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没在这关口和游徼硬杠,只有旁边几人听见了。
台上王吉继续动之以情,又追忆了一番同里相亲的过往,渐渐转回了正题:“今日申末,都尉派遣令官通传各个里市,说是乱民贼匪混入城中,要求各里严加巡检搜查,务必要搜寻出贼酋乱匪的踪迹,将他们擒获,如果有不尊谕令、阳奉阴违者便视同党羽,一并处置。我也是左右为难,不得已才遵循上令。”
先打感情牌缓和情绪,划清界限摘开自己。
“实在是这些贼匪残暴至极。你们不知,这些狗鼠不止劫掠钱粮,动辄还杀人性命,简直穷凶极恶。若是不能早日擒拿,恐怕城中难有安宁之日,人人自危,便是你们不怕,家中妇孺老弱也不怕吗?”
渲染贼匪之凶残恐吓。
“何况,都尉已经有言在先,擒贼众者受三千赏,就是协杀者,也能视其功勋赏钱不等,擒杀贼匪更是赐一百金,免一年赋。我等男儿身强体壮,擒贼杀匪,荫护家人,才是应有之义,何以畏缩不前,令人耻笑?”
诱之以利,激之以义。
一通连消带打,看得林昭叹为观止,是个宣传口的人才啊……
众人哑口无言,里正三老面露诧色。
游徼亦深觉得意,暗度毕方之计果然有点用处。愈加意气风发,抬手一指:“林姓小子,我见你义愤尤深,且上前来。”
被点之人,一脸懵逼。
林昭下意识看了一圈周围,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同情目光,终于确定游徼口中“义愤尤深”的林姓小子就是自己。
“那个,是不是搞错了?我不是我没有!”林昭弱弱举手。
对方一声冷笑,不管不顾,“我听说你识文断字,没想到竟然如此不明是非,不辨黑白,我且问你,你入学治书,师长是如何教导于你的?”
林昭直觉不能被牵着鼻子走,遂正色道:“师长教导我,现象和本质是统一的。比如现在游徼表面上在问责我,本质上也是想问责我。”
“你!”王吉额上青筋一跳,“胡说八道,你治的什么典籍?”
他一本正经:“马列毛。”
什么玩意?王吉一愣。时下发蒙多以《论语》为主,他料想林昭不过如此,谁知对方竟给出这么一个奇怪的答案。他也读过不少经典,何曾听过一本名为《马列毛》?定是这竖子胡编乱造!
正欲斥责他胡编乱造,一抬眼却见对方理直气壮的表情,心底一突,下意识的将话顿在了嘴边,万一……真有这么一本经典呢?林昭既然识文断字,即使不答《左氏传》《尚书》《春秋》此等大经,也该说《春秋繁露》《吕氏》《淮南子》之类,怎会胡编乱造出一个《马列毛》,这名读起来拗口,无从顾名思义,倒有几分像士人口中冷僻的旧学小经。
“这《马列毛》论的是什么?”思忖片刻,还是谨慎之心占了上风。
林昭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那我就给你即兴表演一段唯物辩证法吧!
“世上无永恒,有生必有灭,无灭必无生,旧者消亡,新者诞生,历史进展是旧者灭亡新者产生的更替,进展循环往复构成当世……”
马哲一度是一门字认识,组合起来就让人头脑发懵、怀疑人生的神秘学科。当初的考试,林昭全靠死记硬背侥幸过关,他水平虽菜,忽悠一个王吉还是不在话下。唯一的难点在于如何把现代词汇转换成古汉语,幸而他阳翟话说得也烂,边想边译,没露多少破绽。
“换言之,世界即是永恒进展过程的总和。”
听完最后一句的王吉,面色黑如锅底。斥责林昭胡言乱语吧,人家好像还挺有道理,起码能自圆其说,有心挑错吧,老实说,他根本没听懂林昭说了啥。
唯一的读书人尚且如此,旁人就更糊涂了,茫然的表情完美演绎了“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哑口无言,即使听不懂内容也能分辨出高下。渐渐的,他们看向林昭的目光带了点不自知的敬畏,这是下层百姓对士人天然的畏惧。
这点改变一下子令王吉惊醒。
被这小子拐阴沟了去了!他咬牙切齿。
“你既然知书明义,怎学得愚民一般不通事理,煽风点火,鼓动里民行悖逆之事?”
林昭仰头诚恳求教:“敢问游徼,我鼓动里民悖逆何人?”
“都尉严令在前,我早已公告诸人。而你,不仅不从,还明知故犯,简直罪加一等。”
“既然里君、繁老皆在,那我斗胆请见都尉手令。”林昭朝里正三老处望了一眼,咬重了手令二字。这般全城戒严的行为,不可能无凭无据,据王吉所言,梧桐里在申末收到令官传讯,申末正是林昭回家的时刻,他一路走来哪见到什么传令官。
王吉面色一变。“竖子!你可是质疑我假传手令?”
余光瞥见沉默的里正和三老,林昭抿了抿唇,“小子不敢。”
王吉大恨,“你有何不敢?你空口白牙污蔑上吏,实在罪无可恕!你们,将他给我绑起来。”
他眉眼一横,示意几个同族上前,王姓青年面面相觑,迟疑半晌,方才踏出一步,就见林昭昂首挺胸道:“今日不过请见都尉手令,便被诬陷不尊上令,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尽管动手,我虽年幼,却也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谓之大丈夫。”
一席话说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手心却渐渐沁出汗来。
周遭一片寂静。
不管听没听懂,王氏族人却不敢上前了。在场六七十户人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七尺男儿将一个七八岁的幼子绑了,这话传出去以后还怎么见人?
“阿昭今日何错之有?”
人群里也传出了声音,王吉扫向声源,见是孙广,面色更黑。有人领头,又多了几个平素与王吉不合之人发声,人一多,声势渐起,引得更多人开口,一眨眼仿佛又回到最初。
三老繁查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淡淡道:“游徼的确年轻气盛了些。”
里正点了点头,“费尽功夫说服了你我,又何必去寻一稚子的不快,另生事端。这林昭——”
“乃是秦思表兄。”
说完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片刻,良久,只听里正感慨:“果真少年英才,可惜……”
“咚咚咚——”又是三声沉闷的钟声,奈何同样的招数不能用两遍,人群的骚动并未停止,甚至隐有反弹之意。
王吉愤怒的望向始作俑者。
林昭两步并作三步,跳上高台,双手往下一压,大喊:“诸君暂时听我一言。”
如此几遍,喧闹渐消。
他先转身向里正、三老一拱手:“不论手令,先请教里君、繁老,可曾听说我反对擒贼?”
二人摇头。王吉求功心切,一意孤行,他们虽然答应了,心里到底不那么满意,林昭未开口便罢了,既然开口他们自然不会偏帮王吉。
林昭又回头望向台下,问,“君等可有反对擒贼之意?”
众人十分上道,齐齐摆手表示没有。
“那敢问游徼,既然我等均无异议,行悖逆之事又是从何说起?”
王吉冷哼:“你等既无异议,为何喧哗吵闹?”
“回游徼,我对擒贼无异议,却对游徼的安排有异见。”林昭答得不卑不亢,“今年冬日太冷,夜里更是森寒,滴水成冰,在列诸位许多未必有足够的衣袍御寒,一个时辰怕是已冻僵了手脚,又何况一夜,加之夜晚昏暗,视物不清,里内道路很多坎坷,又被积雪覆盖,极其容易失足。”
“敢问游徼可有办法供巡夜之人照明取暖?可有医药救治跌倒损伤之人?若是没被贼匪所害反因半夜巡检出了意外,又有何人担负此责?”
这一番话正戳中了台下诸人,引得里民连声应和,七嘴八舌一通乱说。
“又冷又黑让我们巡上半夜,怕是连命都得去半条。”
“我前几日回家就差点摔断了腿,这大半夜的在外巡夜,难道定要我断了一腿才肯罢休?”
“嘉善里的陈郎君雇我明日替他家中筑灶,这一晚折腾下来,我还如何践约?”
林昭不知道这群贼匪为什么潜入阳翟,总归不是为了劫掠杀人,除非贼酋是个嫌命太长的反人类。就已知信息来看,城中没有戒严,一向消息灵通的北市也没有风声传出,几率委实不大。
“一群短视之辈,你们可知这贼匪如何凶残?若不早日擒获,迟早为祸乡里。”
王吉气得面红耳赤,开启了地图炮模式。
“我的确不知啊。请游徼教我,这贼匪一行几人?来自何处?年龄几何?怀有何种兵器?现在身在何处?”林昭反问得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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