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一口气哽在喉中。
“既然游徼一无所知,此刻又夜深寒重,当务之急乃是卫护百姓安全,其次才是搜罗贼寇,又何必一定要趁夜兴师动众,逼挟百姓,徒作无用之功?”
他阳翟话说得不太顺溜,哪怕争论也只得放慢了语速,慢吞吞的咬字,因此显得十分从容不迫,相比游徼的赤急白脸,越发气度不俗。
王吉心中大恨,坚持道:“正是夜深寒重,外有宵禁,才好一举擒获贼匪!否则光天白日,岂不任其逃窜而出?”
林昭若有所思:“游徼对于贼匪不甚知之,为何又如此确信他们正藏身梧桐里?”
王吉面色一变,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你这竖子好生无知!贼匪凶横,唯有以攻为守,以多胜之,否则如何卫护百姓?《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双拳难敌四手,我率半百之数,擒获贼匪易如反掌。”
还拽文秀兵法!林昭反唇相讥:“那游徼是否听过《孙子兵法》上有一十六字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若是贼匪以此法应之,君又当如何?”
他这次答得飞快,王吉乍听之下,有点发懵。
林昭见唬住了人,也不穷追猛打,不屑笑笑:“王君这兵书读得不求甚解,不读也罢。”
台下捧场大笑,笑过之后却是僵持。游徼失了威信,林昭得了人心,此消彼长,竟也势均力敌。
这么多青壮总不能在这里耗一晚上,里正不得不冒头圆场道:“游徼一意擒贼,林昭所言也不无道理,我与三老倒是有个法子,不如二人一行,打更为号,巡回往复,四刻作一轮换。”
里正与三老的面子总是要给,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一通稀泥和下来,闹剧也算有了结果。
林昭揉揉冻得发乌的脸颊,从台子上爬下来,今晚他可是出足了风头。
“阿昭好生威风啊。”
“看不出你小子是个深藏不露的!”
四周或陌生或熟识的里人皆笑着看他。
更熟一点的,比如孙广,放肆地摸他的头,哈哈大笑,猖狂的有些小人得志,“阿昭干得好!只凭你为我出的这口恶气,明日来我家取半只子鸡。”
林昭心累:“我就是……正当防卫。”
孙广不听,临走之前还不望夸他:“我就知你小子满腹坏水。”
林昭:“……”他更累了!
收尾工作由里正三老接手,林昭还在等自己的排号,其他分好列次已经陆续离场回家。
这时只听一个大笑的男声道:“阿昭,你今晚真像个男人!好,好极了,虽然我听不懂你说了什么,不过见到王吉那竖子不高兴,我就开心了。”
男人声音洪亮,引得几个离场里民纷纷回头。
台上里正脸一黑,也狠狠瞪了声源一眼。
奈何声音的主人李平并未接收到眼刀,他拉着林昭往树后背光处走了几步,露出另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林昭认出来人,有点懵,顾不上和李平打招呼,急道:“病才好一点就到处乱跑,你不要命了?”
他说的是普通话,李平一句没听懂。
然而,表情证明了一切。
林昭平日笑嘻嘻的,怎么作弄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猛得沉下脸还真有点唬人。作为帮凶,李平莫名有点心虚,干咳了一声,掩饰道:“你们聊,我去看看我叔。”
两人谁也没说话,他赶紧开溜。
秦思也愣了下:“我穿得厚,这点路没关系,天天窝在屋里对身体不好,我出来活动活动。”
他病了多日,身体格外瘦削,裹了两件破烂棉袍,才让体型正常了一点。抹了把额上沁出的虚汗,声音沙沙带哑:“刚才李平送粟米来,说你今晚来替他出役,主役的又是王吉,所以我过来看看。我初到梧桐里时,与他有些龃龉,这人气量不大,我怕他迁怒到你身上。”
林昭一愣,王吉针对自己,竟是因为秦思?
惊奇之余,也顾不上生气,问:“你怎么和他结了梁子?”
“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初我想在梧桐里落籍,他一直阻拦,所以有点争执。”
林昭奇道:“你们这鸡同鸭讲,还能吵得起来?”
秦思满眼关爱智障的目光:“我会写字。”
“原来你还会写大字,多才多艺啊秦医生。”
“比不上你,”秦思似笑非笑,“马列毛经学大家。”
林昭:“……”
里正一见自家这不争气的侄儿便觉气不打一处来,碍于外人在场,不好上去踹两脚,眼刀嗖嗖的,扎得李平下意识缩了缩头,磨蹭半晌才期期艾艾的上前行礼:“叔父,繁老……”
“你不是不来吗?”里正没好气道,若非李平请林昭替役,今晚也不会生出这些是非,王李二姓毕竟姻亲,暗地较劲就算了,这小子公然叫好,岂不让旁人笑话?
李平暗道不妙,立马拉出一个垫背:“秦思想过来看看,我是顺手助人。”
“秦思?”里正三老异口同声,神色震惊。他们没开口,李平却知道潜台词无非也是“他还没死”,毕竟良医难求,诊金高昂,平民百姓患病而死者,多不可数。
“是啊。”李平脸上露出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他病了这么久,竟然好了。叔父繁老,莫非这秦思真是贵人?不然怎么说好就好?”
“这我怎么知道?”里正一把拍在他头上,借动作掩去脸上的不自在,眼睛向繁查瞟望。三老抚须笑笑,看不出情绪:“秦小郎大病逢生,自是吉人天相。冬日天寒,我这把朽骨怕是吃不住,这便回家歇息了。”
里正李平连忙道别,瞧见繁老颤巍巍的身影走远,里正才皱眉问李平:“秦思真好了啊?”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李平神色愤愤,抬手一指树下,“现在人还在那儿站着呢!”
里正眉头紧锁,又问:“你与林昭关系可好?”
李平一拍大腿,“这不废话嘛!”答得太得意忘形,又被眼刀凌迟一番,他瑟缩了下,有点心虚,呐呐道:“那就是还行?”
里正恨铁不成钢的瞪他,这小子怎么光长年岁不长脑子呢?
李平抖了抖,不敢说话了。
里正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下什么,吩咐道:“你帮我叫一下林昭。”
李平有点懵,一抬头迎上叔父不善的眼神,不得不乖乖照做。
底下林昭听见里正找他,也惊讶的挑高了眉梢。
秦思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要不等我一起?这夜路不太好走。”
“不必了,李君送我回去便是。”秦思摆摆手,很不客气的使唤李平。
“啊?我不……哦,对,我还是送秦小郎君回去好了。”李平压根没想送他,可是一瞟不远处的自家叔父,又瞬间改了主意,送秦思回家也挺好。
林昭到家时,弯月已沉入夜幕,屋里黑洞洞的没有半点亮光。他心下一紧,连忙推开了门,才见漆黑的房屋深处隐约有火光闪动,一旁还坐了黑影。
“你回来了。”秦思声线淡淡,不似之前嘶哑,语气又平又缓,全无大病初愈的虚弱感。这的确是个强悍的病人,才下病床就开始折腾。
林昭一边搓手跺脚,一边边走边问:“怎么不把火升大点?”
“冬天木柴难找,能省就省点用。”秦思向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不一会,火苗冒了起来,红彤彤的火光映得两人脸上犹如喝醉了酒一般。
一时无言。
秦思很享受这沉默,反是林昭有点不习惯——他本该习惯,秦思病中他一个人度过了无数沉寂的白天夜晚。可是昏迷的病人与清醒的熟人不太一样,林昭只得没话找话,问:“火上吊了什么?”说完闻了闻陶罐里飘出的谷物香气,真的有些好奇。
“你下午拿回来的骨头和刚刚李平送来的粟米,我煮了汤。”秦思以木筷搅了搅,“差不多能吃了。”
眼看陶罐里咕嘟咕嘟冒起了小泡,林昭情不自禁的咽咽口水,他多久没有沾过荤腥?不得不以莫大毅力移开了目光,摇摇头:“我不饿,你先吃吧。”
他可干不出跟病人抢食这么没品的事!
秦思倒了一碗递给他:“吃吧,又不是吃完这顿没下顿了。”
林昭犹豫了下,不再推辞。冻了大半天,一瓶热的崂山白花蛇草水他都能眉头不皱的灌下去,何况一碗小米粥。等他喝下一口,那种又鲜又暖的滋味简直让人欲罢不能,林昭这才反应过来,叫道:“咸的!这粥是咸的!”
秦思被他的反应逗笑,嗯了一声。
“你从哪里搞来的盐?”林昭忍不住问,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要知道自从来了这个破地方,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沾过盐味了。去他大爷的穿越,他这辈子除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哪也不想去。
“我之前病得昏昏沉沉也忘了跟你说,入冬之前我换了不少盐,藏在床下这边的砖角里。”秦思喝了一口粥,淡定解释。病中是真的忘了,之前不说却是心有防备。二人虽然来自同一时空,到底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所保留乃人之常情,可这话真说出来又难免让人不舒服,不如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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