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真和风承熙离开天香楼之时,日头已经大起来了,风中也带上了明显的暑气。
风承熙是结结实实坐了一整晚,且还坐得揪心挠肺,上了马车,就把叶汝真的脑袋往自己肩上一揽,自己再侧头,脑袋抵着叶汝真头上,闭上了眼睛。
“……”
叶汝真被他这一串动作弄得僵住。
“不困么?”风承熙合着眼睛道,“到客栈还有段路,在车上可以眯一会儿。”
叶汝真拿起了车上的引枕:“这么睡不舒服,咱们其实可以靠着这个……”
话没说完,脑袋就被按回了风承熙的肩膀。
风承熙:“就这么睡,很舒服。”
叶汝真:“……”
叶汝真不知道这个姿势舒服在哪儿,但也没法反驳,反正就那么几炷香/功/夫,眯一会儿就到了,就当是闭目养神吧。
不过,昨晚虽是睡在了床上,但因为认床,她也是折腾到三更半夜,这会儿马车晃晃悠悠,风承熙的肩膀结实宽厚,她靠在上面还真有点犯困。
马车从街头穿过,叫卖声与说话声搅成一片,空气中传来炸油饼的香气,一团热闹。
风承熙被吵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
视线微微朝下,看着叶汝真。
叶汝真睡着了,眉眼低垂,鼻息细细。
不知是因为才从乐坊出来,还是因为离得近,风承熙只觉得她身上的香味比平时闻着还要甜一些。
又因天热,唇也分外红。
饱满如樱桃。
大约半梦半醒之际,人的意识甚为模糊,风承熙不由自主,一点一点低下头,朝那颗樱桃凑近。
“吁……”郑硕勒住缰绳,停下马车。
风承熙如梦初醒,猛然后撤,撞上车壁,发出“砰”地一声响。
叶汝真失去了依靠,一头栽在旁边的引枕上,当场醒了过来。
然后就见风承熙整个人贴在车壁上,目光惊慌,脸色红到了十分可疑的程度。
“你怎么了?”叶汝真问,“难道酒劲还没过去?”
风承熙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对,对,我昨晚确实喝多了,脑子现在还糊涂得很,以为你是真真。”
叶汝真“!!!”
立即低头检视自己,还好,衣裳没乱,头发也没散。
“我什么也没做!”风承熙举起双手,“我就是刚醒的时候酒劲上来了,看你看成真真而已。”
叶汝真眯起眼,审视他:“那你脸红什么?”
风承熙脸上烧得愈发厉害,喉咙也干渴得要命,嘀咕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想也不行吗?”
“真不行。”叶汝真认真道,“臣可以为陛下卖命,但臣的妹妹不会入宫。”
每次话题一转到这上头,就是一个死局。风承熙心绪紊乱,也不想跟这个死脑筋生气,“到时候,我自会去讨真真欢心,你莫要拆散我们便是。”
叶汝真很想送他一句“不可能”,但也不想吵架,索性不理他,探身准备下车。
风承熙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把她拉回来,指了指自己的脸:“挠我一下。”
叶汝真:“????”
酒真没醒啊?
“让你挠你就挠,”风承熙道,“这是圣命,朕有用处。”
叶汝真只得抬手挠了一下,风承熙脸上多了三道白印子。
风承熙取出马车上的妆奁匣子瞧了瞧:“用力些,要挠出血来。”
叶汝真忍不住凑近端详他。
她的脸突然间迫近到咫尺,眼睛睁得微圆,双唇也微微张着,是一副好奇且讶异的神情。
风承熙的视线不由自主,又落在那让他神魂颠倒的唇上。
要命的是,她的唇此时还微微张着,甚至隐隐看得见软红的舌尖。
风承熙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般,急急后退:“叶汝成!”
叶汝真被他吼得一愣。
风承熙也发现自己有点过火了,伸手挡在两人之间,“你先离我远一点。”
然后按住自己的额头,深深呼吸。
叶汝真觉得,他真很需要一碗醒酒汤。
风承熙显然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意思,调匀了呼吸之后,道:“江州就这么大,我们去了天香楼的事一定会有人知道。为确保明日之事顺利,我们不能让人疑心。”
叶汝真一愣:“疑心什么?”
风承熙发誓这辈子都不想熬夜喝酒了。
他的眼睛好像出了什么毛病,看不得叶汝真这种眼睛圆圆双唇微张的模样,他甚是粗暴地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让你挠,你就挠。你就当朕回京就直接把真真纳入后宫——”
“刷”一下,他脸上多了三道血印子,火辣辣地疼。
风承熙:“…………”
叶汝真:“满意了吗?”
风承熙僵硬地看着她。
叶汝真抬起手,五指成爪:“不够再挠一下?”
不得不说,把皇帝的脸挠花,还挺刺激的。
风承熙忽然道:“叶卿,在你心里,真真远比朕重要得多,是不是?”
叶汝真:“我和真真在娘胎里便做一处了,认识陛下才不过半年。而且陛下富有四海,真真却只是个寻常姑娘,陛下觉得谁更需要臣?”
风承熙知道这是实话。
可实话是不是都这么难听?听了让人特别不舒服。
他忍不住道:“你一个读圣贤书的,不知道什么叫天地君亲师么?‘亲’排在‘君’之后,你难道不该先为君尽忠?”
叶汝真道:“臣已经在为陛下尽忠了。臣的妹妹明明还没有成亲,现在却无端多了一个上门女婿,牺牲已经够大的了。”
风承熙倒是转怒为喜了,道:“所以朕就该把真真娶了啊。”
叶汝真看着他,深思熟虑道:“臣大概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是想让臣当一回泼妇,把陛下去乐坊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因为旁人会想,真要是咱们做了什么,定然不会这般大张旗鼓,这样咱们便安全了。”
风承熙点头:“孺子可教也。”
“臣没猜错就好。”
叶汝真说着,撸起了衣袖,一把把风承熙拖下了马车,抬高了声量,尖声道,“你这天杀的你吃我的用我的,还惦记着外面的女人,竟然去乐坊厮混,郗明德,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当着一条街的人把赘婿郗明德骂了个狗血淋头。
街上走过路过的人尽皆侧目,看热闹的人群里,妻子告诉丈夫:“这就是寻花问柳的下场,该!”
母亲教儿子:“以后可要好好学手艺,打死也不能上门入赘!”
“……”
风承熙身处街心,被路人们指指点点戳脊梁骨。
他怀疑她是故意的,但是没有证据。
蜀中是天府之国,瑞王一支就藩在此已历三代,但凡景致绝妙之处,皆有别院。
江州的这座别院依湖而建,轩阁阔朗,凤竹声声,极为雅致。
宴客的大厅四角堆满了高高的冰鉴,下人们在冰鉴后大力摇着蒲扇,整个大厅十分清凉,叶汝真一走进来就舒服得长出一口气。
此次雅集非正式宴席,男女杂坐,闲适随意。
有人带妻子,也有人带美妾,还有人带相熟的女伎。
陪江州知府来的,便是蕴娘。
蕴娘名气不小,且素性清高,这是头一回陪人赴宴,引得许多人暗暗打量。
江州知府迎上风承熙,寒暄应酬。
蕴娘和叶汝真也彼此见礼,浅谈了几句天气之类的闲天,便只是含笑陪在男人身边,一如此时厅中任何两个初次谋面的女眷。
江州知府对风承熙脸上的伤痕嘘寒问暖。
风承熙道:“路遇野猫,偶然起性逗了逗,就这样了。”
其实抓痕已经结了一层细细的痂,要不了几日便会恢复原貌,但诸多的客人都纷纷表示该如何敷药如何调治如何忌口。
只有崔复悄悄问道:“郗兄,你莫不是做了什么,得罪了夫人吧?”
风承熙:“崔兄何出此言?”
“嗐,这事儿我熟,那一看就不是猫挠的,是人挠的。”崔复语重心长道,“夫人可是叶大人的妹妹,郗兄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劝,若想余生太平,夫人喜欢的,不妨多做些,夫人不喜欢的,那定然是不能做的。”
风承熙叹了口气,开始向崔复抱怨自己只不过是去了一趟乐坊。
正说话间,人报瑞王驾到。
瑞王在蜀中的外号叫“无事王爷”,因他一心只想附庸风雅,从不理会政务,每日里就是和文人吟诗下棋,听美人抚琴唱曲,养着一班美貌家伎,闲来也会给家伎们填词作曲。
叶汝真只见他个头不高,大约是滋养得实在是好,身形生得肥圆,一身团花圆领袍裹在身上,每一道褶子都被撑开了。
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位高挑的老者,头发虽已花白,腰杆却仍挺得笔直,即使是在这有莺声燕语的场合,也是一脸肃然,气度甚是高洁。
叶汝真用眼神问风承熙:“这就是林敬。”
风承熙微微点了点头。
看起来还真是位老学究,连衣饰都十分朴素。
厅上诸人纷纷向二人见礼。
向瑞王行礼时,只是出位尊卑之份,向林敬行礼时,却是一个个郑重得很。
甚至连几个正在与女伎轻声说笑的年轻人也停下来,躬身向林敬行礼。
瑞王对林敬显然十分看重,亲自携着林敬的手入席。
崔复悄悄道:“这王府里的三分风雅,有两分都是林老先生带来的。”
叶汝真做出惊讶的样子:“这么厉害呀?”
雅集之时,少得要做诗献画,叶汝真诗听不大懂,画也看不大明白,这时候就十分庆幸此时她是叶汝真而不是叶汝成,不必被推出去写诗品诗,只需要同女眷们聊时兴妆容与衣衫首饰。
并且和几位女眷约好了回头便给她们送胭脂,本色出演“兄长发达了也不忘给自己铺子挣钱的商家女”。
风承熙“不择手段攀附宠臣的软饭男”演得却不甚到位,和旁人吟诗作对时屡屡回过头来,眼神竟不是应有的谄媚讨好之色,时不时还透出几分不悦的意思。
好在他脸上的伤痕醒目,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将他的反应视作了“虽有心讨好但难掩对妻子的不满”。
瑞王的雅集一举行便连着三天,夜里客人们都住在别院客房中。
叶汝真知道晚上有事,心里有些紧张。
风承熙倒是一脸如常,外袍脱了,身上只穿中衣,问她:“今儿还没有聊累?不上床吗?”
叶汝真道:“一会儿就要起床,还上什么床?”
风承熙走到她面前,拔下她头发的发簪,“正因为有事,所以更要装得像些……”
声音到这里顿住。
叶汝真的发髻如丝缎一般散开来,发间的香气蓬然如雾,扑面而来。
“……睡觉。”
风承熙的声音忽然生硬起来,把簪子往她手里一塞,自己往被子里一钻。
叶汝真发现了,自从那日从乐坊回来,风承熙就有了一点喜怒无常在身上。
上一瞬笑嘻嘻,下一瞬冷冰冰,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过这会儿也没有功夫追究,因为只听一声尖叫划破别院的寂静。
“救命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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