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殿,笙箫默静坐于竹林中,一夜未眠。
脑中过了许多事,又似乎只是发呆,他头也在隐隐作痛。
常言道医者不能自医,这话不假,他算是作茧自缚了。
他没经历过这些,从前笑师兄的现在显然都还给了自己,一晚上他都在反思,昨夜那几句话,他该换个更好一点的表达方式。
比如用词,比如态度,怎样更讨女孩欢心,可他谁都不能问——
还丢不起这个人。
思绪正混乱,身后响起动静,却是幽若缓缓走了过来。
几分诧异被隐藏,笙箫默静静看着她。
在他身前站定,幽若一时也静默无言。
她刚遇到火夕和舞青萝了,舞青萝说他们师父一夜没睡,让人担心。
原来他也一夜没睡,她心里略微平衡了几分。
攥了攥拳,想着师父说的话,幽若开口要叫儒尊,嘴巴都张开了又硬生生改了口:“……笙箫默。”
“我可以,和你试试。”
“不给你任何保证。”
“不排除我始乱终弃的可能。”
“你想好了。”
她噼里啪啦扔了一通话,笙箫默先是惊愕,最后忍不住勾起唇角:“听起来你预备做个负心人。”
“我不想,”幽若立刻摇头,“只是有可能,先告诉你一声,你知道就好。”
笙箫默挑眉:“知道又如何?”
这对话分明像昨晚重现,幽若语塞片刻,扬起头:“不如何,知道就是知道。”
起身,笙箫默在墨竹下点头应她:“我知道了。”
幽若眨眨眼,知道了,然后呢?
骤然觉得不自在,她后退一步转身:“噢,那我走了。”
倾身抓她左手,笙箫默一把将她拉回来,拽进怀里抱着。
“先别走。”
撞进他怀中,幽若顿时红了脸,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半晌才喃喃出声:“世尊真的要气死了。”
克制地摸摸她长发,笙箫默低笑:“气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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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殿有火夕并舞青萝这两个活宝在,一个时辰就把自家师父的私事传遍了整个长留山。
一时议论纷纷,每个弟子见面第一句话都是‘你知道掌门和儒尊如何如何云云’,其轰动程度不亚于当年尊上和徒弟那一出,或者说更甚。
毕竟尊上师徒是许多年时间循序渐进的,掌门这……平地一声雷啊。
这颗雷上了贪婪殿,在摩严头上炸开,炸得他面如黑炭。
他当初为了幽若那丫头故意出言刺激彦月,什么亲上加亲,如今一语成谶,让他十分不痛快。
且不说这乱上加乱的辈分,就说幽若贵为天族小姐,拜入长留门下可不是卖给长留了,掌门身份更像是一门差事,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天族一个怪罪下来,岂不是他长留山诱拐无知少女!
对着自己几个徒弟发了通火,摩严尤觉不够,御风去了绝情殿。
他本意是不想去销魂殿对着笙箫默和幽若找不自在,没曾想幽若已经回了绝情殿,正和花千骨还有糖宝围在庭前说话,一派欢欢喜喜的模样。
看到他来,幽若连招呼都没打,抓着糖宝脚底抹油溜回了房。
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保命最重要。
花千骨也想跟她们一起溜,都站起来了又觉不妥,强撑着笑低身作礼:“师,师伯。”
两个臭丫头,紧要关头抛师弃娘的,她真不幸。
看到她摩严更不会顺心到哪里去,胡子抖了抖:“你师父呢?”
“师父在书房。”花千骨立刻答。
眼神自她身上扫过,摩严沉声道:“幽若既拜你为师你就该管教,如今她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果然师伯是气不过幽若和师叔的事,花千骨默默叫苦,恭敬点头:“是。”
书房处传来声响,白子画站在门外,面上没什么表情:“师兄。”
摩严向他走去,不再理会花千骨。
待他进了书房白子画才转头,轻声叮嘱:“外面热,进屋去。”
花千骨忙点头,小跑去幽若房间。
书房中师兄弟的对话并不长,说了什么在房里嘀嘀咕咕的三位无从得知,只知道摩严走的时候脸色相当不好看。
“我觉得啊,世尊本来就非常不满意了,想着和尊上同为兄长谈一下儒尊的问题,”糖宝挥舞着爪爪说的眉飞色舞,“结果看到尊上发现,尊上的问题更大,然后就……”
“气跑了。”幽若接口。
她刚溜了绝对是非常正确的行为,本来嘛,不关她的事,世尊要教训教训笙箫默去。
而且本身她负担就没那么重,不像师父从前,被什么纲常伦理的大山压的喘不过气,都爱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没有说师祖为爷爷的,何况是师叔祖,辈分这东西如果差的太夸张,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何况她母家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师门不计,她代表天族和长留联姻也不跌份啊。
已经想到这地步的幽若早把方才说的什么‘有可能始乱终弃’抛到了脑后。
花千骨撑着头,倒不像她们这么轻松:“我等下去问问师父。”
仿佛心有灵犀,她才说完这话就听白子画声音响在耳畔:“小骨,来书房。”
拍拍幽若肩,花千骨颠颠跑出去。
一路跑进书房,在白子画座椅旁站定,花千骨喘了几声,笑着探身:“师父你叫我。”
“跑什么。”白子画拉她坐下,把消暑凉茶递给她喝,又给她擦额上薄汗。
抱住他手臂,把身子都贴上去,花千骨舒服的叹口气。
夏天还是赖在师父身边最惬意了,冰凉凉的。
捏捏她在他肩头磨蹭的小脸蛋,白子画突然道:“无需怕你师伯。”
花千骨怔了片刻,咬咬唇:“我没怕他。”
白子画只望着她:“他不会再对你做什么。”
不会,也不敢。
每次她见到师兄就如临大敌般战战兢兢,他看了心疼。
如果长留山容不下她,他早带她离开。
“真的没有,”花千骨抬眸,“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现在有时候……就是怕你难做,毕竟是师伯。”
如果她真的怕,大可以像幽若一样躲着。
把她按在怀里,白子画低笑:“不要总把自己放在小辈上。”
花千骨脸红了红,偶尔师叔调侃会叫她嫂子,这称呼当然没什么问题,就是她自己调整不太过来。
“我知道,总要慢慢习惯嘛……”拖着尾音撒娇,她倏地笑起,“如果幽若真的和师叔成亲,那就更乱了,她一下子跳了两辈,难怪师伯生气。”
白子画微哂不语,师弟那边八字刚有一撇,说这些言之过早。
“对了师父,师伯和你说什么了?”
把她们猜的说给他听,花千骨歪着头看他。
“差不多,”白子画沉吟,“没说什么他便走了。”
师兄想找共鸣,显然他不是个好人选。
“师伯也蛮不容易的。”花千骨由衷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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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留山久无喜事,几个爱闹腾的三尊直系弟子借此机会好生在销魂殿敲了小师叔几顿饭,当然,还是火夕掌勺。
上上飘还和幽若开玩笑,小师叔绝对不是个过日子的人,她的驯夫之道路漫漫兮。
幽若没什么感觉,她和笙箫默都不会做饭,以后大不了就调从厨膳阁调个弟子上来。
“天生享福的命。”花千骨对此这样评价。
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对幽若大小姐来说就是天边的浮云。
她和师兄师姐们来销魂殿凑热闹,师父多数是不跟她来的,怕来了他们玩不痛快。
师叔倒是每每作陪,他不陪上上飘舞青萝她们也不会同意,何况是他追求幽若,现在还没算真正抱得美人归,姿态自然得放低些。
对此幽若有几分得意。
她得意惯了就爱惹事,花千骨深谙她脾性,对她闹出的麻烦自是不意外。
笙箫默也不意外,只是嘴角抽了几下,看她的眼神颇有深意。
幽若自觉理亏,一晚上倒是少有地缠着他求原谅,连花千骨独自回去都没注意。
御剑飞上绝情殿,花千骨大笑着跑进桃花林,对着白子画手舞足蹈:“师父我和你说,幽若弄没了师叔一只蛐蛐!”
“蛐蛐?”白子画挑眉。
“对啊,”花千骨连连点头,“就那个放在青玉盆里很金贵的那只。”
白子画点头,这他知晓,师弟养的叫什么铁将军的。
“怎么没了?”
花千骨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天才,带着蛐蛐去上古雕塑那边逛!然后连盆带蛐蛐一起被她掉进销魂池水里了,你真该看看师叔那个表情哈哈哈,笑死我了。”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白子画对笙箫默有几分看好戏的同情:“找不到了?”
摇摇手指,花千骨在他旁边坐下:“是化成渣了!”
“多么不知检点的一只蛐蛐啊。”她由衷感慨。
进了销魂池尸骨无存,这得有多少欲念,怕是蛐蛐要成精了。
看她眉飞色舞的模样,白子画颇为忍俊不禁:“好了,才吃完饭不要这么笑,等下肚子疼。”
“没吃太饱,”花千骨歪歪头,“我等下再做点,和你一起吃,师父你想吃什么?”
她这几天总往外跑,但还是有回来再和师父一起吃点东西的习惯。
“都好。”白子画刮刮她鼻梁。
靠在他身上,花千骨抓着他大手把玩,突然想起落十一方才说的,扬起头:“十一师兄说朔风要回来了!这小子一去凡间好几个月没动静,还知道回来。”
赌局后没几天他就走了,好像是这一世凡间的家事,他们也不太清楚。
“等他回来,我们就又聚齐了,只除了轻水……”
提起轻水她虽然落寞,更多还是欢喜朔风回归。
“他回来那么开心?”白子画不动声色揽住她腰。
赌局时朔风化名流火坏他的事,他还记着。
花千骨神采奕奕,半点未察觉他心事,干脆地点头:“对啊,我还想问问他转世后的事呢,还有他现在是不是仙身,以后留不留在长留。”
眸子微暗,白子画突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师、师父?”
“今晚不吃饭了。”他哑声道。
“什么??”
卧房门被关上,掩住花千骨惊声娇呼。
“师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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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九,得花千骨多日惦念的朔风姗姗来迟,终于回到了长留山。
花千骨自桃花林‘咚’地一声撞进书房,拉起案前批阅卷宗的白子画就往外走。
被她拉着,白子画颇感无奈:“小骨?”
一门心思向前冲的花千骨毫无反应。
“小骨。”手上稍用了力,总算把她拉住。
花千骨却是相当着急,召出断念就要拉他踏上去:“哎呀,师父快点!”
微低了身子,白子画按住她肩:“总要告诉我,什么事这么急?冒冒失失的。”
吐吐舌头,花千骨拍拍自己额头,好像是有些兴奋过度。
“去贪婪殿,朔风回来了!”
白子画脸色顿时一黑。
朔风回来,值得激动成这样?
前几日和他说时她虽开心也不至如此,对他的‘惩罚’更是懵懂不知,事后还怨他不如往日温柔。
心大的丫头,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这么急着见他?”淡淡的,他说。
此刻心里被好奇和八卦塞满,花千骨留意不到他神情,自顾拍手:“对啊!他好像娶了个媳妇回来!!这才多久,几个月啊,媳妇都有了,他太厉害了,赶紧去看看!”
媳妇……
她激动的是这个?
白子画薄唇微抿,不动声色站在她身后:“走吧。”
贪婪殿难得的热闹,许多朔风从前相熟的弟子都跑来看热闹,一时吵嚷不休。
看到白子画与花千骨相携而来,都自觉让出路来。
看清朔风身边站的姑娘,花千骨顿时走不动了。
皇宫一别,她没想过能和她再见。
幽若说她贵为公主,享受着人间泼天的富贵,更多是生在皇室的无可奈何。
明明不是冷淡的长相,眼中却总透着疏离,仿佛拒人千里。
眼前女子白衣窄袖,束腰是浓黑色,只有简单的刺绣花纹,长发高绾,带着几分英气的美,整个人却都柔和了下来,再没有那种骨子里的岑寂。
轩辕诺。
花千骨嘴唇动了动,不知该不该叫她,该如何叫她。
朔风是带了媳妇回来,轩辕诺在他身边,这其中关系她竟理不清。
看到她,轩辕诺展颜轻笑:“千骨。”
“诺儿!你,你不是去和亲了吗,你和朔风……”花千骨语无伦次。
揽住轩辕诺肩,朔风吊儿郎当地颇具无赖相,开口却认真:“显而易见,她和亲的对象就是我。”
“……”
花千骨想问,你谁啊?
沉默片刻,白子画道:“恭喜。”
朔风咳了声:“多谢尊上。”
他媳妇都娶了,尊上应该不记仇了吧。
一拳捶在朔风胸口,落十一连连摇头:“好小子,娶妻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师父一声。”
简直是不孝。
朔风摆手,他也无奈:“实在是父母之命。”
“你说这一世的父母?你这辈子到底什么身份啊?”花千骨追问。
朔风刚要回答,却见清流跌跌撞撞跑过来,显然是才喝过酒。
“轩辕诺,轩辕诺在哪?”
轩辕诺何等聪慧,见来人面貌打扮和此时反应已知晓他身份,当即跪下行礼:“曾徒孙轩辕诺拜见太师祖。”
清流扶她起来,细细打量着她,良久才道:“你和轻水长得很像。”
他性子散漫,又好酒,平时帮着带带新入门的弟子还行,真正收过的徒弟只要轻水这么一个。
虽然当初他真正想收的不算她,但平日小丫头乖巧贴心,他作为长辈又怎会不疼。
后来轻水为了轩辕朗放弃修仙,舍弃长生不老的机会,他纵有千万个舍不得,也只能叹一句女大不中留。
往后种种无需再述,如今乍见她的后人,怎能不百感交集。
轩辕诺默然不语,父皇也常说她和祖母长得像。
一旁众人看到这一幕也不由感慨万千,世事易过,修仙者停在当下,故人的孙女都已亭亭玉立,到了嫁人的年龄。
糖宝趴在落十一肩头,突然惊叫了声:“你竟然娶了轻水的孙女!”
当年朔风和轻水怎么也算同辈弟子,也是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如今他闷不吭声把人家孙女弄回家了,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花千骨摸摸下巴,点头:“轻水要是知道,应该提前揍你一顿才是。”
朔风苦笑,能这么算的吗?
站在一旁,幽若是好奇良久,听他们话题终于不那么沉重,忙道:“那个,朔风,你不打算和掌门交代一下婚姻具体状况吗?”
她和朔风不是很熟,但她知晓轩辕诺身份啊,轩辕王朝长公主,十里红妆和亲去了,怎么就和到朔风头上了??
清清嗓子,她接着说:“长留山的规矩,弟子成亲一定要知会掌门的,否则违反门规。”
近在咫尺的长留二尊同时看她,眼中明晃晃的——
他们长留几时有了这门规!
众人哄堂大笑,笙箫默捂住了幽若的嘴。
朔风无奈耸肩,转头看轩辕诺:“别听她胡说,长留山没这规矩。”
轩辕诺浅笑着应:“嗯。”
她早知道这姑娘身份不低,绝不可能是小丫鬟,没想到是长留掌门。
一阵笑闹,朔风终于把事情原委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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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这一世,投生在西域部落,是大君庶出的小儿子。
轩辕诺原本要和亲的,是朔风嫡出的哥哥,整个西域的储君。
西域势大,足以与中原轩辕王朝相抗衡,和亲本是相互制约的最好方式,奈何这位储君是个痴情种,有个心爱的姑娘,宁死不娶中原的公主。
大君软硬兼施之下,他竟真做出自杀一事,着实让大君失望透顶。
如此无用的男人,怎堪得大任!
可如今中原的公主眼看就要到了,他一时竟不得其法。
若公主在西域受此大辱,中原皇帝岂会善罢甘休!
这时候大君想起了自己一直未曾重视的另一个儿子,虽知晓他已拜入仙门,可眼下再无别路可走。
总不能让他这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去娶人家青春正茂的公主!
紧急召了朔风回来,大君的意思是,废储君,待他身死后朔风称王。
朔风自是不情愿,他能做的最大让步,就是娶了中原公主,至于什么储君之位他没兴趣。
大君怒也无法,只能妥协,希望那中原公主是仁厚之人,可以忍受要嫁的人不是未来大君。
这也是他的缓兵之计,先稳住朔风再说,日后以西域万千子民的性命相逼,不怕他不妥协。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朔风也不傻,一早计划好脱身之计。
娶谁不要紧,不过是名分上的事,左右他不会碰她,相敬如宾一年半载,诈死了事。
算他自私,他不能眼看养育自己十几年的土地被践踏,更不能对名义上的父亲视而不见,但实在犯不着为这些赔上自己一辈子。
那个公主,和亲既是她的命就不能算他对不住她,何况西域民风开放,他‘身死’后,她可改嫁。
往后的事让他措手不及,一切始于他和轩辕诺洞房夜的初见。
曾经作为一块石头碎片千百万年,他从不知生存的意义。
后来,是为了给他唯一的朋友一个成全。
可他竟会想撕下轩辕诺伪装的顺从面具,想要温暖她的心。
感情之事最无章法,无情之人动起心,也是山崩地裂。
他把这看为冥冥天意,转世、成为西域皇子,都是为了遇到她。
对轩辕诺来说,这是她命定的夫君。
几月朝夕相处,二人从秦晋夫妻到心意相通的知己,彼此早已没有秘密。
这次出来是朔风要带轩辕诺游山玩水,过她从前被公主身份所缚从没过过的日子。
朔风的前世今生没有瞒着轩辕诺,二人首先便来了长留。
花千骨听得眼角湿润,看着他夫妻之间脉脉流转的情意,难免心生感慨。
轩辕诺此生还能抛开公主的担子,做回她本身,随性而为,该不该说朔风是她的救赎。
可她也从没见过朔风眼中有这等神色,是真的把轩辕诺放在心间。
或者,他们是彼此的救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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