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百米, 空荡且辽阔的建筑内,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与焦燃味, 海风穿透盘根交错的亭台栈道,吹出了令人胆怯的颤音, 但四面望去,却只能看见雪原般纯净的蒲公英花海, 而在这齐膝深的草茎下面, 则掩藏着一副血流漂杵的惨状。
路潇伫立于花海中央,闭目牵动符文, 她的力量沿着影枭的实线游走,不久便撞上了另一股隐藏的力量, 犹如斗笼中的蟋蟀第一次碰须后本能地闪躲,两股力量也在接触的刹那立刻弹开。
不过这短兵相接的瞬息, 两人都已经暴露了自己的方位, 路潇望向远处虚无的一点,确定那就是女人的位置,但事到临头,她却突然犹豫了,因为对方的力量竟与她有三分神似,不, 不只这点, 从她唤醒莫名的祝祷之舞进入地宫,再到刚巧学过控制影枭的技法,她早就意识到这个地方和她之间有着隐秘的联系。
凌阳弋可没路潇想得多, 当路潇的眼神聚焦于远方一点时,他便如军见令,挟风而起,右手一翻,掌中蒲公英的花枝化作一柄木页折扇,劈向那处空境。凌厉的风刀撞上看不见的墙,发出金戈交鸣般的声响,凌阳弋也全然不管眼前究竟有什么,只凭感觉跳进了似乎存在的缺口,遍地花团随着他的动作激荡纷飞,蔓延成笼罩四野的白雾。
女人虽能利用影枭改变周边景象,藏匿身形,可影枭没有实体,人却是有血肉之躯的,那么把女人所在的方位反复炸上几遍,总该有点效果。
于是一道比蚕丝还细的光以凌阳弋为中点,贴地划出一圈半径百米的弧线,瞬息之间,弧线内的花团突然爆燃!滔天烈焰被弧线圈在其中,变为贯通地宫的庞大焰柱,这边爆燃的火光还没有暗去,弧线外50米又划过了另一条弧线,前道弧线倏忽崩散,负压将后道弧线内的花团吸进余焰里,马上形成了二次爆炸,第二次爆炸的声音尚在耳边嗡鸣,50米外却又划过了第三道弧线,第三次爆炸亦接踵而至,三次爆炸像是同一道惊雷三连触地,快得几乎分不出先后,膨胀的焰柱更是直逼回路潇身前,炽烈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凌阳弋这通野蛮攻击过后,地宫内的景象果然跳了跳,明暗切换间,他眼前再次闪过了满堂巨大的眼珠、岩浆涌动的峡谷、霓虹绚丽的城市……一帧帧毫无关联的画面快速切换着,最终静止于真实的地宫景象,只见女人半跪在不远处,发髻崩散,眼神凶恶,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大敌当前,女人被迫放弃了影枭,她抿唇吹出一声悠扬的哨音,身边鸣砌应声凝结成长剑,不过那两场意料之外的爆炸着实伤她不浅,如今动起手来便有些拘谨,凌阳弋更是全仗半钱灰烬撑到如今,并没有多少后力,所以拼了也要在尘埃散尽前拿下战局。
唯有路潇不敢松开影枭,只能尴尬地喊话:“喂,大家坐下来聊天不好吗?”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她。
路潇叹了口气,只能先把影枭打发了。
——我真的捉住它了,只是你看不见而已。还记得我们一起剪的那些窗花吗?它们的正面和背面有着不同的图案……才不是剪坏了……等你以后遇到今天一样的情况,会明白我在说什么……哎呀,你这个小孩怎么打人呢?
路潇仔细探索着影枭的实线,图案慢慢与记忆中的一张剪纸重合,她开始尝试把实线弯成剪纸背面的样式,便在图案形成的时候,实线突然消散不见了,地宫内也再捕捉不到影枭的气息。
路潇松了口气,挽起袖子走向激战正酣的二人,但她还没跨进战圈,就被一阵刺耳的啸响震得天灵盖打颤,一颅脑浆简直要沸腾起来。对面两个人也忍受不了这声音,各自收起兵器,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
鸣砌的音感极为敏锐,所以能依据音律改换形状,它们可承受的音阈也极高,但面对这种铺天盖的音浪,鸣砌最终还是被激发回了柔弱的生物形态,不多时,整座地宫像是果冻一样震颤起来,各种建筑表面泛起一叠盖过一叠的干涉波纹,旋时溃不成形,退化成了蜂窝状的残骸。
路潇感觉捂住耳朵的掌心有些温热,抬手一看,原来是耳腔正在流血。
鸣砌构建的地面轰然塌陷,路潇像一滴雨般自由坠落,沿路撞破无数溃不成形的鸣砌,直到数秒之后,那不知来由的吟啸声徒然止息,她也摔入了幽邃的海水之中。
路潇放任身体下沉几十米后,才重新游了上来,还发泄地多扑腾了几下。
这处地下空间没有经过修缮,比上层地宫还要空旷,只有那根黑色的石柱贯穿整个空间,一直延伸进海底。四壁有些岩洞没被鸣砌覆盖,洞里填充着一种白色细沙。那些掉进水里的鸣砌陆续爬回洞顶,重新搭建出穹顶。但这里的鸣砌与上面不同,这里的鸣砌都带着点枯槁的灰色,有些甚至被腐蚀掉部分身体,变成了蛇蜕一样脆弱的皮囊。
路潇一眼便盯住了空间中心的石柱。
石柱与海面相接的位置,环绕着一座鸣砌搭建的岛屿,岛屿贴着水面的部位直径最宽,上下渐次变窄,如同一只纺锤串在石柱上。岛屿上堆砌着无数层形形色色新新旧旧的蜡烛,蜡烛里还夹杂着众多干枯的花。
烛火与花卉,把这处岛屿妆点成了堂皇的祭坛。
此时此刻,那岛屿上居然有一个人。
球鞋,牛仔裤,流行款式的卫衣。
还有一头长及耳根的白发。
看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大学生。
他左腕上戴着一条精致的金属链,手链链接着手心里的镂花球。这枚柚子大的球似乎是万向仪原理的金属香囊,稍一倾斜,就能透过镂花看见里面的重重机括。
男子并不顾及从天而降的路潇,依然淡定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面向石柱跪坐着,捏合右手拇指与食指,一次次向前倾身,空手点燃那些颇有年头的蜡烛,背影专注而虔诚。
他不知在这里呆了多久,以己身长明火点燃的烛光已然密布整座岛屿,焰光诡异,火星幽浮,点点火花飘摇直上,引燃了石柱上端那些陈腐的蜡烛,还有一些火星沉入水中,引燃了粘在水下的蜡烛,更多火星引燃了浮在海面上的烛油,星火随着水波渐飘渐远。
海底深峡,人间绝境,烛火如落英。
路潇诧异地发问:“这他妈是什么旅游圣地吗?”虽说如今地球人口总数超过了75亿,但在这种鬼地方还能接二连三遇到人,怎么说人口密度也太大了吧?地球受得了吗?
男子似乎笑了一下,抬手戴上了掀到额头的面具,转身看向路潇。奇怪的是,路潇只见他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孔,并没有戴什么面具。
路潇大概猜到了面前的男子是谁,立刻打起十分的警惕:“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男子双手捧着镂花球,闲适地答:“普通人而已。”
“别谦虚啊,我看你有点眼熟,百年前蓝城江畔的石喉青眼,八年前赤城农场的伴运龟,是你造的孽吗?”
“八年前我路过赤城,暂住在一家农场时,确实开启过汒汌世界。”
“承认就好。”路潇点头说,“城市里黑决泛滥也是你搞的鬼了?”
“迫不得已为之。我花了很多年,走遍许多世界,才找到了鸣砌的天敌——一种能腐蚀它们的真菌,又耐心等了很多年,才腐蚀出一条潜入进来的地道。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几个‘很多年’再去研究影枭了,于是我想,上陶六院有那么多人,又造访过那么多异世,或许会知道克制影枭的方法,所以我放人带着黑决回到城市,想来三年五载,你们发现古怪,肯定忍不住来这里看看究竟,今日终于如愿,谢谢你们,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果然是你。”
“嗯,我刚才看见你们在上面乱转,有点儿着急,顺手帮你们开启了地宫。其实我一直没参透她驯化鸣砌的指令,那种音律似乎无关节奏和节拍,甚至无关音色与音高,我费心模仿这么多年,也只把仅此一句学了个六成像,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成功了。”
你成功个球!那是我自己干的!
路潇嚣张地对他勾动手指:“你涉险扰乱治安,故意杀人,无证出海,投放危险品,还蓄意妨碍公务,袭击执法人员,非法饲养野生动物,准备好下半辈子在监狱度过余生吧!报一下你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身份证拿出来给我看看!”
“这就不必了,你我止于一面之缘,没必要知道我是谁。至于此间一切,与上陶六院无关,你可以走了。”
路潇听着他且饶自己一命的语气,不禁失笑:“走不了,我这人碰见闲事就得管一下,有这个爱好。”
“你这个爱好容易短命,我看还是戒了吧。”
“你这条舌头可真会说话,我替你拆了吧。”
路潇本就没期望能靠语言沟通让对方束手就擒,她抬头瞄了眼天顶,依然没看见凌阳弋,料想他还在和女人纠缠,此刻并不在这里。
不在……就好!
路潇踏着一丛烛火自水中跃起,金色的火焰裹挟在水花里,霎时迸溅成一片绚烂的明珠碎玉,而她悬至半空,离岛屿尚有三米远的时候,突然吹出了一声与刚才那女人极其相似的哨音!
斜后方的鸣砌应声而动,眨眼凝聚出一把堪比她身长的大刀,刀尖前指,嗡鸣急射过路潇身侧,被她凌空抓住,横劈向岛屿上那人。
对方怔了一下,怀中金球突然膨胀开,露出无数精妙至极的齿轮和铰链,重重机关连环牵动,翻转变形,急速变化为背负于身后的四片羽翼,他扇动金属翅膀腾空而起,堪堪躲过了这凌厉的一刀。
不过快似闪电的刀锋还是追上了其中一片羽翼,剪破棉纱般将之裁作两截,半片机关残羽掉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而后余威不减的长刀劈中岛屿,铮然一声折断于同样质地的鸣砌。
空中的男子羽翼失衡,斜堕向海面,幸而羽翼又快速变形为一只长足尖脚的蜘蛛,牢牢抓住了蜂窝一样的洞顶。瘸了一足的蜘蛛开始疯狂游走,从大大小小的洞穴内钻进钻出,慌张的状态像极了斜坐于它腹部的男子。
路潇呵了一声,丢开手里的半截刀柄,鸣砌分化渗入地面,岛屿重新凝聚成形,万物复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男子脸上变色:“你怎么会这招?你不是上陶六院的人?你是她同门?”
路潇再次抬眼扫过天顶,依旧没有感知到凌阳弋的气息,于是放心地眯起左眼,瞄准般用右手食指比划着蜘蛛的轨迹。
“上陶六院算什么,那个半吊子又算什么,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话音方落,她口中突然发出一声呼哨,男子直觉后心生出寒气,瞬间操纵蜘蛛跳起,与此同时,他后方的穹顶上,一柄长刀化形弹出,超尘逐电,直射而来,男子慌忙伏身躲闪,刀锋便贴着他的背脊蹭过去,刚好在衣衫上留下一线切痕,他再想操纵蜘蛛变形却来不及了,长刀飞掠向前,利落地斩断了蜘蛛两足。
男子身体尚且滞空之际,那柄星移电掣的长刀已然来到路潇身前。她右手向外一翻,锋刃恰好擦过她前伸的右臂外侧,她食指指腹轻点刀尖,动作温柔如月光照水,沿路摩挲过刀刃起伏的曲线,直到触碰到刀柄时,方才猛力一握,截住了长刀的雷霆余势。
路潇随即屈膝高跃,刀身上十二道湛蓝环纹乍现,她五指轮转刀柄,刀锋变向之时,环纹也随着暴起的寒光自行碎裂到第三环,光辉一度笼罩住了两个人,男子躲无可躲,只得狠命向下一踏,将瘸腿蜘蛛踢向下坠中的两只断足,而后借力闪向一旁,但他自以为死里逃生时,却看见一抹冷光冲破了满目湛蓝的光华,分毫不差地抵住了自己的喉结。
退无可退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
生死之间,环绕刀身的蓝光徒然熄灭,刀尖亦偏转三分,故意避开死穴,只在他颈侧留下了一道浅长的割痕。
路潇与男子擦肩而过,鸟一样轻盈地落在了穹顶上。
男子扯了下手腕上牵着蜘蛛的细链,蜘蛛撞上两条断足,两方齿轮自动咬合重组,再次融汇一体,变成一尾腹鳍受伤的龙鱼投入水中,恰好接住了掉下来的男子。
他跪在鱼背上,不可思议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颈,直到此时,温热的血液才后知后觉般从伤口渗出,沾湿了他的掌心。
路潇的招式和岛上的女人同出一辙,但实力却相判云泥,相较之下,好像路潇才是那个主场作战的人,女人只是个学了些皮毛的模仿者罢了。
路潇手中的长刀垂触地面,发出一声风铃般清脆的金石之音。
“你认输吧。”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能连更三天,我再说恢复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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