见这些黑色的牌子都有一扎长,四指宽,一指厚,黑漆的木质底色上丝丝缕缕长着一些闪金的纹路,看起来该是种很名贵的木材。木牌上系着黑色的丝绦,丝绦穿过木牌上方的小孔,打成一种复杂的绳结,然后用木楔钉在了塔壁延伸出来的环形梁上,这里不受风雨,冷清无风,细微的光从飞檐下方针眼一般的孔隙层层折射进来,经年累月之后,还是让牌子面向塔壁的位置留下了淡淡的斑痕。
路潇用手里的钥匙挑翻一面牌子,平整的木板上以刀雕刻着三枚符号,刀法大开大合,潇洒粗狂,看着像是某种已经失传的文字。
她问凌阳弋:“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凌阳弋摇了摇头:“念不出来,不过我曾在家里的古籍上看过类似符号,这应该是一种上古文字。”
路潇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手机,想要拍下牌子上的符号,却忽然意识到手机落进水里,怕是不能用了。
她放弃拍照的打算,轻巧地跳到了下层绳网上,拔出插入木墙的竹竿,然后顺着环形梁木一层层落向塔底。
抵达安稳处后,她将竹竿深入沉魂水下,用力搅动,水中很快形成了一个漩涡,根据漩涡的大小以及潭水的流速判断,这下面很可能存在一个通道。
“底下应该有路。”路潇一面试探着水的深浅,一面对上面的凌阳弋说,“海上莫名其妙有了这个岛,莫名其妙有了这些东西,我猜沉魂和凤凰可能守护着什么,那东西说不定就在水潭下面,我们得想个办法进去看看。”
凌阳弋蹲在塔顶的木椽上,懒散地往下看:“要不要这么热爱工作啊?下面的东西等宁兮带来水下探测仪也不迟,再说我们上来不是求救的吗?”
路潇撤回竹竿,抬头看他:“哦,你先点火吧。”
凌阳弋从缺口翻出塔顶,弄出了一堆木头,原地升起了信号烟,烟火渺渺升高,等到天黑下来会更加显眼。留在塔内的路潇也按着原路往上跳,准备就此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她往上走了一层后,潭水中央的漩涡竟然没有呈现出减速的趋势,漩涡越旋越快、越旋越深,随着中央潭水凹陷,墙底的水圈却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开始上升,渐渐旋转成了一只空杯的形状,那丰富的花瓣被卷入水底,很快就无法完全遮盖住水面了。
路潇心中觉得不好,她立刻闭上眼睛,抬手将竹竿插入墙壁,双手握着竹竿另一端向下一坠,借着竹竿的弹力飞向了塔顶。她自觉动作已经极快,可还是差着分毫就要被下面的沉魂水吞没,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一声鞭响带着炙热的空气袭来,路潇闻声辨位,本能地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几乎擦着她的鼻尖飞了出去!
路潇避开一击的同时,预判着塔顶木梁的位置伸出了手。
可当她的手指堪堪抓住木梁的时候,心思突然一动,竟然顾不得跌落下去的危险,猛然伸手抄向两尺之下的水面!
然而已经晚了。
凤凰的最后一次攻击没能击中她,但却打掉了她悬在第一颗扣子下面的钥匙链,钥匙链连同冼云泽附身的小熊一起飞开,虽然路潇的反应已经十分之快,但她距离水面毕竟太近,钥匙串先于她的动作被沉魂吞没,而她手指碰触潭水的一刹那,整个人忽如雷击般失去了力量,脑中一片空白。
幸而一段树藤及时卷住了路潇的手臂,赶在她落入水潭的最后一刻,将她从塔顶的漏洞扯了出去。
即将脱离木塔的刹那,路潇清晰听到塔底传来了一声女人的笑声。
呵。
路潇撤出木塔后,暴涨的潭水也在接近出口的位置停了下来,被漩涡卷入池底的花瓣重新飘起,遮住了剩下的一点水光。
沉魂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路潇在塔顶茫然躺了十几分钟后,才渐渐恢复神识,虽然这时的她依旧无法说话,但察觉到眼前是一片白光后,还是稍稍定了下心,看来沉魂的确无法跨过她伤害到冼云泽,然而片刻之后,这令她安心的白光竟然渐渐消散了,她重新看见了碧蓝如洗的天空与刺眼的骄阳。
不对,这白光竟然不是冼云泽!
她紧皱眉头,滚身坐起:“冼云泽?”
可惜并没有得到回应。
路潇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口香糖,撕下锡纸包装折成一只纸鹤,捧在手心里呼唤:“冼云泽?”
纸鹤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中。
始终站在旁边的凌阳弋忍不住问:“怎么了?”
“冼云泽掉进沉魂里了,我召唤不出来它。”路潇有点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不应该呀……”
凌阳弋露出十分高兴的表情:“之前还想着怎么把它甩掉,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达成心愿了,那我们赶快走吧,别再被它追上!”
“你可闭嘴吧,让它听见又要和我冷战好几天,不行,我得把它弄回来!”
路潇疲惫地站起身,突然感到异常虚弱,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沙滩上参加马拉松的虾米,脚软得站都站不住,这是她过去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体验,一时间竟然让她感到了恐惧。
“完了,我可能中毒了,没想到沉魂居然这么厉害。冼云泽不会又被泡成白痴吧?那可真要了我的命了……”
凌阳弋略微思考一下,理解了她当前的状态:“这个你倒不必担心,你先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变成白痴吧!像我们之前告诉你的,冼云泽附在你的身上,你就是它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通道,是它的门与屏障,伤害它的唯一方法就是伤害你。所以它现在掉进沉魂里出不来,灵魂一定会受到损伤,但这个损伤将由你来承担。”
路潇气得吐血:“这么坑吗?”
何止是坑,简直是太坑了!路潇现在不止要承担冼云泽落入沉魂中所造成的虚弱,冼云泽陷入沉魂池底所产生的诸多情绪也一并如实转移,所以路潇现在不止觉得自己像个软脚虾,心里还委屈迷茫又不安。
她觉得自己像是小学放学后没等到家长来接、一个人孤孤单单走夜路的7岁小孩一样弱小可怜又无助。
啊……原来那些年扑到她怀里嘤嘤缀泣的同学们就是这种感受吗……
路潇很快想出了对策:“实在不行的话,我只能把这座塔拆掉,把沉魂放干,管他水里藏着什么乌龟王八蛋,我就不信上了岸我还打不过他!还有那只已经被沉魂折磨疯了的凤凰,我得把它放下来送入轮回,让它一直吊在这太遭罪了。”
路潇是个行动派,挽起袖子说干就干,但是凌阳弋拦住了她。
“你冷静一点!沉魂不会陷入泥土,也不会被其他的水源稀释,这么多的沉魂同时流入海里,以后黑耀海就只能封禁了。”
路潇听到他的话后,叹了口气,放下袖子打消了硬来的打算。
“对了,我刚才还听到塔里有人的声音。”
“人的声音?”
“嗯,一个女人,大概在沉魂的下面,我猜这一切就是她搞的鬼,岛上不只有我们两个,万事小心吧。”
眼下路潇的身体非常虚弱,更指望不上凌阳弋帮什么忙,好在她估算自己的体力还能撑上几天,就决定原地等待支援,看宁兮他们来了之后能不能想出妥帖的对策。
路潇没忘记那两个被自己扔在岸边的倒霉鬼,出于职业道德,她还是要对普通人的生命安危负起责任来。因此两个人在山顶歇了一阵后,便换了另一条路去找那两个无辜被卷入风波的普通人。
凌阳弋走在前面,一面探路,一面顺手从旁边的树上摘野果吃。路潇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拿着那只纸鹤,隔三差五就呼唤一声,然而即便脱离了沉魂的作用范围,她也无法成功让冼云泽附在纸鹤上。
走着走着,陡峭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石板铺成的小径,这个新奇的发现让两人十分惊讶,他们转换方向,沿着石板路前行,终于在路的尽头发现了一间石屋。
与那威严庄重的木塔相比,这间石屋十分富有生活气息。
屋子约有十平见方,外墙由一些薄厚不一的石板层层拼搭而成,屋顶则是一整面偌大的薄石板,后高前低,不易积水。房屋东墙上用拱形石条砌着一间小窗子,南墙上开着一扇木门,石屋前面以竹篱圈出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院子四角移植着几株兰花,篱笆上爬着叫不出名的、瀑布般的藤蔓,此时藤蔓上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十分娇俏可爱。
这处住宅的主人还打磨出了一些手掌大的方形薄石板,石板一角向下,半插入泥土,然后一片片接连成笔直的分割线,给院子分成了四片方形菜畦,左边两块,右边两块,中间留出一条从院门直通石屋的小径。左边的菜畦里疯长着荠菜和野粟,右边的菜畦里种着苋菜和蕨菜,这些蔬菜植株粗硬矮小,一看就是从岛上移植过来的天然植株,经过代代培育之后留下种子,然后播种出来的。如今这些菜地长久无人打理,野菜和杂草掺杂一处,显出了衰废的气象。
穿过菜畦,可见石屋前方还留出了一米宽的长台阶,长阶东侧摆着几个手捏的陶罐,之前应该种着什么花,长阶南侧则并列着一排竹筒,这七只竹筒由低到高依次排列,内部空心,外部被火浅烧过,形成了经久耐用的碳化纹路。竹筒上方的屋顶石板上,可见人工磨出的七道凹槽,若到了下雨天,雨水积聚在屋顶上,便会顺着事先挖好的水渠倾向这一侧,顺着这七道凹槽流进下面的七枚竹筒里,这七只竹筒除了能够积聚雨水以供日用外,水滴落下时还会发出音阶不同的声音,天然淳朴,别有情趣,栗城的人家就常常设置这种东西,叫做水竹琴。
此时几只海鸟便站在那水竹琴上,低头啄着里面的雨水喝,海鸟察觉有人靠近,纷纷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进入石屋前,还可见木门两侧的条石上写着一副对联,字体端庄秀丽,和高塔上那诡异的木牌不是一个路数。
左边:扫净蓬莱山下路[1]
右边:遍览方丈台上花
门楹上还有一条横批:曜海仙宫
这人都活成野人了,还有心思说自己住的地方是海上仙山,管自己这十平破屋叫仙宫,而且还兴致勃勃地制作水竹琴这种费时费力其实没什么用的东西。此刻路潇虽然未曾见过屋子的主人,但她觉得这里应该住了个有趣的家伙。
凌阳弋推了下小门,常年被海风侵蚀、已经腐朽的门轴就自然裂开,整面木板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
步入石屋,里面的东西也和外面一样整齐而简陋。
房屋最里侧是一张竹床,竹床上堆着层又厚又柔软的干絮,还铺着手工制作的麻布床单以及填充了竹叶的麻布枕,而且这人编织床单的时候,还试图用染了色的麻绳编出什么图案来,可能因为实在不谙此道,编了几行就放弃了,剩下的彩线被归拢成穗子,从床单一角垂了下来。
床左边安置着一架带门的高竹柜,床右边窗下布置着一张书桌。
凌阳弋查看柜子的时候,路潇就走向了临近窗下的那条长案。
这人的手工非常巧,岛上缺少工具,他就手动磨了几条长木板,然后用木楔将木板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一幅还算平整的桌面。桌子下方是一把竹编的靠背椅,这人有了座椅还不满足,又将一截粗竹竿劈为两半,在火上烤弯,然后钉在了凳子脚下,做成了一把简易摇椅。
路潇随意坐在这把摇椅上,查看着案台上的物品。
右手侧有一个泥塑的花瓶,插花已经枯萎了,花瓶旁是一节竹筒做的笔筒,里面散着几根很短的铅笔头、橡皮、圆规、塑料三角板等物,一看就是从岸上带来的,此外还有一些长短不一、手指粗的竹条,竹条一端削尖后烧成了黑色,也可以充作笔用。
她扒拉完桌面上这点东西,又抽出了桌子下方的抽屉。
第一只抽屉里放着一只木盒,上面写着“生物学高倍显微镜-栗城精密仪器厂”,路潇打开了盒子摆弄了一阵,没有什么发现,就打开了第二只抽屉,这里面有《海洋微生物学基础》《海洋微生物学图解》《黑曜海微生物学考察报告》等十几本书,都是又大又厚又难读的学术专著,路潇略微翻了翻这些书,接着打开了第三只抽屉,这里面有三本很厚的笔记、一台数码相机、一只原本用来装食品的塑料盒,此刻塑料盒里装着温度计、折叠刀、一些相机储存卡。第四只抽屉里是一只手工打造的长方形扁竹盒,盒子有A4纸大小,里面用窄竹条分割成了一个个麻将大小的方块,方块里按照色系不同,规则地排列着许多颜料。以路潇学美术多年的经验,那是红色的珊瑚、蓝色的贝壳、银色的鱼鳞、黑色的矿石、紫色的果皮等种种不同物品精心研磨成的粉末,加入海鱼肝炼出的油,调水捏成块状,然后才能长久保存下来。
路潇丢开颜料,翻开笔记本。
这上面画得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海洋微生物,线条清晰,色彩还原逼真,图画旁边还有手写的注解,标明这些载有微生物的海水是某日某时从岛屿哪个方向采集来的,以及当时的天气、水温,采集过程中发生的趣事等等。
另一边,凌阳弋也检查完了柜子,那里面只挂着几件款式很久的机制衣物,以及一些这人登岛之后手制的棉布和麻布衣物,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防水背包,里面装着早几十年就没了电的笔记本电脑、证件、以及一些旅行必备用品。
从这人的证件以及笔记本上的注释推断,可知这人的名字叫做何咎,他本来是一名海洋微生物研究者,13年前乘船到黑耀海进行考察的时候,意外遭遇风暴,船只倾覆,他也被卷入了洋流,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就来到了这座岛上。
何咎尝试离开失败后,很淡定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开始一点点打理出了这间小屋,并孜孜不倦地继续研究工作,他来到这座岛上的两个月后,有关微生物的记载中突然多了一个“她”,何咎没有注明这个“她”从何而来,只是在笔记本上轻描淡写地留下了一句——她的态度很不友好。
再次与她发生冲突。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她终于同意我去岛的南方看一看。
她给我带来了一种非常奇怪的鱼,如图。
她说岛的北面有一种珊瑚,可以代替红色颜料。
……
一页页翻看笔记的过程里,能看出何咎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关系逐渐缓和,由敌对走向了友好,在他后来的考察过程中,女人还为他提供了不少帮助。可何咎却有意不肯说出女人的特征,她是这个岛上的原住民吗?她为什么对这座岛这样熟悉?她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故事?
何咎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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