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翰音于天(9)

    即便何咎相信自己永远都离不开这座岛了, 也未曾在纸上留下有关这个女人的任何线索,他像守护着一个承诺一样, 固执地守护着女人的秘密。

    这间小屋废弃日久,何咎不知所踪, 他很可能已经死了,如果他活着离开了这里, 一定会带走自己研究了十几年的成果, 如今他毕生心血留在这里吃灰,那么他本人不是埋在了某处泥土之下, 就必然是被海水吞噬了生命。

    想到这一点,路潇突然觉得有些遗憾, 虽然她仅仅是路过了何咎的居住地,偷窥了一眼他的笔记, 却也能感受到这是一个过分乐观且非常有趣的人, 他必然是那种摔落悬崖吊在一根枯树上,即便下方盘绕着毒蛇,上方有不断啃食树干的老鼠,却仍旧能欢欣雀跃舔着枝头那一滴蜜的人,如果能活着见上一面,聊一聊, 说不定可以交个朋友。

    就在她心生遗憾的时候, 突然听到门外百米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两人即刻屏住呼吸,各自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躲进黑暗里掩藏住了身形。

    这扑进门来的两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被路潇救上岸的那两个家伙,此刻他们浑身湿淋淋的,模样狼狈不堪,两人走进门时口中还嚷嚷着“怎么又回来了”“这个岛太邪门了”……

    他们只顾着吐槽,等抬眼看见了藏在黑暗里的路潇和凌阳弋,便同时嚎叫出声抱成一团,像两只被蛇掏开窝的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

    路潇走上去堵着门扉:“鬼叫什么?”

    这两个人落水之后就被卷晕了头,后来直接晕在了海里,根本没见过路潇,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的这座岛上的,此时面对她理所当然十分害怕。

    路潇问:“你们来海上干嘛?”

    “旅游。”

    “你骗鬼呢?你们要真是旅游船,见到我们至于跑吗?”

    此刻两人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路潇就是把他们逼沉的另一艘船上的人。

    “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们两个扔进海里喂鱼!”路潇揪住其中一个人的衣领,“你刚才说‘怎么又回来了’,你之前来过这个地方?”

    “没、没有……”那人还想抵赖,路潇手上一用力,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那人便立刻改口,“来过来过!我们来过!”

    “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上次到这里来,也是一个意外。”

    这两个人里,个子高一些的叫做王运,矮一些的叫做王达,两人和刘苗同属于一家海钓俱乐部,他们与这座岛的缘分便起始于两年前的一次海钓。

    浙江海钓俱乐部的规模不是很大,参与者都是栗城里还算有些积蓄的小老板,人人各自有船,每到组织活动的时候,他们就按照专业人士的规划,集体开往预定航线,鱼钓的总是不多,但大家在海上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玩玩麻将打打牌,既沟通了感情,又交换了资源。

    这些人里,王运、王达、刘苗等八个人的关系最好,总是一同出海,那次八人又同乘刘苗的船出来钓鱼,结果引擎半路发生故障,王运检查过后觉得自己能修,就没有呼叫救援,而是让俱乐部里的其他船只先去预定地点,等自己修好船后再和他们会合。

    但是王运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白白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修好船,船只随水越漂越偏,竟然来到了死亡暗礁附近,他知道这地方水下环境复杂,不是自己能处理的,就准备叫救援过来,可尚未发出求救信号,变幻莫测的海浪就打翻了船只,八个人里只有四个被洋流活着送上了这座岛。

    俱乐部里的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们的船漂到了死亡暗礁附近,更不知道他们被卷到了这座岛上,因此后续的搜救工作都未涉及到这座岛。

    他们在岛上苦苦挣扎了几天,陷入万分绝望的时候,却发现岛上除了他们之外竟然还有其他人。

    那天,照旧前往岛屿南侧考察微生物的何咎发现了四名幸存者,并邀请他们来自己以前的家中休息,也就是他们如今所在的这间石屋。何咎给他们提供了食物和水,教他们怎样避免生病、怎样采食、怎么保障自己的安全。几个人在何咎的关照下,在岛上住了一周有余,并利用岛上的资源制造了一只简易竹筏,准备挑一个晴好的天气离开这座岛屿。

    但是有一天,何咎意外发现了他们的简易竹筏,问清楚他们真准备离开这座岛后,突然和他们翻脸了。何咎大发雷霆,毁坏了他们的竹筏,把他们制作竹筏的工具扔进了海里,还警告他们永远别想着离开这座岛,他们只能和自己一样,永生永世被困在这座岛上,直到死亡。

    四个人发现何咎变得很不对劲,就趁晚上,偷偷跟着何咎潜入了他带出生活物资的地方。

    那是岛屿南侧一个非常隐秘的狭小洞穴,洞穴后的路漫长而又阴森,穿过几百米长的路径之后,他们进入了岛屿内部怪异的地下建筑中,那里面横七竖八搭建着无数宽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木梁,木梁排列错杂而紧实,像是往玻璃杯中倒入一袋牙签后不断摇动震荡,让牙签交错成为了一片紧密的整体那样。因为地下建筑的体积过于庞大又无比阴暗,所以当时的幸存者无从判断建筑的全貌。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座岛根本就是一座人工岛,正是这些参天巨木从海底层层累积到上方,才架构出了这座岛的轮廓,然后不知谁又在岛屿上方铺垫了石头与泥土,接着海风与海鸟带来了种子,浮木带来了漂流的动物,慢慢地,这座岛就变得和其他海岛一样,从外表看不出丝毫异常了。但可以想像,这座海岛原本的样子应该比如今更加庞大、壮阔,这座岛已经经过千万年来无数次海底地震和海啸的攻击、经过海水的腐蚀、贝类和鱼类的啃食,原木层层下坠、重重坍塌,肯定不比当年初建的时候。

    虽然这些原木都做过了防腐与防水处理,但最上方的原木依旧化为齑粉,暴露于空气中的部分一碰就碎,沉没于海水里的部分原木也不堪一击,唯有陷入河底淤泥后又被地震翻出来的那些原木,才呈现出了金属质地的光泽,那就是人们口中所说价值千金的乌木了。

    这座海岛下方的泥里全是乌木,整整一个岛的乌木!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站不稳了,他们生活在一座金矿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背着何咎又建了一支新的竹排,藏在了岛屿北边茂密的植被下,并等待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集体离开了这座岛屿,虽然他们心中惦念着岛上无边的宝藏,可这支简易竹排的承重能力有限,搭载他们四个已经不易,乌木的重量又远远超过普通木头,他们不能冒着死亡的危险去贪图那一点钱财。

    他们在海上漂流了整整三天三夜,其中一个同伴忍受不了海上的暴晒和饥渴,睡着后滚进海里死去了,剩下的三个人终于被一艘路过的渔船救起,成功脱险,几个人回到栗城后,却不约而同地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们把宝藏的秘密埋在心底,并期待有生之年能够重新回到那座海岛上,带回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王运和王达只是做做梦而已,但刘苗却付诸了行动。

    一个月后,她找来几个信得过的帮手,带着偷买来的武器,租了一艘运输船,申请许可之后扬帆出海了。半个月后,刘苗返航,便带回了那批乌木,王运和王达知道这件事后来找过她,然而刘苗却想独占这处宝藏,不愿和他们交代自己是如何回去那座岛的。

    总之刘苗在那之后就发达了,她有了很多钱,并不再和其余人来往。

    两个人私下冥思苦想了很多年,始终猜不出刘苗是怎么找到那座岛的,直到近日,他们才突然有了灵感,托关系利用非法手段调查了刘苗过去那台手机的手机公司,果然发现她当年从海上回来后不久,就去手机公司查了自己的手机坐标。

    原来几个人当日流落到岛上的时候,手机纷纷进水损坏,但刘苗的手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也许是手机本身的质量好,又也许是她套了防水袋,竟然没受损,她悄悄让手机维持着最低运转电量,打开了GPS功能,回到岸上之后,便利用卫星定位找到了那个海岛的详细坐标,而后王达和王运两个人也拿到了这个坐标,这次才结伴出海,准备也赚一票大的。

    “实不相瞒,我们已经在海上转了很多天,但却找不到去往坐标的路。这个岛十分奇怪,周围都是礁石,大船穿不过礁石群,小船又无法对抗礁石中的暗流,我们在外面打了好几天转,都快要放弃了,结果就遇上了你们。”

    路潇问:“那你们见到我们跑什么?”

    “这可是个大宝藏呀,足够我们锦衣玉食吃到地老天荒,这种事哪敢让别人知道?所以我们没有申请航线偷偷就出海了,我看见你们的船上刷了海事局的编号,肯定就是官方的考察船了,你们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就藏不住了,岛上的事情一经勘测就将大白于天下,所以我现在没什么必要骗你了。”

    他们口中所说的入口接近山顶,位置极高,宽窄仅容一人通过,如果没有熟人带领,很容易迷失在那复杂的通道中,当他们终于脱离了这段近乎让人产生幽闭恐惧症的通道之后,终于抵达了传说中海岛的内部。

    诚如两人所言,这里四处都是错综复杂的木梁,最纤细的木梁有合抱粗细,广者更宽逾十米,经年累月的重压让这些木头弯曲变形,甚至灰化,最上层的木头已经风化消失,成为灰烬沉积到下方,下方进入海面的部分原木被盐分侵蚀,再厚的桐油也无法保证它们的完整,这部分木头最后变成了絮状物,只有中间部分的木梁在低氧状态下开始岩化,生成了一层更为坚硬的外壳,上下积压,中间部分的木梁最终形成了一片高度在3米到10米之间不等的保留层。除此之外,经年累月的海底地震以及海啸将被压入淤泥中的木梁翻涌出来,支楞到水面上,这些木料呈现出黑金色的光泽,上面生满藤壶与贝类,便是他们此行渴求的价值千金的乌木,这些乌木也和上方的木料一样直径,高大不可测量,想必刘苗当年一定是动用了切割机才运回了这里存量的九牛一毛。

    路潇伸手敲了敲随手可及的一块木梁,已经岩化的实木表面光滑,宽窄统一,一看便经过处理,而且这些木梁有的笔直,有的带有弧度,虽然岁月已经让它们偏离了原本的位置,但通过其中一些实木的相对位置,路潇还是能够猜测出其中一些木料原本是一体的,因为残骸中的某些实木还保留着船头、船尾或者船舷的模糊形状。

    乌木的形成至少需要一两万年的时光,于路潇的学识判断,这时间远远早于历史书上最早的人类部落文明诞生的年代,所以她甚至不太确定自己亲眼见到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路潇回头看凌阳弋:“在你们的历史里,人类究竟诞生于什么时候?”

    “我们家族最早的记载始于3万年前,但时间毕竟久远,遗留下来的材料已经不多,我对那个年代也不是很了解。”

    “也就是说,你们家的祖先从做猴开始就留下记录了?”

    “100万年前,南方古猿学会直立行走,那个时候你的祖先就不被称之为猴了。晚期智人诞生于10万年前,你的解剖学结构和他们没有什么太大区别,10万年前你祖先的脑子就和你现在差不多。不过你们人类官方可考的最早的文明形成时间,比如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和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也不过是公元前4000年左右的产物,至今才区区6000余年而已,6000年前的很多事情,不是你们如今的逻辑能够理解的,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了。”

    “6000年前发生了什么?”

    “算了吧,米米不让我和你说,这事儿让她知道了,我接下来一个月都消停不了。”

    路潇比寻常人更容易接受这种说法,她已见识过这世界究竟有多辽阔,普通人生活的七大洲四大洋,不过是这世界最平静、最安稳、最有逻辑的一小部分,那之外的世界,只怕普通人看一眼都会发疯。

    就比如数万年前,可称之为上古的时代,可称之为传说的时代,曾有一群神秘的人,用至今都难以想象的工具,砍伐了这些直径超过10米的树木,并利用巧夺天工的手艺,将这些木料抛光、打磨、弯曲,制作成巨大的船只,而后一只遮天蔽日的庞大船队漂洋过海,来到了这个无人知晓的小岛,他们将所有的船只凿沉,一层层叠摞起来,最后船只的残骸居然高出海面,像山峰一样伫立在海上,但历经风霜岁月后,最终再也无人知道这段历史,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路潇思考,这可能就是上古文明的行为艺术吧……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吹过一道道破碎的船只残骸,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无数人在那黑暗里低声缀泣。

    他们向残骸深处走了一段距离,那两个普通人便不肯再尾随了,路潇也不好强迫他们,就告诉他们出去等待,她和凌阳弋再往里面走一走。

    路潇打着极好的算盘:“这座岛下方都是空的,我们一路往前走,说不定能回到那座塔的下面,要是能找到其他入口就好了。”

    “这里的路太乱了,你还认得方向吗?”

    路潇很有底气:“我不用辨别方向,我能感应到冼云泽。”

    越向岛屿的中心,道路越复杂,他们时常才踏上一条原木,直径三米的圆木就自行碎裂开,并引起一系列隆隆地坍塌,两个人全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才屡屡渡过危机,没被砸入海底。

    残骸最深处,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根漆黑的石柱。

    石柱宽度与岛屿中央那个黑色的山峰相近,可见正是那座石台向下的延伸,石台露出地面的部分约有百米,潜藏在岛屿中央的部分也有百米,再往下,扎入海底的部分长度更是不可测量,它像是一根楔子,牢牢地钉住了这个岛,而四周这些被沉入海底的船只,则是拱卫着这根石针的填充物。

    路潇再次跳进海下,沿着这根漆黑的石柱一路向下摸索。

    她发现石柱触及海底的位置并不是淤泥,而是一种质地坚硬的土黄色岩石,这种黄色岩石严丝合缝地环绕着黑色石柱,并且向外延伸出好几里地,一直消失在了被船只残骸遮住看不见的远方。路潇伸手敲了敲这种黄色岩石,居然听到了清脆的声响,而被她敲击过的位置,岩石表面居然像水一样扩散开了一圈圈涟漪,这东西居然是软的!

    路潇心里觉得惊讶,更加用力地砸了一拳黄色岩石,岩石表面随即扩散开更大的涟漪,不过岩石上却未产生一丝破损,也没有飞出一点碎屑。这种黄色的岩石材料仿佛是一种质地极其坚韧的液体,其韧性远远超过了金属,随着击打的力量越大,反弹回的力量也就越大。

    这超乎寻常的想象与事实,让路潇难以理解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

    路潇浮上水面,对着死寂的空间呼唤:“冼云泽?”

    她没有听到回音,只是感知到右下方500米左右的位置传来了愈加浓烈的感应,冼云泽附身的钥匙链一定就在那里。

    路潇叹了口气,对凌阳弋说:“先回去吧。”

    凌阳弋点头同意。

    可来时有感应指引,到还容易,想退回外面就难了。

    路潇来的时候还能够追寻冼云泽的位置,但退出的时候却无法追踪任何东西,再加上他们来时太过放肆,又蹦又跳,这条路屡遭变形塌陷,已经彻底改变了形状。

    两个人徒手在废墟中摸索着出路,并不怎么上心地互相指责着,路潇说凌阳弋进来时蹦跶得太厉害害得她出不去,凌阳弋说路潇这种幸运值就不该做高危工种,此时风吹穿过残骸的呜呜声越来越大,渐渐转化为一种不正常的咆哮,盖住了他们说话的声音,而他们唯一的出路也被海水淹没了,且水面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凌阳弋不会游泳,路潇就让他先在这里等着,她则跳下水试探了一下出路,结果下层的水流越加湍急,连她都无法对抗。

    “是潮汐。”凌阳弋解释道,“我们遇到涨潮了,按照规律,水位至少几个小时后才会褪下去。”

    两个人被潮水逼回了石柱下方。

    路潇原本还想着,一旦水位平稳,自己就能拉着凌阳弋游出去,万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大潮,水面升得又高又迅猛,但见湍急的水流层层追逐而上,激起了白色的浪花,水面很快就接近了地宫天顶,并在数分钟之内吞噬了最后一处可供歇脚的位置。

    凌阳弋不会游泳,他在水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要稍稍睁开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大口喘气,并且头重脚轻地朝水底扑腾,路潇只能扯住凌阳弋的手臂,努力把他往水上带。

    就在这时候,他们身体下方,那围绕着黑色石柱的黄色岩石上,突然出现了一圈圈密集的涟漪,仿佛狂风骤雨击打在了河面上。伴随着这诡异变化的是犹如交响乐般震撼的声音,声音在水下传播的速度比在空气中还要快和清晰,路潇整个人都被这声音包围起来了,不知为什么,她拉扯凌阳弋的动作突然停滞了一瞬,她突然觉得这节奏异常的熟悉,仿佛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是曾经?是小时候?不!是比那还要遥远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头痛欲裂之时,黄色岩石上的涟漪突然变成了漩涡,路潇和凌阳弋以及无数的海水一起被吸进了那漩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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