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突然下起暴雨, 水珠在屋檐汇聚成流,顺着低洼处哗啦啦淌下,敲打在窗外的梧桐叶上, 发出一声声闷响。
墙角金兽嘴里吐着袅袅白烟。屋子里的人在湿闷的空气中按部就班坐着手中的事,未发一言。
屋子里很安静, 赵乾被闷得有些难受, 去打开了窗户, 清爽的风吹了进来, 稍稍能缓过气。
不远处有熟悉的人影过来, 渐渐靠近,“叩叩叩”外面响起敲门声。
图宴推开门进来, 神色凝重。
“大人,宫中传消息了。”
赵乾皱起眉头,茫然地看着大人接过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神色忽然沉下来。
“都出去。”大人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懒慢,而是愠怒,紧张....甚至惊慌。
什么事会让大人惊慌?
赵乾没能来得及看大人的神色就被撵了出去,门关上的一瞬间,只依稀瞥见那捏造纸的指节泛白。“
“封昀。”陆长寅紧抿着唇,黝黑的眸子克制不住的杀意,捏着纸片的手轻轻颤栗着。
图宴第一次见如此慌乱的他。就连当初替柴显挡箭命悬一线都不曾吭过一声,如今却为了阮呦的事方寸大乱。
图宴深吸了口气,“大人,如今就是理由么?”
陆长寅抬眸看着他。
图宴与陆长寅对视, “当初您不是说,如若阮姑娘有更好的选择,您没有理由困着她。”
“如今不就有理由么?”
“您舍不得伤阮姑娘,但这世上,除了您,还有谁能护得住她?”
“阮姑娘待在您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他希望大人至少能有一次抉择,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陆家。
陆长寅怔楞住。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外面雨珠溅落在地面又炸开的声响,闷闷的,如同重鼓,一下又一下打在心房上。
许久,磁沉的声音才打破屋子里的宁静。
他问,“是吗?”
图宴看着那双眼睛,那双黑眸有着迷惘和不确定,还带着隐隐的期盼,小心翼翼的求证。
图宴心中一酸,他笃然点头,弯了弯唇,笑得真切,“是。”
陆长寅眸中的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是啊。
他有理由将她留在身边了,哪怕只是近一点也好。
他很想她。
—
三伏天,燥热难耐,阮雲却一身冷汗地从紫宸宫出来,许是他面色实在不好,腿又因为长时间跪地而酸麻了,甬道上路过的三三两两宫女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阮雲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的路,两排的柳树枝条无力地垂着,斜阳倾泻,将宫门的边框描摹出一圈金色光晕,阳光刺目,他觑了觑眼睛,屏住呼吸,迈着沉重的步伐挪出去。
阮雲知道自己现在脸色很不好,他不能现在就回去,一旦回去,必然会引得李氏和呦呦担心。
想到阮呦,阮雲心中一刺,又忆起方才在御书房里柴显的问话,忽然间遍体胜寒,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膝盖还在疼,他出了宫门后先找了近处一家茶楼歇息。刚靠着椅子坐下,店小二就一脸笑容地过来招呼,“客观,吃什么茶?”
“来一壶龙井。”
“好勒,客观稍等,茶一会就给您上上来。”
过了不到半刻,又有人进了厢房,阮雲抬眸看来人,同样是店小二打扮的模样,只是比刚刚离开的那个人身形瘦小些,脸庞看起来有几分稚气,他手上端着一叠糕点。
阮雲皱了皱眉头,“我没点这个。”
小二眯着眼睛笑得喜庆,“客人,这是送的点心。”
他轻轻将碟子放下,然后就出了门。
阮雲端详着那一叠点心,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伸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块点心掰开,一块对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出现在其中,快速取出来摊开,上面写了几个字:
“齐襄楼,云梦阁。”
是谁?
要约他相见。
阮雲眉头紧锁,想了想,他又再看了一遍,记住纸上的内容后就将纸撕成了小碎片扔了。他没有什么动作,因为这个时候柴显的人必定在附近盯着他。
在茶楼待了许久,约莫才晌午一直待到日落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天地相接的远处被染成了一片昏黄。这个时候天气正好凉快下来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才多了起来。
见时机差不多了,阮雲才出了茶楼,先在街道里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然后找了机会换了一身衣裳才租了马车去那纸条上的地方。
齐襄楼在燕京正南方很偏僻的角落里,这里临近的两三条街道都是做白事生意的店铺,外面还摆着棺材和寿衣。大概是嫌弃这地方晦气,很少有人在这里,马车行走在空旷旷的街道,显得有几分孤寂萧瑟。
“公子请。”
门口早就接待的人,阮雲一下马车就被人带了进去,穿过长廊甬道,一直到院子最深处,推开厢房的门,一层珠帘将视线隔绝开来。
里面坐着一道人影。
阮雲撩开珠帘,看清楚了里面的人,一时怔楞住,“你......”
他没想到是他。
“坐吧。”那人不同在朝堂见到的那样高高在上,气势逼人。今日他也未着官服,身上没有佩戴珠玉配饰,他只静静坐在眼前,修长的手指托着碧玉色细颈茶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雅致好看。
“阿奴。”阮雲咬着牙,抑制不住的怒意。
陆长寅听见了,先是诧异了一瞬,接着不怒反笑,他笑起来天生上扬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撩人的张扬,从胸口震出的笑声亦是懒洋洋的。
“笑什么?”
“许久不曾听阮兄这般叫我了。”他没有像在朝堂上一样自称“本座”,而是用的“我”。
那人身上刀尖舔血的危险气息似乎被什么冲散了,化成了平近易人的温和之态。
但阮雲很清楚,嚣张乖戾,心狠手辣才是真正的陆长寅,这样的温和不过是他屈尊做出的假象罢了,这假象也不是因为他而做的,而是因为...他是呦呦的兄长。
“也是,阿奴不过是你编造的身份罢了,你不过是个虚假之人。”阮雲微讽道。
陆长寅淡抿着唇,抬眸看他,“从前之事我的确有所隐瞒,但阿奴也的确是我的乳名。”
这一点,他没有说谎。
阮雲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他,避开他的视线坐下来,“你找我来到底有何事?”
“为呦呦的事,”陆长寅将茶递给阮雲,缓缓开口,“我有办法让呦呦不入宫。”
他朝着阮雲招了招手,示意阮雲附耳过来。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阮雲的神色由凝重转为惊讶再到震撼。
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他震惊地看着陆长寅,从未想过竟是...这样的大秘密。
“你凭什么认为盛瑛能够阻止柴显诏呦呦进宫的念头?”阮雲眯了眯眼。
陆长寅反问,“你知道柴显如今最缺的是什么?”
“什么?”
“钱。”
国库空虚,柴显需要大量的钱,江南水患,西北边患,没有一项不需要钱去解决。
“但我最不缺的就是钱。只要我愿意出钱,他会让步。比起美人,柴显更看中皇位。”
屋子的气氛一时安静下来,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茶香。
阮雲垂眸,看着茶杯中的水,微讽,“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将呦呦嫁给你?”
陆长寅身形一顿,微垂下眼帘,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不是嫁给我。”
“盛瑛不就是你?”阮雲皱眉。
陆长寅轻舔唇,喉咙干涩,“盛瑛可以是任何人,也不是任何人。这个身份本就是捏造的。阮雲,以你的聪慧该明白我想做什么事,我若成功,日后便能护她一世长安,我若败,便休书一封与你,她与盛瑛那一纸婚姻不过是一张玩笑话的白纸,我留给她的财物足以让她富贵一生。”
“为什么?”阮雲捏紧了拳头,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一直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喜欢却不愿意娶了呦呦。
“呦呦就这么配不上你?”阮雲抓着陆长寅的衣领,几乎是吼出来的。
陆长寅没有挣扎,他紧抿着唇,良久,才艰难开口,“我碰不了她。”
他说的艰难,狭长的眸中几分难堪。
阮雲愣住,回过神一拳抡在他脸上,怒吼道,“那你为何还要招惹她!”
“你这混蛋。”
陆长寅低垂着眸,薄唇轻轻牵起,几分苦笑,他说,“我心悦她。”
所以哪怕知道不该去碰,也情不自禁,情难自控。
阮雲身形顿住,想要抬手再给他一拳,却不知为何再使不出力气,他松开了陆长寅,有几分颓然地坐下。
“不要告诉她。”陆长寅道。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忽明忽暗的光打在陆长寅的脸上,五官分明。许久,他才继续开口,“朝昀会盯着我,也会盯着她,但凡露一丝端倪,他就能猜出来。”
“那封昀呢?”
“我有办法收拾他。”
—
阮雲到了状元府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进了院子,李氏和阮爹正忙着给阮呦收拾行礼,整理了几大包袱。
“哥哥。”阮呦正好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瞧见他,“娘今晚做了凉糕,哥哥吃点解解暑气。”
“好。”阮雲点点头。
阮呦将凉糕端到院子里石几上,见阮雲盯着她看,吃得心不在焉,便有些腼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呦呦脸上可是沾了什么东西?”
阮雲回过神,摇头,“只是觉得妹妹好看。”
阮呦愣了一下,嘴角抿出两只梨涡来,有些嗔怪,“哥哥。”
阮雲看着乖巧软糯的妹妹,想着她小时候那副娇弱病气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生出苦涩来。
“打算明日就走?”他问。
阮呦点头,“前些日子将绣画卖出去了,现在手上没什么可做,就和谢姐姐约好了明日走。”
“等再过些日子吧。”阮雲道。
阮雲顿一下,又看了看他,好似察觉出什么来,弯着眼睛笑得乖巧。
“好,都听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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