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净夕一口气跑进对面的小区,停在陆慎析住的楼宅楼下。
她知道陆慎析住在十二楼,1202。
读小学时,2班有一个女生和副班长都住在对面的小区,而且副班长跟陆慎析住的是同一栋楼。五年级那一年,段净夕和两名女生为了元旦的庆祝活动曾经按过副班长家的门铃,离开的时候,其中一名神通广大的女同学对她和另一个女生说陆慎析住在1202。
陆慎析住的小区是她读小学四年级那年建成的,比她住的小区新。这种住宅楼每层有四户,每个住户的门牌号很好记。
段净夕一直记到了现在。
站在光洁锃亮的不锈钢大门前,段净夕忽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样跑过来到底好不好。
心底有一副声音在不断地对她说:回去吧。你的自尊心都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还要来。
可是她不想给以后徒留伤悲。
如果要分别,就彻底地分别,从此以后天各一方,不再牵挂。
段净夕伸出右手,食指用力按下1202的门铃。
门铃过了一会就被接通,男生的嗓音听起来比往日低沉喑哑:“喂?”
段净夕的脑海倏地闪过一句话: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强烈的自尊心拼命阻止她把心底的话说出口,刻骨的情感却驱使她站在原地。
这一切都只缘于一个事实:明天她就见不到他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喉咙后开口:“陆慎析吗?我是段净夕。”
“我是。”他大约是没料到她会去而复返,声音有明显的迟滞。
过了今天,她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我刚才回去想了想,有些话想现在跟你说。”
段净夕停顿了一下,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继续对着对讲机说:“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可以了。”
她觉得自己的思绪很混乱,东一团西一团的,大脑语言中枢闪过很多话语,但还是尽量梳清条理,把想说的话一条条地整理出来:
“刚才有点冲动,我想,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可能发展会不一样。我说那些话不是想让你觉得有负担。我也想明白了,其实人生就是这样,有起有伏,总会有一些波澜,可是将来等我们长大了,再回想起来,也不过尔尔,这些都只是沧海一粟,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希望刚才说的话没有增加你的心理负担。”
她也不知道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他,还是为了安慰自己。
在无常多舛的命运面前,他们都只是渺小如沙尘般的存在。
他曾经对她如此包容,现在他要离开这里了,这个事实无法扭转,就让他了无牵挂地走吧。
她也需要这样的了断。
说清楚吧。彻底挥断过去,不要留下任何遗憾,不要苦苦地陷在回忆里哀叹。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还小,都还年轻,读书才是最重要的,以后的日子还有无数的可能。”
说着这些违心的话时,段净夕怔怔地看着大门,仿佛可以透过结实的不锈钢材料看到他。
她太了解自己的性格,所以很清楚不管未来的日子如何,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只会越来越冷静,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进驻她的内心。
她已经可以预见到,往后的日子将会如同一滩没有任何波澜的死水。
段净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调整了呼吸,对着对讲机上的语音孔说:“祝你一切顺利。再见。”
没有想到原本以为很难说出来的话就这样顺利地讲完了,竟然没有中断。
说完,她不等他说话,转身大步离开。
十二楼,1202。
所有东西都收拾完毕,电话一个星期前就停用了,需要处理的家具早就处理得差不多了,客厅里只剩下一套沙发和一组柜子。
阿言一个星期前就已经被送走,整个屋子静悄悄的。
等一会把钥匙交给新业主,马上就要离开这间住了几年的房子。
本来昨天就该离开了,最后硬是又拖了一天。
客厅里没有多余的摆设,从半阖的窗帘漏入的晦暗光线将门边的男生凝成一尊静止的雕塑。
陆慎析一手握着对讲机的听筒,一手撑在灰白的墙壁上,神色颓然。
黄昏幽暗的光线将他本就修长的身影拉得更长,映在空荡荡的地板上,分外寂静。
有一瞬间他想冲下楼,对她说出所有心底的话。
可是然后呢?
这样就能挣脱命运的桎梏吗?
陆慎析靠到墙上,转头望出窗外。
十二楼的高度足以将附近大半的景物都收入眼底。暮色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罩在小区上空,攫住了所有人的神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楼下只依稀传来往来的行人喁喁的说话声,他却似乎仍然可以听到那副清凌凌的声音。
那些听起来格外冷静的话,一句一句地在耳边回荡。
陆慎析拿着听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黑眸中掠过落寞、茫然。
屋内没开灯,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屋内残余的光线,逐渐淹没了所有可见的温暖。
过了许久,他终于动了动,缓缓挂上听筒。
随着“咔嗒”一声,切断楼上与楼下的声波传输,耳边那副声音也完全消失。
轻微至极的声音,在这样阒寂的傍晚,听起来格外惊心。
如同发条触动了紧绷的神经。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迅速滑过,叫嚣着要从大脑深处喷涌而出,一下一下地击打着他的神经。
就这样结束了吗?
陆慎析猛地抽回思绪,抬起手腕看向手表。
还有八分钟,一切都还来得及。
陆慎析从鞋柜上取了钥匙,一把拉开防盗门,锁门下楼。
电梯正由十三楼缓缓向上运行,他转身跑向楼梯口。
楼梯间里一片黑暗,只有他匆忙的脚步声在幽静狭窄的空间里不住回响。
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陆慎析突然想起了很多情景。
如同开启了记忆之门,无数鲜活的记忆瞬间挣脱了束缚,向他扑来。
一口气跑到一楼,陆慎析一把推开大门。刺目的光线立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外面早就没有了她的身影。
暮色四合,逐渐把这个小区笼罩起来。
陆慎析跑出小区大门,目光一边在街道上搜索,脚下不停,跑向对面的小区。
段净夕去了海边的柏油大道。
前两年这里修建了一个滨海公园,遮挡了部分视野。她沿着柏油大道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终于走到能直接望到海岸线的地方。
读小学的时候她经常来这里散步,刚上初中那会也来过这里,有一次远远地就看到陆慎析和他弟弟的身影,后来她就很少来了。
仲夏的黄昏,风吹拂在身上非常凉爽。
夕阳带着最后一点热度缓缓坠向海面,金黄色的光芒在海平面上柔和地碎开。
段净夕目光逡巡着道路两边栽种的郁郁葱葱的树木,蓦地回想起几年前跟陆慎析和他弟弟一同散步的情景。
绿色的草坪,燥热的空气,西下的斜阳,远处的大海,天空上的五彩风筝,男生温和沉着的脸……所有元素一点点地在脑海里铺展开。
那么久以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却清晰得如同昨天刚发生的情景。
可是从明天开始,这些回忆就会彻底成为过去。
生命的尽头在哪里?
时光曾那么用力地将他的名字刻入她的生命,却吝啬地不让他多停留一秒。
她望着眼前已经逐渐变得面目全非的景物,突然悲从中来。
如果初中前两年不要故意不理会他,是不是跟他可以有更多的交流?现在是不是会拥有更多的共同回忆?
风一阵阵地吹到脸上。也许是风太大,她觉得眼眶略微有些发酸。
她忍不住阖上双眼。
曾经她无数次想摆脱他和这份感情,现在真的不能再见到他了,心里却完全没有解脱的感觉。
如果当初选择跟他读同一所高中的话,起码可以多一年相处的时间、多看他一年。而不用在他离开后,独自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段净夕重新睁开眼,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她的心里非常清楚:即使时光能够倒流,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管历史和未来,都不可逆转。
远处的天际,夕阳已经半沉入大海,在海面上散发着最后一缕温暖,一如多年前那个黄昏。
残阳如血。
那些过去的时光也将随同奔腾的岁月长河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段净夕一直望着整轮夕阳都沉入海里,这才返身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黑墨般的夜幕浸透着整个小区。
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继母和保姆早已带了段馨彤从商场回来,保姆在收拾厨房,继母和段馨彤正在品尝下午买的点心,结束了一天忙碌工作的段茂扬则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段净夕在餐厅简单地吃完晚饭就回了房间。
洗完澡后她坐在书桌前,像一尊石像一样静静地看着桌子上的闹钟。
秒针和分针绕着钟盘一格一格地走过,有规律地发出“嗒嗒”的轻微声音,在静谧宽敞的空间里听起来分外清晰。
书桌上摊开着一本书,她已经忘了是什么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数着度过的每一秒,漠然等待时间过去。
夜色渐深,楼下人们的说话声逐渐变稀,街道越来越安静,一切都昭示着这座城市即将迎来新的一天。
白天的时候,时间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然而当这一天走到尾声时,却又显得来去匆匆。
到了十一点半的时候,段净夕去了一趟浴室洗漱,然后关灯站到窗前。
外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她的焦点也不在窗外的景物上。
夜晚的风一阵阵地从窗外刮进来,微凉。
房间里一片昏暗。静谧中,能听到闹钟发出的微弱声响。
十二点了。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一切都随着长夜终结,一一消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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