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音回到希声峰的屋中后, 思来想去,直至暮色降临, 也不见韩轻云来。
她本想让韩轻云去替自己给浮修珩带句话, 让他明日午时到后山候着。孰料左等右等,韩轻云的黏人劲儿仿佛一下子失了,她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瞅到。
瞧瞧, 这些小崽子都油滑得很, 嘴上说的好听, 表现得极想拜她为师,可实际上,却不这么做了。
微音心知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擒魔阵最迟明日午时便可以用了,拖的太久,效力越低。
思及此, 她便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决定自己去找浮修珩了。
在重罚完他后, 她又去寻他,他现在指不定在气头上, 那岂不是会冲她发火?
微音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届时一旦浮修珩对她不敬,她就会责令他明日到后山听训。
她再次琢磨一番,深深地被自己的机智折服了。
事不宜迟,她收拾了一番表情,便又端着漠然的神情, 迈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了。
时已至日落,太阳完全没入地平线下,先前的昏黄光线也黯淡下来。
微音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待到了浮修珩住处,遥遥地看见一排弟子房舍中皆未点灯,一眼望去,乌漆麻黑。
这个点,怎么看也不像是睡觉的时候。微音心下略感诧异,但她很快就想到,浮修珩这厮说不定已经去找含月瑶商量对付她的办法了。只是他今日受了二百杖,怎么还会有气力去寻人?
当然,他毕竟是魔尊,实力不容小觑。
微音了然,她的步子止在门前,顿了顿,便冷着脸转身准备离开。
结果,她刚迈了没几步,却听身后传来声响,那声音有些疾,又有些沉重,不消她回首,就听到门栓坠地的声响,紧接着,身后有人唤她:“师父。”
那声“师父”是压抑且低哑的,似乎又带着浓浓的哀伤,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从中窥见一丝一毫的恼火。
她转身,看到浮修珩正扶着门框,白衣在黑夜里有些显目。
他自喊了她一声后,便再也不发一声,由于视线昏暗,她看不太清他的神情,亦不知道他现下是以何种视线看着她的。
她倒希望他是凌厉地瞪着她的,可当她走近时,却又有些惊了。
浮修珩墨发未束,此刻那缎子似的发正尽数披散着,有些发丝散到了面上,挡住了他的神情,让人摸不准他的情绪。
近看之下,他的白衣上似乎晕着血痕。
那血痕很快便晕开了,不消片刻,他的衣裳便红了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微音似有所感地朝地下一望,发现地面上不知何时,淋淋沥沥地落了几滴血。
她一咂摸,便想到了刑罚处的两百杖刑,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即便不伤筋动骨,也至少会伤及皮肉。少不了会吃点苦头。
微音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先前已经假设出十几种浮修珩对待她的态度,可偏偏没想到,浮修珩会朝她这么凄惨的状态。
或许,他只是在卖惨。
浮修珩一只手捂艰难地松开那只扶着门框的手,堪堪捂住流血的那处衣裳,血迹很快蔓延出来,不一会儿,他的手上便是血迹斑斑了,他的肤色极白,那血布在他苍白修长的指节上,沾上几分极至的艳丽,赫然将他的肤色衬得愈发白晳。
微音愣了愣,不待她反应过来,就见浮修珩侧首,他颊侧的散发随着他的动作朝后稍稍移了移,露出了隐在碎发后的浓黑眼眸。
他的眼睛还是那般漂亮,丝毫没有因受了酷刑而失了色,反倒因为酷刑,添了一抹凌丨虐的绮丽之色。
她这才看清了他的神情,是哀戚凄楚的,但看向她时,又隐隐藏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情愫。
这很奇怪,她本以为浮修珩是怨恨着她的,即便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他也应该是阴沉着脸的。
可如今的情状却是,他不仅没有露出怨恨之情,连一丁点儿难看脸色都不曾给她。
这令她猝不及防,毕竟,她想过该如何对付恼恨的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般痛苦的他。他现下的表现,完全将她的设想推翻了,将她想说的话堵住了,她似乎完全没有理由去训他了。
她一时有些郁闷,思绪在目光触及他时,竟卡了一卡。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即便她是颜狗,也不该毫无底线地当颜狗。她不愿在此多留,亦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便直接冷冷地说了句:“明日午时,我在后山等你。”
她撂下这话后,惟恐浮修珩问她为什么,她自然是知道原因的,但她能告诉他么?她能么?!
她自然是不能的。
于是她便急急想离开,飞快地转过身,似不愿再看他一眼。
但她没有走成功,因为一直沉默的浮修珩,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
有时候她也嫌这破长袖碍事,想换窄袖穿穿,但窄袖似乎是年轻人的标配,她若真这么一搞,就有装嫩之嫌了。况且,即便她换了窄袖,万一浮修珩拽她的衣摆呢?她总不可能将衣摆也裁去吧……
这么一想,她便有些释然了,只想着该如何让他松手,于是她背对着他,冷声道:“松手。”
浮修珩没有动,他的手似乎僵住了,微音垂眸,见到扯住她袖子的手干干净净,心道,原来他是用那只受伤的手拉她的,而他捂着伤口,染了血色的手,却并未碰她。
她一时心情复杂,搞不懂浮修珩这样做有何意义,她似乎找不到一丝借口来训她,但歪理嘛,自然是可以无中生有的。
她冷笑一声,嗤道:“别碰我。”
浮修珩的指尖颤了颤。
她便继续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你太脏了,不要碰我。”
其实她是睁眼说瞎话,浮修珩是洁癖,他拉住她的那只手,干净得没话说,她此番就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胡乱诌了一通。
但若往深处想,浮修珩他既已入魔,干了欺师灭祖的事,他不仅双手沾满肮脏的血,他的心也是脏的,简直脏透了。
她就是这样地拣他的痛处刺,刺得他指节泛白,颤得更厉害了。
他顿了顿,攥紧了她的袖子,似乎想将它嵌入手心里,但他紧接着又松了手,颤着的,不舍地,松开了手。
微音得意地一甩衣袖,准备撒开腿离开。待她朝前走了好几步时,忽而心有所感地回了头。
这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鬼使神差的,但她却看到身后的浮修珩,仍旧是用手捂住伤口,执拗地站在原地,呆呆地,凄楚地望着她的背影。他看起来很是落魄,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委委屈屈地看向那个伤害它的人。
可是,他的眼中,却分明没有恨意。
微音的得意刹时消逝,轻快过去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沉重。
浮修珩这个人讨厌得很,只要她看他一眼,她便就不再愉快了。
报复似的快感很快便离她而去,她立刻回过头,不再看他。
他在委屈些什么呢?她想。难道杀人的不是他?难道入魔的不是他?难道想害她的,不是他么?!
她亲眼所见,他又如何能否认得了?!
所以他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有什么脸装委屈?有什么脸装凄惨?!
一股恶气哽在心口,她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忽而听到浮修珩在她身后,用一种弱弱的,近乎于哀求的语气,哑声缓缓道:“师父,您来弟子这儿,连进屋,都不愿了么?”
他这番话说得低声下气,微音本以为他会质疑她让他去后山的命令,但他却对这事只字不提,只揪着她的态度来控诉。
可她连多看他一眼都心烦,如何还肯随他入屋?
这事怨不得她,要怪,也该怪他先不顾师徒情谊。
她顿了顿,没有理他,也没有回首。
浮修珩沉默了一下,他忽而道:“我以为师父今天来找我,是因为对弟子还留有一丝怜悯之心的……”
他厌恶别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更厌恶别人因为出于怜悯,而对他多加照顾。可如今,他却抛下了所有的自尊,只乞求能得到她的一丝垂怜。
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一个人的垂怜,而俯身低头,无比卑微。
他看到她的身形顿了顿,但紧接着,她连头都不回一下,便径自离开了。像是驾云而去的仙,再一次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她看不到他绝望的神情,也看不到他卑微地乞怜的样子,就像她不知道他喜欢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当她朝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时,他便喜欢上了她。
一切的一切,都被他死死压抑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这暗生的情愫,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受了两百杖刑,满心所想的,却只是她会不会来看他。
他奄奄一息地拖着受伤的身体回来,又奄奄一息地倒在床上,身体想要休憩,他却强忍着倦意,承受着痛意,想着她会不会来。
她终究是来了,他很高兴。生怕她离开,于是他狼狈又匆忙地打开门,任由动作撕扯到伤口,血色浸染衣衫。
可她的神色却是冷漠的,她看向他时,眼中不带一丝情绪。
他知道她厌恶他,他知道她不肯相信他,他从前希望她能正眼看着他,希望他能在她心中留下一丝痕迹,可他却从未想到,当她终于肯瞧他一眼时,却是带着恨的。
她讨厌他,连带着让他,也恨透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可能,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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