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翰音于天(12)

    敌来如潮, 汹涌而至,两个人的身形轻灵如舞, 闪过了一次次的攻击,不过人的耐力有限, 而巨人却如春草般源源不断地从地里长出来,这么逃下去总归不是办法。

    路潇踩着贴近的巨人跳上一座翘檐亭, 垂手捏了捏疲倦的脚踝, 抽空对凌阳弋大喊:“喂!你们的家族使命不是守护人类吗?我大小也算个人吧?帮帮忙啊!”

    “那你们部门的工作性质还是保护平民呢!我也有身份证,你怎么不来救救我?”

    “你是领导你先死!”

    “你级别低你先死!”

    “你学历低你先死!”

    “你家人少你先死!”

    “你长得老你先死!”

    “哎, 你过分了吧?你没来之前我可里最是轻的!我年纪连他们仨的零头都不到呢!话说回来,我们俩要是完蛋了, 组内可就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了。”

    “真可怕。”路潇对他笑了笑,抽出缠在打结衣摆里的匕首, 左手一撑栏杆, 从栈道上跳了下去。

    刀尖直贯一个巨人的顶心,然而强压之下,那着力处却连一点划痕都没留下,路潇眼神微动,变化动作跪骑在巨人的双肩,双握匕首再次重刺同一位置, 匕首上的蓝色纹章随着她的动作连碎三环, 强大的力场使得气氛都凛冽起来,周围空气自发出了压抑的颤鸣声,可再看向巨人的头顶, 竟然只戳出了针尖大的一点浅痕。

    路潇能够劈碎岩石的力量,无法撼动这怪物分毫。

    这是个……什么东西?

    顷刻间,千军万马汇聚而至,几十个巨人扑向路潇,便在此时,第四道符文无声破碎,刀刃也终于劈开了巨人的头。

    刀刃像是削开橡皮泥一样,将它脖子以上的部分分做两瓣,然而这由无数鸣砌构成的异物并无骨肉的构造,断面处光滑如金属,割裂的头颅自然跌落,化为千百条虫子融入了地面,无头的巨人依然利索地扯住了路潇的脚,轻易地把她扔出去百米之远。

    路潇凌空翻身,双足落在一座小亭尖顶。

    她侧头看了看掌中匕首,但闻叮然一响,这单薄的铁器便自行碎成了七八片——这把匕首已足够令人惊叹,区区人间凡物,居然能承受她的四刀。当然,更恐怖的是这些正在追杀他们的巨人,路潇四刀下去才劈开一颗头,而他们头顶高处,可还叠加着比一颗头颅巨大得多的、近百米厚的鸣砌壁垒,怪不得宁兮说运原子|弹来炸都不好使。

    路潇把徒剩在手里的匕首柄朝身后一抛,飞一样跳离了越来越近的巨人:“打扰了,告辞。”

    凌阳弋在上嘲笑:“你这个战斗力约等于瘸了腿的野猫吧?”

    “来来来!不服你自己下来试试!”

    凌阳弋挑了下眉,不予作答。

    “不过,怎么没有杀气?”路潇皱着眉问,“按宁兮的说法,这些东西该是按照声音行动的吧?”

    路潇微微侧头,耳畔是千军万马挞伐而至,举目处皆是刀光剑影,海水淋淋漓漓拍打在她的脸上,亭台上,栈道上,空间里满是落雨声、奔跑声,嘈杂如中元闹市。

    沉默片刻后,她轻声问:“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韵律。”

    路潇话毕拔地而起,身形如鹤凌空,几个腾挪,轻轻落在了一座并不起眼的矮亭正下方。她伸出右手,平摊手掌,冰凉的密雨眨眼就在掌心集聚成小小的一泊水,而后一滴银色的液体落入水泊,迅速埋入水下团成一团,随着她手掌倾斜滴溜溜滚动。

    那是一滴水银。

    上面那座矮亭里装满了水银,水银按照固定的频率,从亭子下方隐秘的孔洞漏下,击打在下方栈道上,发出一声细微的、与落雨极其相似的声响。而这地宫里的建筑何止千万,又有多少水银机关藏在其中?如无意外,正是这些数不胜数的水银滴漏在高度、流速、落点密度的交叉作用下,合奏出了控制鸣砌巨人的韵律。这些声响隐秘在嘈杂的雨滴与脚步声中,完全超出了人类的听力分辨能力,连路潇都是按照记忆中的节奏才猜测出了这细微的差异。

    路潇把水银弹向凌阳弋:“这些东西动作变化这么快,不会是按照固定路线行动的,肯定有谁实时调节着水银滴速。”

    路潇再次握了下珠串,一点蓝光随即浮现于指尖,她将手伸进矮亭窄小的窗口中,果然碰触到了一池冰冷柔软的水银,水银底部装配着一套复杂的流量装置,而牵动整套装置的,则是一根从矮亭顶部延伸出来的金属丝。

    路潇捻住这根金属丝,蓝色的符文便如油索上燃起的火苗一般,一路纠缠着金属丝烧向丝线的源头。符文闪电般穿过复杂的建筑的内部,直通向千米之外的一道鱼形浮雕幕墙。

    “找到了!”

    她话音落时,蓝色符文也穿进了幕墙,漫墙巨鲸、蓝鲸、鱼群忽然游曳起来,周边遮蔽视线的建筑也化为鸣砌融汇进地下,等障碍物崩塌殆尽,幕墙之后出现了一片突兀的空白。

    这片六层楼高下的空间里织满了杂乱无章的网,如同居住着千百只蜘蛛,只不过这些网具是金属材质罢了。

    而漫天大雨偏在此处留了一片空域,那蛛网上一滴水也没有。

    偌大的蛛巢深处,有人叹息了一声,那些水银便一起停止滴漏,鸣砌构成的千军万马也随之凝固了,一个窈窕的人影从蛛巢里走了出来。

    她身上缠着一匹云雾般的、未经裁剪红纱,随意遮住了白皙的皮肤,行动的时候,就好像赤色的雾在空气中流淌。

    女人款款走到巢穴边缘,扶着金属丝坐下,三丈长的轻纱缠着她的腰肢垂落至空中,交叠的小腿勾着垂纱微微摆动,身下的轻纱就若风中桃花般荡漾起来,袅袅似有花香。女人向上抬起白玉色的手臂,轻纱滑落至臂弯,而后她微微侧头,将长及膝盖的乌发从一侧肩膀归拢至身前,以五指慢慢梳理着。

    女人低声说:“吵。”

    凌阳弋微笑作答:“如果你没有恶意,我们也可以很礼貌的做客。”

    “这里不欢迎客人。”

    凌阳弋毫无紧迫感,还客客气气地问:“那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微微摇头:“我忘记了。”

    “忘记了?”

    “你们不能从我这里知道任何你们期待的事情,因为你们期待的事情,我都忘记了。我如今知道的事情,全都不是秘密。”

    凌阳弋:“既然不是秘密,不如说来听听。”

    ————

    有秘密的人,就像喉咙扎了一根刺,每吐一句话出口,都可能被这根刺扎破心事。既然说话是危险的,那沉默就是最好的应对,于是过去二十年里,女人独自生活在这座孤僻的岛屿上,不曾与人多言一句,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说话的方式。

    直到何咎阴差阳错飘落到这座岛上,两个人因缘际会,后事一如何咎的记录。

    他们决定在一起后的最后一道关隘,是她满腹惊天的秘密,那秘密让她连睡觉都要咬紧牙关,怎么可能准许她的生活里多一个人?于是思前想后,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她饮下了微妙剂量的沉魂,忘记了过去,再由何咎将她的使命,控制这座岛屿的方式转述给新的她,那么从此之后,她就能无所顾忌地和他在一起了。

    路潇迷惑地问:“你怎么不怕他是个骗婚的,万一他带着钱跑了怎么办?”

    女人想了想:“我不记得了,但我一定有办法验证他值得……他和那些人很不一样。”

    ————

    何咎和那些人很不一样,他的欲望很浅,不喜欢伤害,从不恐惧,从不生气,从不……想走,他流落到这里后,就像一颗漂泊种子的上了岸,立刻便生根发芽了。不了解青羽的人不会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随性的人,人间繁华,搁下也就搁下了,俗世情爱,拿起也就拿起了,都不需要下什么决心,都不需要想什么后果。

    但他依然原原本本地将她的使命转述给了她——她从不可说处来,守着这座岛,要杀死每个可能暴露这座岛秘密的人,然后他耐心地带她辨识地宫中的物资,教她怎样修缮木塔,怎样使用机关,怎样延续使命。

    他们就这样坎坷地生活在了一起。

    后来又一场不可预料的海难,把刘苗几个人送上了这座岛。何咎见到几人后,就安排他们住进了自己的住所,还告诉了他们这座岛上食物的分布处,以及避开重重机关保命的方法,便是如此,他们才能在这座极度危险的岛屿上活到了逃走的那一天。

    路潇问:“何咎帮他们逃走了?”

    “他虽然对人情看得很淡,但还是有亲疏的,那些人是自己逃走的。其实我根本不关心那些人的存在,他们的竹筏都无法控制航向,根本漂不过浩瀚的海面回到陆地,只会随洋流逐入更深处的大洋,我想他们就应该那样死了。但是那天,何咎想把他们救回来,结果何咎死了,他们还真的离开了。”

    凌阳弋十分惊讶:“他们杀死了一个青羽?”

    “不,那是一场连我都没见过的巨型海啸,40米高的巨浪一度将这座岛淹没,何况在海上的何咎呢?他终究也只是个人罢了。”

    凌阳弋:“如果真有那么大的海啸,竹筏又怎么能逃走?”

    “很蹊跷是吧?后来那个女人还回来过一次,依旧是一场海啸帮她逃走了,今日你们出现在这里,证明那场海啸再次帮她回到了陆地。”女人用食指绕着头发,冷淡地说,“从几年前开始,我就感觉这里就多了个人,他一直在围着岛转,如无意外,这两件事都是他做的,这人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但是却从不敢上来见我。”

    路潇:“不是我们做的,我们也是刚知道这个地方。”

    凌阳弋稍稍向路潇倾身:“喂,如果真有这么个人,他能游刃有余地躲在这座岛上、杀死青羽、制造海啸,怎么可能不知道刘苗会把黑带回城市?听着好像不是什么守序善良之辈啊。”

    女人把梳顺的黑发挽起成髻,又轻抬起右腿,撩起遮住小腿的红纱,只见她象牙似的小腿上另缠着三尺青纱,她将青纱解下,权作衣带系在腰上,那一袭红纱便徒然贴身起来,勾勒出她猎豹般活力充沛的身姿。

    “我和这座岛从不在意普通人,他们带不走这座岛的秘密,他们只能从这里带走灾难和死亡,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很厉害。”她终于从丝网上站了起来,“不过也没有关系,为了防备这一天,我们做过很多准备。比如最开始的一些人,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在这座岛的下面雕刻了一尊异界生物部分肢体的雕像,不要怪他们有始无终,这一鳞半爪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全部心力和生命。这项工程中难的是赋形,毕竟它的身躯是那样庞大诡异,你不能用任何精准的比喻来描述它,它是具象的恶意,有形的暴戾,身负灵性却混沌而愚痴……”

    伴随着她絮絮的语音,空气里突然多了一种冷酷的气息,鸣砌们簌簌战栗起来,地宫随之开始摇晃。

    路潇四面环顾,却找不到威胁的来源:“怎么回事?她做了什么?”

    凌阳弋皱眉:“我也不知道……”

    女人不太高兴他们的闲聊,竖起食指抵于唇前:“嘘,安静,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即便资历最深的修行者,也要避讳它现身过的地方,那些偶然一瞥过它的世界、或者侥幸从它视线内逃脱的人,把它存在的地方命名为都卢难旦——”

    “住口!”凌阳弋猛然惊醒般叱咤一声,接着拔地而起冲向丝网中央的女人。

    “啊,怎么…就动手了。”路潇被他弹起的速度晃了一下,她很确定那是凌阳弋的全力一击,因为她几乎看见了他蓬勃的杀意!

    但对面的女人却早做好了逃脱的准备。

    凌阳弋跃起的瞬间,女人落足的丝网齐齐崩断,整个人掉了下去,金属的巢穴随即像浸水的棉花糖一样消失了,显露出了巢穴中央那诡异的雕像。

    那是一尊很粗糙的雕像,轮廓就是个坑坑洼洼的球体,其中填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球,可道的是雕刻刀法粗中带细,三两刀就还原出了每个眼球各有差异的疯癫神态,那其中有极致的恐惧、极致的贪婪、极致的暴戾、极致的狂喜,只看一眼,就好像要被那激荡的情绪裹挟进去,也变得疯癫起来。

    路潇为雕像所惊讶之时,凌阳弋已经一击不中落在了雕像上,而坠落中的女人则被金属丝牵引到了十丈之外。

    女人轻笑一声:“——把它叫做影枭。”

    路潇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丝毫没露出女人期待的惊讶、恐惧、绝望或者别的什么表情,大概因为她的授业途径出现了偏差,在她有限且充满BUG的知识库里,实在检索不出都卢难旦和影枭的相关词条,可看凌阳弋和女人的表情,又好像这个影枭跟活恐龙一样,是一种绝对无法见到但人人皆知的生物,不知道简直就是没常识。

    路潇:糟糕,他们好像发现了我没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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