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列亚的失态没有反应在脸上——也仅仅是在脸上。
手臂一直被他牢牢扣在手心的赫伊, 能感觉到他的大掌在不知不觉间使上了力道。他将她攥得紧紧的，一丝不肯放松，仿佛落水者与漂流在海面的浮木, 生怕一不留神，后者便会随海浪远去。
当听到她的问话后，萨列亚像是被电击中了一般陷入了怔愣。
赫伊能瞧见男人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而后缓缓、缓缓垂下，掩盖下了所有的眸光。
好似对她和其他男人的关系全全不在意, 他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爱丽雅的垂怜，”萨列亚的声线冷淡, 与几乎要把魔女点燃的掌心的灼热, 天差地别，“要到手了吗？”
他压抑着, 遏制着。
所有的磅礴、会引来喧嚣的情感深藏其下, 不形于色。
赫伊没有拆穿他。
既然他想粉饰太平，便随他。她倒是想要看看他能死撑到什么时候。
当萨列亚提到‘爱丽雅的垂怜’, 魔女开始止不住地叹气连连, 似在懊恼自己低估了作为象征的圣物在精灵族的重要性和标志性。
“洛根不肯给我, 亏我还难得地跟他撒娇了。”
撒娇没有，死缠烂打地索要倒是有——对于这一点, 赫伊自然不会说出来。
而听见魔女话音里刻意带上了甜软的抱怨声后, 萨列亚觉得那股把他一颗心脏悬着、吊着般的空虚感又占据了他的心头。
这回，还捎上了点点酸酸涩涩的滋味。
话语突然就不受他控制了。
“你……好像没有对我撒过娇。”
当话音脱口，两人都是怔了一怔。
萨列亚觉得自己的耳下又泛起了灼灼的烫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语气说出的这一句话。埋怨？渴望？不过, 他也不想知道，因为一定相当可笑。
在萨列亚尴尬地思忖着要如何把一时的失言收回来的时候，赫伊先开口了。
语气里有淡淡的嘲意，她的食指重重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冷笑道：“即使我撒娇，你也不会答应我任何事情。萨列亚，你大抵忘了自己对我有多么冰冷无情。”
萨列亚本可以用‘确实如你所说’干脆利落地结束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可许是因为不甘心，他将话题延续了下去。
突出的喉结动了动，白金色的眼眸从她脸上别开，没有看她。
“但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赫伊再次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她遂了兰斯公爵的话。
只不过——她的温言软语犹如一把抹上了花蜜的冷剑，香馥甜腻得让人沉湎，可剑锋却直取要害。
她明明狠狠地捅了人一刀，却见不到伤口、血肉，唯有无法描摹的疼痛在身体各处肆虐，使人发麻，令他窒息。
“那……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一边轻声说着，赫伊一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与他掌心相贴，两颗心仿佛无限接近。
她不再抗拒他，甚至主动与他挨近。
柔弱无骨，她整个人几乎倚在了他的身前。树洞狭小，空气堵塞，赫伊身上清淡的香水气息涌入他的鼻腔，让他顿时有点失神。
但，只此一瞬。
下一刻，当魔女余下的话语脱口，所有的闷热、局促不再，萨列亚好似整个人被浸在了寒潭的冰水里，渗骨的凉意将他的心肺全部灌满，喉管也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洛根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好好送他走完最后一程。不要阻拦我，也不要像这样……突然把我拽进树洞里，好吗？”
“我不想让他看见这一幕。”
——哪一幕？
她是不是……不想让那个叫洛根的精灵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起他，她是不是……更在意他？
——求而不得。
以一己之力控制了神圣帝国中枢政权长达五年的兰斯公爵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见萨列亚长长久久的沉默，冷冽的眸光一瞬像是蒙上了黑灰，赫伊故意带着丧气的语气说道：“你看，我都说了没有用——”
他打断了她的话。
闭了闭发烫的眼，他应下了。
“好。”
“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心中的滔天巨浪不泄露半分。
“真听话。”
赫伊在他的唇角奖赏似地落下了一吻。
魔女嘴唇的柔软勾起了萨列亚的回忆，他霎时回想起了他曾经和她纠缠之时的疯狂。
他想留住她。
把她按在怀里亲吻。
但是……
他不能。
他既不是洛根，也不是海涅·狄迦尔，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没有。
*
身处赫伊和萨列亚话题中心的洛根对他们的对话和约定一无所知，此时此刻，他正带领着巡逻队在精灵之森外围巡查。
不复和魔女相处时宛若春风枝条的柔和，他的面容重新被充斥着古板的肃穆填满，看上去不怒自威。
但许是见识过了大长老格外不同的另一幅模样，他在所有精灵心目中的威严形象大打折扣。
甚至有精灵敢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挤眉弄眼。
‘傍晚的时候，你们看到大长老和一个人类女子在森林里散步吗？’
‘散步？大长老和人类女子？’
‘噢，天呐！你居然没看到？！很遗憾你错过了世纪级的场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永远都想不到大长老可以那么温柔！’
另一精灵急了，完完全全忘却了巡逻的使命，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追问详情。
“真的？有多温……”
‘柔’字还未落下，只听‘嗖——’的一下声响破空而来，一根暗芒闪烁、承载着魔力的魔法箭直指他的眉心！
尽管他已避让得相当及时，可凌厉的风还是划破了他的脸颊，一线鲜血从伤口滑落。
以为是敌袭，精灵忙不迭地进入备战状态，但旋即，他只和一双眼眸对上视线——是和神树树叶一样的苍绿，却不如后者温暖柔和，他的眸光因岁月而沉淀，深邃、苍茫、锐利。
是大长老！
当意识到突然发难者是洛根时，一众聊得欢快的精灵们立刻屏气敛息，一动不动，鸦雀无声，形容见到了捕食者后慌张惶恐的素食生物。
有青白色晶莹光点萦绕的透明膜翅扇动，洛根朝玩忽职守的精灵靠近。
其余精灵们马上低头垂眼，让出了路径。
犹如凛冬冰凌一样的声音在所有精灵耳畔响起。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
他身前的精灵几乎把脑袋埋在胸前，不敢出声，生怕更触动了洛根的怒火。
但因着丝丝痛感从脸上传来，他又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看到精灵不服气的模样，洛根的声音带上了叹息，也是更严厉了几分，“是我太放纵你们了。”
——大长老动怒了。
察觉到他语气中透露出的深深失望，其余精灵们面面相觑，后纷纷弯下了背脊，齐声认错：“向您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不料，洛根只是嘲讽地一声笑。
“下次？如果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再说吧。”
所有精灵怔住。
——大长老恼羞成怒要杀人泄愤了吗？！
对于他们满是惊愕地误解，洛根只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们一眼。而后，一把银光涌动的长木弓出现在他手中。
轻而易举地拉开了巨弓，携带着风系魔法的幽绿色箭支在弓弦之间浮现。
箭支像是疾风一样离弦而出！带着势不可挡的凌厉冲向远方！
‘嗷——吼’
也许是击中了何等存在，一声让人心底发寒的怪叫从远方传来。
下一秒！
隐藏于暗处的敌人纷纷露出了他们的獠牙，一双接着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在丛林的阴影处闪现，密密麻麻，像是生长在潮湿角落的污秽生物。
他们……
也许，被包围了。
*
等洛根回到精灵之森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比起其他精灵的狼狈不堪，他的情况已经很好了——脸色只因魔力在短时间内大量消耗而微泛苍白，手臂的肌肉因拉弓而略有酸痛。
但洛根没有急于返回他的树屋。
他站在树下，嘴边衔着笑意地朝上空望了眼后，便原地坐在了一块又冷又硬的大石头上歇气。明明距离树屋有好一段距离，可他仍是放轻了手脚，没有惹起分毫动静。
阿瑞应该还没有醒。
让她再休息多一阵吧。
但没有想到，洛根才刚刚在冷石上坐下，一道女声便悠悠扬扬地从上边传来。
“上来吧。”
微怔之后，他当即扬首。
独属于魔女的紫罗兰色眼眸撞入了他的视界。
洛根看见她从窗户探出上半身。
她正好向着初阳升起的方向，朦胧且迷濛的光线洒落在她长且柔软的墨丝、优雅如画的眉眼、领口长长的流苏，浅浅淡淡的金光泛起，圣洁而又美好，让他的双目一瞬迷离。
当看到赫伊浅笑盈盈的脸庞时，洛根顿时觉得所有疲惫都消散了。
这一刻，他突然有点想落泪、盼望这一瞬的时间可以更长、更长一点。
想感谢精灵王。
想感谢残忍命运施舍给他的甜头。
能在最后的时刻与她重逢，实在……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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