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真被按在桌上时,桌上的杯盘溅了一地。
门外随从听到了碎裂声,纷纷握住了刀柄。
郑硕四平八稳坐在门前:“都别管,没咱们的事儿。”
随从们:“……”
常人可能听不出屋里的声音,但大家都是内力深厚的高手,把风承熙的话听得明明白白。
按照陛下以前的性子,这只怕是要出人命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郑硕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你们没见识,以前比这大得多的场面,叶大人也是能化险为夷的。”
厅内,叶汝真的背脊在桌案上撞得生疼。
风承熙的手劲还不小,按在她的肩头,宛如泰山压顶,她挣了挣没挣动,便拿手背试了试风承熙的额头。
是有点热,但好像没到烫的程度,不像是喝多了。
她又捧住他的脸,试了试脸颊。
这回可以断定,着实不是酒的问题。
风承熙只觉得她手微微凉。
可能也不是她的手凉,而是自己热。
他身心如火如沸,血脉像是被放在火上烤,心头剧烈地跳动,肺腑之内有无名烈焰在燃烧。
只觉她的手就像是带着观世音菩萨净瓶中的杨枝甘露,只是轻轻一碰,那种剧痛的烧灼感便为之一顿。
再到她捧住他的脸颊,他整个人都顿了顿。
叶汝真到底见过大场面,跟当初在撷芳阁被掐着脖子时比起来,这会儿只是被按着不能动弹,算得了什么?
叶汝真认真跟他讲道理:“陛下,漫说臣与蕴娘昨夜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发生,就算臣和蕴娘真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了些什么,陛下又气什么?臣未娶,蕴娘未嫁,且此地又是乐坊,臣便是当真和蕴娘上了床,蕴娘也会为臣遮掩身份,陛下实在不必担心,更不必动怒。”
根据她的经验,风承熙还未到当真狂乱之际,应该听得进去。
奈何风承熙好像只听到了后半句,原本已经稍稍缓和下来的神情复又绷紧了,“你们昨夜真上了床?!”
“……”
叶汝真原以为风承熙的不悦是以为她在蕴娘面前暴露了“假叶汝真”的身份,现在想想,重点好像是“上床”?
“哎哟……”叶汝真整张脸皱起来,呻/吟一声,“底下是什么东西硌着我了,好疼。”
风承熙神情一顿,紧接着捏住了叶汝真的下颌,“你少在这儿蒙混!”
“是真疼……”叶汝真可怜兮兮,眼神湿漉漉地,“臣昨晚在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背都僵了,真硌得难受。”
风承熙直盯着她,眼神仍然满是凶厉,呼吸也依旧急促。
但手上的力气到底松动了一点,叶汝真趁机起身,胡乱去挠自己后背,“疼疼疼疼疼,真的好疼啊……我背都快断了……”
是不是真疼,不要紧,要紧的是要看起来足够疼。
底下确实压着点心盘子,是一碟琥珀核桃,叶汝真背心上甚至还沾上了一块,甩来甩去也没甩下来。
风承熙板着脸,把那块琥珀核桃拿了下来,“昨晚真坐了一晚?”
假的。
坐了一晚的是蕴娘。
叶汝真本来想邀蕴娘一起睡的,但蕴娘微笑着拒绝了。
方才醒来,叶汝真才知道蕴娘一直坐在床头,敢情是把她当成叶汝成,看了一整个晚上。
叶汝真心里叹息一声,想着以后回去一定要告诉哥哥一声,没事可千万别再去乐坊了。
他自己无知无觉,这边却有人完完全全地奉上了一颗真心。
不过风承熙抬眼问这话的时候,眼角的红晕已经淡去了。
叶汝真就知道这法子可行,口里道:“可不是?臣毕竟是男人,总不能让姑娘坐一晚,同床共枕只怕更容易出事,所以只好自己坐着。”
风承熙手里捏着那只琥珀核桃,一时没有说话。
大厅帘幔低垂,昨夜的灯烛也快要燃尽,明明暗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浓重的阴影。
叶汝真的心忽然就变得好软。
他怎么越来越好骗啊?
怎么这么好骗啊?
“再捏,糖就化了。”叶汝真声音也放轻了些,提醒。
核桃上的那层糖衣果然化了,黏黏腻腻地糊在风承熙的掌心。
风承熙扔了核桃,拿帕子擦拭掌心。
帕子是干的,糖是黏的,越擦越黏糊,连帕子都黏作含含糊糊的一块。
一块从热水里拎出来的湿毛巾递到风承熙面前,毛巾后面是叶汝真明净光润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怨怼,反而软绵绵湿漉漉,目光像水一样包裹着他。
叶汝真只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没有动,便抓过他的手腕,帮他把掌心擦干净。
“我是不是真的疯?”
风承熙忽然问。
“嗯?”
叶汝真埋头对付那些看不见的透明黏腻,厅内光线过于昏暗,十分费眼睛,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陛下心里没数吗?”
“我……”风承熙才说了一个字,便顿住,沉默良久,久到叶汝真终于擦掉那点糖,扔下布巾,他方道,“你……”
又顿住了。
“什么?”
叶汝真有点好奇地看着他。
风承熙可少有这样支支吾吾的时候。
风承熙别开了脸,神情有点僵硬:“你饿么?”
“……”叶汝真,“有点。”
早饭还没吃呢,一大早就陪陛下发疯来了。
风承熙又停了停,脸依旧没有回过来,梗着脖子,“那……一会儿吃红油抄手吧……”
叶汝真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好像一个怪脾气的小孩,又倔,又横,又别扭。
“风承熙。”
叶汝真轻轻唤了一声。
风承熙转头,就见叶汝真上前一步,抱了抱他。
这个拥抱很轻盈,很短暂,几乎是一触即分。
“好了,咱们去吃——”
叶汝真话还没说完,腰上忽然一紧,这个已经快要分开的拥抱重新变成完整,且结结实实,没有半点缝隙。
“……对不起。”
风承熙的声音落在耳边,低到极点。
叶汝真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终于环抱住他,“没事,不要紧。”
她抱着的时候还拍了拍他的背,算是把安抚作到了极致。
但当她再次想松开的时候,风承熙箍在她腰间的手却挪到了她的背脊,把她按住自己怀里,低声道:“再抱一下。”
叶汝真的声音有几分无奈:“陛下……”
“就一下,”风承熙的头埋在她肩上,“别动……”
夏日的薰风微微拂动厅内的帘幔,帘幔轻轻飘动,泄进一道光柱。
细尘在光柱里轻轻飞舞。
厅外,郑硕吐出一口长气:“好了,兄弟们,可以吃早饭了。”
乐坊皆是一几一席,有女伎坐在旁边服侍。
叶汝真的几案上是红油抄手,风承熙面前上的却是红豆杏仁粥。
风承熙有些不满地瞥过来。
叶汝真头也没抬,道:“你舌头还没好全呢,还喝了酒。”
这话里半是解释半是埋怨,风承熙还听出了一点念叨的味道,不然为何心里就有点痒痒的,浑身的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在自己的席上坐不住,端起粥在叶汝真的席案前坐下,笑眯眯地吩咐旁边的女伎:“你们下去吧,我家娘子由我来服侍便好。”
叶汝真:“……”
不发病的风承熙着实有些乖巧。
不过这次心疾虽未算真正发作,换作以前亦是一番伤筋动骨,需要卧床歇息。
这一回看上去好像生龙活虎,完全不像是个刚刚发作过的人。
“……你还好么?”叶汝真低声问。
“不好。”风承熙往她身边蹭了蹭,像是恨不能没骨头似地歪在她身上,“我在外头也是坐了一夜,浑身上下骨头疼。又喝了不少酒,舌头也疼,胃也疼,头都疼了。”
叶汝真心里话没说出来——谁教你自讨苦吃啊。
她试图往旁边挪一点,结果挪一寸,风承熙便黏上了一寸。
“二位真是恩爱。”蕴娘在旁道。
乐坊入夜才开门,女伎一般都不习惯早起,更何况蕴娘一夜未睡。
但脂粉盖住了蕴娘脸上的疲倦,她依然是天香楼里艳冠群芳的花魁。
“……”叶汝真,“……姐姐见笑了。”
三人一面吃早饭,一面商议正事。
昨天晚上,叶汝真已经跟蕴娘说了个大概。
此时风承熙再将计划和盘托出。
蕴娘道:“二位放心,便是不看叶郎君的面子,这件事奴家也会应下。”
风承熙:“哦?姑娘与林敬有旧怨?”
“林敬此人是个伪君子,表面不近女色,实则是乐坊的常客。”蕴娘道,“只是他生性谨慎,从来都是令女伎暗中上门,封口费又给得丰厚,所以一直无人知晓。”
叶汝真惊了一下:“难道他也是姐姐的客人?”
“哼,他也配?”蕴娘道,“奴家虽不如青云阁的姐妹们娇贵,想见一面也非易事,更何况与奴家交好的贵人也有几位,他并不敢朝奴家下手。”
蕴娘说着,眸子里露出了一丝恨意,“他找的女伎,要么是新来未成名,要么是色衰已过气,总是专挑那些没名气没门路的姑娘,一把年纪,在床上还要玩出百般的花样,有一位妹妹刚挂牌不久,就被送去他的府中,第二日回来,一身是伤,再也无法接客。”
坊主去找林敬理论。
所谓理论,自然是要些索赔银子。
林敬给了银子,还替那位女伎赎了身,送去庄子上休养。
蕴娘等人当时还以为这位姐妹虽然受了些苦,到底还是得了些福份,约了个日子一起去庄子上探望。
结果到了庄上才知道,那位女伎才送过去第三天便死了。
“他们把她扔在屋子里,没有大夫,没有人照应,就那么看着她一点一点没有气息。”
蕴娘咬牙道,“女伎的命再贱,也是一条人命。若是这条命能从林敬身上讨还,二人尽管吩咐,奴家无一不应。”
风承熙听到最后,慢慢地笑了一下:“莫要急着讨命,他还不配死,不如让他活着,生不如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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