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一更】

    一场秋雨一场寒,学府门口许多人都穿上厚衣, 大门外有几颗银杏, 焦黄的叶子洒了一地, 混着还有些湿润的泥土,散出淡淡的清香, 别有一番风味。

    “呦呦又来给兄长送饭?”王大娘看着从山下上来的女子, 声音亲切, 她一双生了皱纹的笑眼带着惊叹。

    三年过去,女子原本纤细娇小的身姿拔高了些,稍显干瘦的身材出落得玲珑有致, 越发绰约, 刚刚下了一场秋雨,她还撑着油纸伞, 白皙的手腕纤细得过分。

    眉眼长开,弯弯的乌眉带俏, 清棱棱的杏眸眼尾稍挑, 平添几分酥进骨子的媚意,浅粉色的菱唇多了几分血丝,唇珠秀美,唇角天然上翘,不笑也似在笑。

    林大娘看得喜欢, 打趣儿道,“呦呦还是把毡帽戴上,大娘看两眼都快被勾了魂去, 别被那群混账小子们占了便宜。”

    阮呦被她说的害羞,脸颊微红,腼腆地捂着唇笑,她将李氏做的点心塞给林大娘,“大娘尝尝我娘新做的样式,您尝尝味道如何。”

    “哎呦,你娘那手艺没得说,香得我老婆子连书院里的饭菜都快吃不下去了。”王大娘也没推辞,爽快地收下,又拉着她悄悄问道,“呦呦,大娘问个事,你兄长可说了亲?”

    阮呦取出手帕擦着额头的密汗,见她问起,笑着摇头,“还没呢,这不是快乡试了,哥哥要专心考试,现在还不打算说亲。”

    阮雲如今已经十九,他本就俊秀非凡,前年参加府试考中的秀才第一名,成了禀生。

    今岁正好赶上三年一度的乡试,林先生将兄长带在身边亲自教授,甚至四下游历了半年,说今年必中。

    动了结亲心思的人不再少数,毕竟阮家这三年积累了好些银钱,也算是个殷实的人家,说亲的媒婆快将阮家门槛踏断了。

    哥哥年岁在这,也着实该说亲了,不过来的人都被哥哥一口否决,说是要专心学业,没到殿试不想因这些分神。

    哥哥越发大了,从当初青涩的少年长成胸有城府的青年人,面容上虽然温润如玉,却再不将情绪心思挂在脸上,变得有些难以琢磨起来,也变得有主见起来。

    不过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是自己的哥哥。

    “这样啊……”,林大娘有些失望,转瞬又收敛神色,“也对,学业更重要,你兄长这回肯定能中。”

    “承您吉言。”阮呦笑弯眼睛,瞥见书院里有几道身影徐徐过来,正好也歇息凉快了,顺手将毡帽带上。

    她站得笔直,手轻轻握着,格外守礼。

    “阮妹妹来啦!”

    “今天伯母做的是什么好吃的?”

    “伯母做什么都好吃,快让我尝尝——”

    叶昭几人笑闹着挤过来,一如三年前,还是这般朝气蓬勃。

    阮呦现在不光给阮雲送饭,还给叶昭几人送了饭,他们自从尝了李氏的手艺就厚着脸皮蹭阮雲的饭,每每弄得阮雲吃不饱,沐休时回了阮家喊着饿暴吃,夜里因着吃多了不消化又难受得睡不着觉。

    阮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后来索性便多做了几分,阮雲心疼妹妹送饭,原是不愿意,阮呦却觉得没什么,她爬山刚好锻炼了身子,觉得自个儿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再者,科举不是一个人的事。

    要想官路走得好,单打独斗是不行的,怎么也要有人帮扶会更好些,多个朋友多条路子,哥哥性子沉闷,能有叶昭他们几个带着变开朗些更好。

    且阮惜拜了谢钰为师,正跟着他学画。

    后来阮呦又跟毓秀阁的东家小姐见了几次面,竟然奇迹般的成了手帕交,说来也巧,毓秀阁的东家小姐姓谢,叫谢娉婷,正是谢钰的同胞妹妹。

    这便是缘分了。

    如今阮家同这些书生相处得不错,几人也常常光顾阮家食肆,逢年过节多有走动,见面的次数不少,所以阮呦已经将谢钰几个也当成了哥哥来照顾。

    阮呦将饭盒递给他们,几人挤过,笑嘻嘻道谢。

    谢钰也含笑接过,“娉婷这些日子去了外租家,说是过些日子回来了再邀你到府上来。”

    阮呦抿抿唇,应了一声“好”。

    却见谢钰还看着她,便抿唇笑起来,曲膝道,“多谢谢家哥哥转告。”

    “不谢。”谢钰这才展颜一笑,移开目光。

    阮雲在一旁看着两人,眸色敛了敛,“呦呦,该回去了。”

    “哥哥下午不进学吗?”阮呦眨了眨眼睛。

    “不用,还有七日就是乡试,这段时间我都在家里温习。”阮雲摇头,牵着她走。

    阮呦软声,“好,正好也让娘给哥哥做好吃的补补身子。”

    叶昭几个正吃着饭,见这方兄妹情深,差些被噎住,抱着饭盒猛咳,咳得面红耳赤。

    缓过劲后皆用眼睛瞪着阮雲。

    这臭小子!就知道炫耀自己有妹妹疼!

    —

    大明成立三年,百姓迎来的并非安居乐业,而是诚惶诚恐。

    往日茶楼里总有说书人戏说历史,还有书生高谈论阔,为了国事争个面红耳赤,现如今,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汴城上下所有的店铺外都贴着“勿谈国事”的告示。

    就连阮家食肆外也贴了。

    汴城里有家族在盛京做官的,多多少少传了些消息过来。

    说盛京出了个大奸臣。

    那大奸臣就是锦衣卫的头子陆长寅,据说是个暴戾嗜血冷漠薄情的活阎王,一把绣春刀眨眼之间夺人首级。

    其人高居权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谗佞专权、谄媚圣上构陷忠良,人人敢怒不敢言。

    锦衣卫飞扬跋扈,先斩后奏,到处抄家拿人,他们做了无数了孽,杀了无数的人。

    就连汴城这样偏远的地方都不能逃脱,半年前,长林街的张家就被一行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抄家了。

    那些人穿着一身华丽的飞鱼服,腰间佩着绣春刀,看起来凶神恶煞。

    说是张家参与王相谋反一案。

    要押送京城。

    张家老太爷被捆住押了出来,张口骂了两句狗官,就被人用刀砍下了脑袋,颅血飞溅。

    届时阮呦刚好路过,见了那血腥的场面面色发白,回了家狠狠地病了一场。

    她还替张家小姐绣过屏风嫁妆,后来还绣了嫁衣,有过几分交情。

    只觉得在皇权面前,人命微不足惜。

    自此以后,就连汴城也开始人人自危。

    锦衣卫潜伏在暗处监听百官万民,没有人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会不会落进他们耳朵里,忽然落个家破人亡。

    阮呦有些担心。

    哥哥也是要入仕的,若是碰上锦衣卫——

    阮雲看出她的担心,笑着弹了她额心一下,“想这么多做什么?哥哥又不去参与谋反。”

    这倒也是。

    阮呦神色松下来,有些纳闷,“哥哥,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坏的人呀。”

    阮呦说的是陆长寅,眼下是在阮家,倒也没多害怕。

    “这个哥哥不清楚,那样的人总不过是为了钱权两物。”阮雲笑着摇头。

    阮呦便不问他的事了,脑袋里想出那活阎王的模样,定然是个五大三粗,有着大胡子,满脸刀疤凶神恶煞的人。

    这样一想便心惊胆战的,阮呦稳住心神不敢再想。

    —

    七日转眼就过。

    八月十三,正是乡试结束的那日。

    阮呦在院子里转了又转,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反倒是已经七岁的阮惜安安静静地蹲在桂花树下陪着元宝玩。

    阮家生得最好看的就数阮呦和阮惜。

    阮惜扎着一个包包头,穿着青色的秋衣,白莹莹的小脸精致漂亮,伸出手轻轻地摸着元宝的狗头,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半垂下来,眼睫又长又密,轻轻扇动着,看起来更像是个女孩子。

    这样慌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阮呦喝了口水,勉强稳住心神,这才陪着阮惜玩了一会积木。

    阮惜很厉害,用积木搭建了一座精致典雅的宅子。

    阮呦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呦呦!呦呦开门,是我。”

    门外的人是谢娉婷,她模样艳丽张扬,脖子上带着锦鲤银项圈,穿的是阮呦给她绣的那身喜鹊抱枝的浅橘色衣裳。

    一见到阮呦,她就扑了过去,将阮呦抱住,吸了口气,才笑盈盈地道,“呦呦,我好久没看见你了,念你念得紧呢。”

    阮呦见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模样,也跟着笑。

    “你这臭丫头,也不说一声想我?”谢娉婷点点她的额头,嗔怪道。

    这丫头跟他哥一个模样,闷嘴葫芦,不爱在外面说话,像个哑巴似的,就乖乖地盯着你笑,安静得很,一双勾人的杏眸弯弯。

    明明那声音可好听了,脆生生的。

    “姐姐从外祖那回来了?”阮呦问道。

    “回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说罢,谢娉婷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对雕刻着锦鲤莲花的铃铛手镯给她戴上。

    纤细的手腕带着银手镯格外清秀好看。

    阮呦稍稍一动,那铃铛就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很好听。

    “姐姐——”

    阮呦刚刚开口,就被谢娉婷打断,“你别说不要,我又不差这个,再说,你看,我也有。”

    谢娉婷指着自己脖子是的银项圈,笑嘻嘻道,“咋俩是一对儿的,可不许取下来。”

    阮呦眼眶微热,含笑点头,“谢谢姐姐。”

    以前,她也给程小翠做一样的荷包,送她一样的发带珠花,也说好姐妹要一样的,到头来却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没什么闺中密友,喜欢她的大多是上了些年纪的婶子,寻常没什么女子来寻她玩的。

    阮呦拉着谢娉婷的手,郑重地点点头,“我不取。”

    谢娉婷满意了,捏捏她的脸,“这样才是我的好姐妹。”

    转过来见阮惜看着她,一张精致的小脸呆呆的,她心尖软了软,从包袱里取出几个小匣子,朝着阮惜招招手,“惜儿过来,姐姐也给你带了礼物。”

    包袱里面是五颜六色的作画颜料。

    阮惜的眸子亮了一下,木木地抬头看着阮呦,他是在问这个可以收吗。

    阮呦也知道这东西很值钱的,但谢娉婷已经特意给阮呦准备的,不收会伤了她的心。

    便朝着阮惜点点头。

    阮惜抿着小嘴,宝贝地抱着纸包,小声道,“谢、谢……”

    谢娉婷噗嗤一声就笑了,揉着他的脸,“我们惜儿真乖——”

    正说着话,门忽然开了,是阮父扶着面色有些发白的阮雲进来,他看起来还好,就是有些憔悴虚弱。

    “哥哥。”阮呦见了,满脸担心地迎了上去,“爹爹,哥哥怎么样了?”

    阮雲虚弱地朝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无事,就是连考三日,身子有些受不住。”视线挪开,他才注意到阮呦旁还站着个女子。

    女子微蹙着眉看着他,等他视线移过去,才收敛神色,眉头舒展开,朝着他不失礼地笑笑。

    阮雲也轻轻点头,算是回礼。

    他见过她许多次,倒也不面生。

    只是都是试嫁年龄,不好多接触,谢娉婷便跟阮呦告辞回去。

    “谢姐姐才来——”阮呦拉着她的手挽留。

    “正好我也该回去看看我兄长,等过几日咱再一同去玩就是。”说罢,她便坐上马车离开。

    下午,李氏和陈娘子都回来了,见阮雲面色苍白如纸,都吓了一大跳,连忙煲汤顿了肉粥给他喝,还灌了一副预防风寒的药,才准他去歇息。

    阮家惴惴不安的等了三日。

    阮雲却气定神闲捧着林先生给的棋书,自己跟自己下棋对弈,官场如棋盘,人人皆棋子,怎么走,如何走,都决定下一步的成败。

    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阮呦端着一盘桂花糕在他旁边坐下,捻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着,好奇地看着他下棋。

    “哥哥,咱真的不去看榜吗?”阮呦问。

    今日乡试放榜,街上许多人都赶去看榜了,只有阮家没去,因为阮雲说没必要。

    她话音刚落,远远的,就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传过来,阮呦激动得起身,李氏他们也从屋子里出来。

    打开门,两个衙役带着一大伙人喜气洋洋地吆喝着过来,“报喜咯,报喜咯。”

    “恭喜阮雲老爷荣登一甲第一名,考取解元!”

    解元!

    “恭喜恭喜!”

    “阮老爷年少有为,学富五车!”

    “祝阮老爷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街道里聚集的人听了都目露羡慕,聚集在阮家门槛,笑闹着抬手恭喜。

    两个衙役一人收到二两银子,心底吃了一惊,寻常报喜若不是世家大族,能有个半两就是最好的,反应过来,皆笑得一脸灿烂,嘴里祝福的官话一个劲往外吐。

    陈娘子将早就准备好的铜钱篓子拿出来,朝着众人撒钱添喜气,众人也都跟着哄抢起来,热闹得不行。

    等关了门,阮家人才缓过气儿来。

    阮父激动地手心发颤,带着阮雲去给阮爷爷磕头,他们阮家也算光宗耀祖了。

    阮雲跪在蒲团上恭敬地磕头起来,李氏抱着陈娘子哭成一团。

    他扶着李氏,眸色认真,“娘,儿子若是不努力,如何能在殿试上替呦呦求医,又如何能光耀我阮家,给呦呦撑腰。”

    三年前,他说要做,这三年来他不敢松懈一刻,呦呦已经十六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也早该定亲事了,若是身子调理不好,将来如何出嫁。

    他是愿意养呦呦一辈子,但娘会伤心的。

    解元只是第一步而已。

    —

    乡试之后,林先生便让阮雲去寻了他,两人在林府谈了整整两日,第三日阮雲才有些疲累地回来告诉阮家他的决定。

    林先生坦言自己已经没有再多的知识能教授阮雲,他手中有国子监的名额,有他引荐,凭着阮雲的聪慧,若能在国子监就学,考取进士事半功倍。

    为了阮雲的官途,阮家自然鼎力支持。

    阮家定在十一月启程去盛京。

    这回,谢钰一行人皆中举,几人学识不差,又出自大家,诗经解义奇多,阮雲倒是不纳闷他们会考中。

    一行人都打算去盛京国子监就学,不过出发的时间不同,于是挑了个日子一起聚一聚。

    定在阮家里吃饭,因为叶昭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吃不上李伯母的做的饭,他会想念得吃不下其它饭菜。

    他嘴甜,逗得李氏捂嘴笑,直说让他们届时尽管来,来了就敞肚皮吃个痛快。

    到了聚会的这一日,小小的院落头一回挤下这么多人,大家都不拘束,吃肉喝酒,大块而剁,倒是热闹快活得很。

    说笑间,叶昭又想起什么事,带头起哄道,“谢兄,谢兄,今日可能作出诗来?”

    谢钰吃了一杯酒,面色微红,嘴角噙着笑意不语。

    几人笑起来,又说起其它话来。

    他却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梦笑娇靥,眼波胜春花。簟生玉腕,皓齿比鲛珠。”

    庭院里先是安静一瞬,继而更加热闹起来,叶昭几人都抚掌大笑,称赞好诗。

    阮雲定定地看着他,谢钰不避,迎上目光。

    宴毕,阮雲拽着他去了偏僻的地,嘴角挂着冷笑,“谢兄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谢钰含笑,不气不恼,“阮呦貌美,我心悦之。”

    他说得坦荡荡,一如他为人,坦荡洒脱。

    他欣赏阮呦的容貌。

    “我记得谢兄跟陶家还有婚事。”阮雲咬牙。

    谢钰淡笑,“阮兄说错了,是谢家跟陶家有婚事。”

    他是他,谢家是谢家。

    “什么时候的事?”阮雲不解,他不记得呦呦跟他有何接触过。

    谢钰唔了一声,片刻也未思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花灯会那夜,她一袭红衣立于雪白的天地之间,十里长街的花灯沦为她的陪衬,不及她一人夺目。

    生平,他第一次作不出诗来。

    作出的诗,也不配她。

    可惜那时她身旁有人,她看着那人的目光浓情蜜意,现在那人不在,那就是他的机会。

    “在你没解决谢家的事之前,不准招惹她。”阮雲警告,眸中带着冷意。

    他再也不想见到,他的呦呦哭得那么惨那么伤心,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好像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只有一想起那日的光景,他就疼得窒息。

    阮呦并不知晓前院发生了什么,她正在屋子里收拾包袱,目光触及那只丑丑的兔子时,手指微顿。

    她抿了抿唇,拎着兔子的耳朵扔了出去,关上门,靠着门蹲下。

    已经三年了。

    阿奴哥哥没有回来,他真的不要她了。

    她已经十六了。

    娘亲在替她物色亲事,她也不敢再提及阿奴哥哥的事,娘她们已经恼他了。她就要去盛京了,阿奴哥哥就算回来了,也找不到她了。

    阮呦抿了抿唇,抓着衣袖的手指发紧,犹豫了很久又推开门将那只草编兔子捡了回来。

    她还是想知道,想知道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带带:谢娉婷送呦呦的这个铃铛有妙用的,真的,后面阿狗那什么,此处省略一万字【擦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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