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竞到底是抱了一丝侥幸的。他觉着苏诗兰顶多就是虚张声势地拿乔,她不会真的把那两张断缘书送到官府去。是以他不光在断缘书上摁了手印,还撂下狠话:“日后你可别来我苏家痛哭流涕,说自己后悔!”
“那是自然。”
面色不改地应下苏竞的话,苏诗兰微微一笑。这一笑气煞了苏竞,也看傻了孟清和与周围的吃瓜群众。
论美貌,苏诗兰从来都是贵女中一等一的。论气质,经过两世的沉浮磋磨、大起大落,苏诗兰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众人但见苏诗兰目光坦坦,哪怕身着荆钗布裙也难掩周身高华的气度。只觉得比起苏诗兰的心性,美貌可说是她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优点。
“苏大人事忙,大可慢慢过来。诗兰会在衙门恭候苏大人,不等到苏大人,诗兰不会先从衙门离开。”
毕恭毕敬地朝着苏竞福了福身,苏诗兰不等断缘书上苏竞的指印完全干燥便对沈路道:“我们走吧。”
沈路武功之高、身法之妙苏竞在苏诗兰与孟清和差点儿拜堂那日就见识过了。有沈路相陪,谁也拦不住苏诗兰。
孟清和像是被人遗忘了。他站在那里,目光幽怨地望着苏诗兰与沈路相携离去的背影,放在身侧的双手早已握紧成拳,上头还有青筋暴起。
苏竞瞧孟清和跟一截木头似的呆愣在原地,既不去追苏诗兰也没胆去拦沈路,顿时忍不住在心中骂孟清和真是个没用的。
可事到如今他也就只能在心中这么骂骂孟清和了。英宗不是不知道苏家与孟清和之间这一连串的闹剧,可英宗不可能收回自己的赐婚。他甚至没有对苏家或是孟清和下任何的指示。
苏竞既然已经认下宁诗画这个女儿,宁诗画的身子又已经给了孟清和,头顶英宗的赐婚,不管苏竞和孟清和愿不愿意,孟清和与宁诗画这亲是一定要成的。苏竞与孟清和这对翁婿也不得不在朝堂之上同气连枝。
孟清和是骑虎难下,苏竞这个百官之首的处境又能比孟清和好到哪里去?他如今是家丑天下知,想挽回些颜面却被苏诗兰那白眼狼害得丢了更大的脸。
罢了。那白眼狼不肯听他的话,但她未必不肯听她娘亲的话!白氏向来心软,只要他对着白氏好言几句——
思及此,苏竞勾勾手指,让一个家丁回丞相府请苏立过来。自个儿则是提脚进了客栈。
人在三楼,把这一出闹剧从头看到尾的白氏拿帕子掩口暗骂了几句。
女儿说得果然不错,苏竞这是柿子捡软的捏。他见唬不住女儿,这才想起他还有个发妻来。
可笑她出来这么些天,刚开始心底还怀着一丝冀望,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苏竞与她成婚那么多年,哪怕不再像刚成亲时那样喜欢她了,也总归会来找她,求她与他一同回去——他可是在指天发誓不再有她之外的女人后养了宁氏这个外室,又在指天发誓不再见宁氏之后还和宁氏生了个宁诗画!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骗她。他对她说的话一句都没做到。他欠她那么多,事到如今又凭什么要她为他着想?要她和女儿按照他的要求来活?
她可去他的!
苏竞被哆哆嗦嗦的小二引至三楼客房时,三楼客房已经房门洞开。白氏不在其中,唯有一封和离书工工整整地压在茶杯下,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微风略略起伏。
白氏年幼时不仅好动,还十分机敏。她在琅琊老宅中追狗爬树样样都没少干。也是后来她情窦初开,又听长辈说公子们都喜欢那娴雅温淑的女子,这才改了性子去学刺绣女红,持家掌中馈。
这会儿白氏不想再见苏竞那张令她生气的老脸,她便拿床单系到一起,再从窗户垂到丰悦客栈后院中,作出一副她顺着床单从丰悦客栈溜了的假象。实则白氏人就在隔壁苏诗兰暂为歇脚的客房里喝茶并听着苏竞咆哮着让家丁去附近找人。
苏竞这要是在追查一个男子,他必定会下定包围客栈,连一只蚊子都不要放走。然后再慢慢清查整间客栈。
可这会儿苏竞想找的人是白氏,在他的印象里白氏不会有这种假作逃跑的脑子,更不会有作假后还坐在隔壁喝茶的胆子。他宁肯相信白氏真头脑一热,什么形象都不要地就靠几条床单跑出去了,也不会相信白氏有勇有谋,就在隔壁看他的笑话。
在丰悦客栈附近找白氏的丞相府家丁自然连个影子都没找见,回丞相府请苏立的家丁也没把苏立带来——苏竞前脚出门,苏立后脚就去了礼部,说是还有公务尚未处理。
家丁据实以报,苏竞反手就给了那家丁一巴掌:“立儿不在你难道不会让王氏抱着轩哥儿过来!?”
听到王氏和轩哥儿的.名字,白氏真是恨不得冲出去骂苏竞臭不要脸。
王氏是苏竞的儿媳,四个月前刚为苏立生下嫡长子。去年王氏还未有身孕时就跟在白氏的身边学习如何掌管丞相府的中馈。白氏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想来丞相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全是王氏在操心。
王氏一向聪颖好学又勤快嘴甜,才四个月大、软嫩得跟个白团子似的轩哥儿更是白氏心尖尖上的一块肉。
想到苏竞为了他自个儿不光利用他的嫡长子,还打算利用他的儿媳妇与嫡长孙,白氏真是气得牙痒痒。
不过气归气,想到儿子媳妇与孙子,白氏又觉得心酸。
她要真回琅琊的白家去了,儿子媳妇与孙子怎么办?先不说苏竞会不会不让她见儿子媳妇与孙子,她总归不能让儿子辞了官随她回琅琊去。
要是她回了琅琊不再进京,那她是不是今后一辈子都要再见不着儿子媳妇、孙子还有人在宫中的长女了?
白氏郁郁,想着想着就掉下泪来。幸好隔壁间的苏竞因为这番折腾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他担心自己再不去衙门解决断缘书的事情,看在别人眼里就是他这个当爹的向苏诗兰那逆女服了软,因此暂时放弃了让嫡长子劝说白氏,转而赶往衙门。
京兆尹收到苏诗兰的断缘书时差点儿没从太师椅上一屁.股滑坐到地上去。苏相可是百官之首!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在人家面前就跟只蚂蚁似的……搀和苏相的家事他怕不是想被苏相记恨到死!
话虽如此,京兆尹也不敢怠慢了苏诗兰与苏竞。
“有此逆女不如没有!这断缘书陈大人速速收下罢!”
见苏竞说得大义凛然,京兆尹只好讪讪地接过断缘书,又流程性地对苏诗兰强调了断缘这件事的严肃性。
“苏大人说得是。与其有一逆女,倒不如没有。陈大人还是随了苏大人的心意吧。”
苏诗兰都这么说了,京兆尹哪里还有话说?
两份断缘书很快就盖上了衙门的大印,自此苏诗兰不再是苏竞嫡女,亦不再是苏纲之姐。
出了衙门,苏竞甩袖上轿。苏诗兰则是与等在衙门门口的沈路一道往丰悦客栈走。
等两人到了丰悦客栈上了三楼,只见王氏抱着轩哥儿,正与苏立同白氏坐在一处说着体己话儿。
白氏见到苏立、王氏还有轩哥儿的时候无疑是惊喜的。她都不知道苏诗兰离开苏家的当夜就请沈路送了两封家书到苏立房中。
苏诗兰没把家书的事情告诉白氏是因为她不确定苏立能不能谅解自己。毕竟苏家奉行男主外女主内,她一个后院闺秀,即便活过两世人生也很难与长兄走得太近。
苏诗兰不清楚苏立的人品如何,也不知道苏立有着怎样的想法。苏立作为苏竞的嫡长子,和苏竞串通一气的可能性是很高的。但为了白氏,苏诗兰还是决定试着信任苏立一次。
事实证明,苏诗兰赌对了。
“……母亲,我与淼淼打算近期就搬出丞相府。”
淼淼是王氏的闺名。苏立从小看着母亲的痛苦长大,他婚前没有通房,婚后也未抬妾室,唯独对自己的妻子十分亲昵。
“若是母亲不嫌弃,不如与我们同住?”
苏立早就想搬出丞相府了。丞相府里眼睛太多,有的眼睛一直在窥探他与王淼的生活,试图从中插上一脚,还有的眼睛不怀好意,就指着他们一家倒霉。
只是苏立也有自己的顾虑。
他最大的顾虑就是长姐在宫中远水救不了近火,妹妹嫁人后再没了自己的撑腰,母亲白氏会在苏竞诸多妾室的虎视眈眈下独木难支,今后势必会过得相当艰难。
现下白氏不光没有回丞相府的意思,甚至还要与苏竞和离,苏立最大的顾虑一下子就算不得顾虑了。
而苏立第二重顾虑是家中二老都在,他这个嫡长子又没有需要另外开府的功绩。他搬出丞相府徒引人猜忌口舌。
然而孟清和与宁诗画的事情在前,苏诗兰与苏竞、苏纲断缘的事情在后。之后指不定白氏还会与苏竞和离。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地凑到一起,再多苏立搬个家又算得了什么?
天意弄人,苏立的顾虑就这样忽然间便消失了。有感于丞相府近来的变化,苏立愈发觉得丞相府是待不得了。
“那自是极好的!”
听了苏立的话,白氏喜极而泣。身为人母,她最放不下的自然是自己的孩子们。这会儿儿子主动表明会与她站到一起,她哪里会有不高兴的?
王氏把轩哥儿给苏立抱着,自个儿拿了帕子给白氏擦泪。白氏哭哭又笑笑,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温馨得不得了。
苏立有些笨拙地抱着轩哥儿给沈路作了个揖。沈路笑眯眯的,并未刻意回应苏立。倒是苏诗兰一眼就看穿了苏立与沈路之间的眉眼官司。
待白氏止住了眼泪,与王氏坐到一处哄着轩哥儿玩儿了,沈路也下楼去给这一家人张罗饭菜去了。
苏立、苏诗兰兄妹轻手轻脚地掩上隔壁门扉,头一回坐到一起说家常之外的事情。
“兄长莫要瞒我,是不是沈公子对你说了什么?”
苏诗兰不相信自己一封家书就能让苏立愿意与苏竞划清界限。要知道嫡长子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庇荫、继承到的好处都是嫡女、庶子庶女们不可想象的。
诧异于苏诗兰的敏锐,苏立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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