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共婵娟

    何行时最后还是留宿在了徐胥野帐中, 并且霸占了那张小床, 床实在是小,容纳不了男人的身长, 他微微蜷曲着膝盖, 侧着身子护着受伤的手臂沉沉入睡。

    徐胥野起身,将那一床破棉被盖在他身上, 又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见体温降了下来,他才侧身寻了把交椅, 将自己窝进椅子中,头靠着冷硬的椅子扶手,原本拼命挣扎要清醒的脑子终于慢慢混沌起来。

    他累极了, 算不得有多久没合过眼了,修长的身子窝的难受, 他调整了几番姿势, 便放弃了, 腿脚因为他的动作而发麻, 渐渐没了什么知觉,他也终于坠入了梦境。

    梦中的气氛依然凝重,徐胥野按着额角, 不明白为什么在梦中他也得不了片刻的安歇。

    觥筹交错,管弦声丝丝入耳,舞女翩翩,腰肢纤软, 碧荷田田,是场宴会。

    徐胥野沉眸,手指压在小腹,熟悉的痛楚蔓延在小腹。

    这种疼,实在是熟悉的很。

    像是拿着千万根针刺着,不停歇的,一根紧接下一针,针头刺进血肉里,好一通搅和,撕扯着脆弱的嫩肉。

    当初,他为了护住云雾顷而挨下的那淬了毒药的一刀,搅在腹部的疼,就是这样,一摸一样。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手指迅速从衣摆下探进,肚脐上两寸之地,包裹着厚厚的绑带。

    手指用力,按了两下,血便迅速流了出来,果然,伤口并不会痊愈。

    他咬紧牙关,挨过疼痛,大脑迅速思考。

    基本上可以断定,梦中的他就是受了羌族的毒。

    可是,为什么他会带着这样重的伤坐在宴席上?

    心口有个念头一直在叫嚣,催促着他不要将疼痛外露,也促使着他用余光一下又一下的去看高座上的女人。

    余光一扫,徐胥野完全怔住。

    那个女人眉眼清丽无双,唇色姝艳,一颦一笑,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他曾经将她圈在怀里轻吻发丝,他曾经将她按在身下予索予求,他也曾大红花轿火红嫁衣将她迎进王府。

    可此时呢?

    她高高在上,正红宫装上用金线绣的火红凤凰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那是皇后该有的装扮,可穿着这样装扮的人,是自己的雾初啊。

    徐胥野支配不了梦中的自己的身体,他心急如焚,烈酒穿喉而入,剧烈的咳嗽震的胸腔都在发紧,喉咙间都是“呕”意,绣着云纹的锦袖从唇间掠过。

    再放下来时,已经落了一片猩红。

    他还来不及添净口中的血腥味,就见这个梦中的雾初已经转过了身,捧着一杯果酒呆楞地望着他。

    他被冥冥之中的力量,驱使着完成所有的话语和动作,唇间冒出的话和身上的动作都如走马灯一般,只在脑子里留下浮光掠影。

    片刻的光和忽闪的影,那么遥远,又那么真实。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这一刻,他又在怀疑,这真的是梦吗?

    “娘娘可要对酌一杯?”

    “王爷身子不适,不该饮酒。还不把你家王爷手里的酒杯拿了。”

    “老三,哀家这里有坛西域进贡的清酿酒,可要尝尝?不若这么好的酒放在哀家这里也是浪费了。”

    “王爷,本宫幼年曾随父亲前往西域边陲,清酿酒是家父最爱,本宫幼时也尝过多次。也是嘴馋的打紧,这酒不如先由本宫尝尝,若味道正宗王爷再品鉴岂不更好”

    陡然,他浑身一颤,面前的一切都朦胧虚无起来,灰白飘渺,只有眼前这张俏生生的脸,充满他呆滞的眼眸。

    攥住他手腕的那只手软的不可思议,像是直接握住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酒液滴落在他的虎口处,显出一片晶莹。

    这片晶莹折射了日光,直直的闯进他的眸,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徐胥野就彻底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云雾初要帮替他饮了那杯鸠酒,他又怎么会允许?

    他微一抬手,就着她的手将酒灌了进去。

    他的雾初被气红了眼睛……

    他拼命张口,想说完那句未完的话,“雾初,若有下辈子,你嫁与我可好?王府太大,还缺一位女主人。若是你嫌弃王府衬不上你今时今日的身份,那我也为你谋一个皇后的位子好不好?”

    他想,他这身体可真不争气,连临终遗言都不能说全,至少,让他说最后一句吧。

    “雾初,别哭了,不值得为我流泪的。”

    临闭眼之前,他又看到了几朵梨花瓣飘摇而来,轻轻的落到了他已经难以蜷缩住的手心。

    营帐中,烛芯又长了,“爆”了两声,过于寂静,以至于烛芯燃烧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光影昏暗,却映亮了交椅上那个男人的面孔。

    他睁大了眼眸,长而疏的黑睫毛疯狂颤抖着,上面还残留着水汽,苍白的指尖触上去,水汽沾染上来,姣好的桃花面上晦涩一片。

    他动了动僵麻的身子,腿脚处一阵钻心的麻痛。

    就像那羌族的毒,就像那场宴席上他饮下的鸠酒的滋味。

    两世重合,朝暮往昔,梦不再是梦。

    垂在膝盖上的左手攥得紧紧的,他动了动手指,拳头慢慢张开,里面赫然是两朵梨花花瓣,似白又粉。

    他捏在手心,花瓣盈盈,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又稳稳妥妥的落到了他的手心。

    徐胥野心中一噎,翻滚出巨大的情绪,他大口呼吸,仍然觉得快要窒息。

    他看到雾初一把剑刺向自己,鲜血流了满地,他的血掺着她的血。

    他看到雾初失了皇后的尊贵,在生命的最后的光景里,对着个破烂的窗唤着他的名字。

    他也看到那年迎春花绽放,他的雾初来到了这辈子。

    “梨花从天上来,奔着你来的。“

    他唇间嗫嚅,念出了这句话。

    时至今日,他才知晓清远大师这话里的意思。

    “若说世上有重生之法,你可觉得是痴人说梦?”

    不是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偿他俩一个阴晴圆缺共婵娟。

    四月迎春花不败,四月梨花刚成苞,他与雾初,也该再见。

    ……

    星子寥落,却亮的惊人,将这墨染的夜空映出了几许光辉。

    云雾初扶着燕泥的手在廊子上漫步走着。

    稳婆说过了,生产前多走动走动,会少遭些罪。

    这几日,肚子里的这俩动静越来越大,折腾起来,不管白天黑夜,非得把云雾初吵醒才罢休。

    云雾初心里抱怨不休,嘴上却什么都不说,她想,就算真的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左右不过是得了燕泥阿顷的几句安慰,安慰几声的话,这俩小东西又会听话了吗?

    自然是不会的。

    云雾初是个极其务实的人,没甚功效的事懒得去做,更可况,她最想听到的能说出那一句安慰话的人远在天边。

    于是,她只能一手揉着腰,一手托住腹底,跟肚子里的孩子打商量。

    “爹爹不在身边,你们就少折腾折腾。”

    “娘亲第一次生产,心中怕的很,爹爹不在身边,你们乖一些,早早出来。”

    “今夜你们要安静一些,爹爹不在身边,你们就只会欺负我。”

    ……

    说来说去,都总是要加一句“爹爹不在身边”。

    云雾初勉强几个深呼吸,扶着肚子坐在了燕泥搬过来的绣蹲上,她叉开双腿,才觉得肚子没有那么顶得慌。

    她拿帕子擦着额角的汗,一遍遍问着稳婆生产要注意的事。

    她是头生,又是双生子,风险便就成倍的往上加,她心中忐忑,只怕自己一疏忽,害了孩子,也害了自己。

    不同于上辈子的一心求死,如今她可是惜命的厉害,嫁了徐胥野,还孕育了他的孩子,她了结了上辈子的遗憾,更加渴望未来。

    稳婆笑眯眯的去后厨为她做药膳,她又唤来云雾顷询问如今战事。

    等了一柱香的时间,云雾顷姗姗来迟。

    他脚步匆匆,腰间还悬挂着一把镶嵌宝石的精巧匕首,束发的玉冠歪歪扭扭,险些掉下来,燕泥瞅见了,赶紧去帮他扶好。

    这玉冠可是云丞相亲手打磨的,算不上精致,但父亲拳拳慈爱,自是天下独一无二。

    云雾初不免责怪:“跑的这样快,小心玉冠掉了,磕了碎了,爹爹要骂你。”

    云雾顷一把将玉冠从头上拿下,牵扯出一缕黑发,长发飞扬,拂过那张棱角初成的脸,尽是少年意气风流,他眼睛竟是比这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他说:“阿姐,汴梁传来消息,皇太后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更五分钟~为了补补榜单字数

    大家,晚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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