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退亲

    “妈,我跟秀莲去村子里转转!”吃完饭,收拾完碗筷,秀兰拉着秀莲,冲张桂香道。

    张桂香一脸焦急,“啊?出去啊,兰子你要去哪儿!”

    马秀莲做了个鬼脸,“放心吧妈,我一定看着她,我们就去大队转转。”说着便拉着秀兰出了家门。

    马秀兰长这么大,还从未到过真正的山村乡下。虽说后来盛京外祖家里也落魄了,也还是住在原来的老宅子里。哪里在泥沟里踩过、山林里跑过。好在原主生了一双天足,有厚实的大脚板,山里女子也不系裙子,都是穿的粗布裤子。

    脚上穿着赵桂香做的布鞋,尽管有些不习惯,但走起山路来也很稳当。

    山里泉水潺潺、鸟鸣啾啾,重阳刚过,桂花还有余香、枫叶未红,漫山遍野红黄绿叶交替,像染过的布一样。

    秀兰从未感到如此畅快过。

    两姐妹一前一后小跑在山路上,秀兰在后头追道:“三姐,你跑慢些,我跑不动了。”

    秀莲停下回过头来,“你还真是四小姐!平时活儿干的少了,都是妈娇惯的你。”

    秀莲甩了下麻花辫,继续向前跑着。秀兰虽累,却十分欢愉。

    “这就是生产队呀?”

    “嗯,那个就是胡乡长。”

    马秀兰顺着秀莲的手指看去,只见一个齐耳短发的妇女,灰蓝色的外套褂子,像民国那会儿中山装吧又不太像、说西装又有点不伦不类,胳膊下夹着一个包,头发别在耳后一丝不苟,看起来很精神。她在与几个男人说话,看起来很有威信。

    秀兰在心里想道:这简直就是上官婉儿啊!

    旁边陆陆续续有干活的人走过,有男有女,有的人看起来很粗鄙,但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笑容。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这么高兴?干活儿不是应该很苦吗?

    马秀兰被眼前的情形吸引住了。

    “小姑娘,你们找谁?”

    二人正看得出神,冷不丁地被一问。马秀兰看去,是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

    “我们……”秀莲红着脸支支吾吾起来,她借口带秀兰来生产队看胡乡长,其实是想看她的未婚夫张大春。

    秀兰摸了摸辫子,坦诚地对老丈道:“伯伯,我们来找胡乡长。”

    秀莲惊讶,生怕她撒谎撒过了头,到时候惹麻烦。

    老丈倒也不为难,“喏,胡乡长在那儿呢。”正好跟胡乡长讲话的几个人走了,老丈冲她挥挥手,“胡乡长,有人找!”

    秀莲这下紧张得手出汗了,毕竟是小姑娘,刚刚又是撒谎来着。就想拉着秀兰的手赶紧跑。哪知秀兰却站在那里,浅笑着并未打算走,反而向前不由自主地迎了几步。

    乡长全名胡红缨,并没有秀兰想得那么英姿飒爽、威严不可近人。相反,她长了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微黑中透着红润光泽,看起来很康健,见来找自己的是两个年轻姑娘,便笑道:“小同志,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秀兰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好听极了,就像刚刚在山间听到的百灵鸟叫,平易近人,不带一点居高临下的架子。

    “我……”秀兰顿了顿,旋即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直截了当地对胡红缨说道:“我想寻求您的帮助。”

    胡红缨反倒好奇了,“哦?是什么事情呀,你说说看,能帮我一定帮。”

    “我叫马秀兰,就住在马家沟。小时候我爸妈给我定了娃娃亲,现在到岁数了,对方想迎我过门儿。可我……不想嫁给那个人,我并不喜欢他。我想自己相、自己做主。我还想像你们一样劳动,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一席话说下来,秀兰说得磕磕巴巴的,还涨红了脸。有些句子词不达意,也不知道胡乡长听明白了没有。

    秀莲在一旁心里那个悔,她要是知道秀兰磨着带她来大队见胡乡长,是为了说退亲的事,打死她也不敢带秀兰来呀!

    胡红缨望着这个满脸通红的小姑娘,又是心疼又是欣赏,“咱妇女谈解放,首先就要婚姻大事自己做主。我知道了,你是想退亲,但你家里爹妈不让,是不是?我记起来了,那天你为了逃这门亲事,投河了。我还去了你们家,不是批评教育过你父母了吗?怎么还不悔改?”

    马秀兰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没想到这位胡乡长不但听进了她的话,还继续问她。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无措,先是点了点头,接着摇了摇头。

    “我爹我妈的确不让,但他们也不是成心的。娃娃亲定的那会儿还早,还在……”秀兰在脑海中搜刮了一下词,终于想起一个,“还在旧社会。那时候爹妈也不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如今新社会了,他们也后悔不问两个孩子意见就做亲,可毕竟那是早些答应好人家的事儿。”

    马秀兰顿了顿,继续道,“爹妈生我养我不容易,他们没有坏心就是抹不开面儿。我寻思,自己的事还得自己做。我自己去退这个亲,可就怕杨家觉得我一个妮子,说的话不作数。”

    胡红缨明白过来,“所以你想让我帮忙,同你一块去对吗?”

    秀兰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也不知是为什么,胡红缨对这只见了一面的小妮还挺有好感,身上那股劲儿,就像她年轻的时候。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坚持逃婚退亲过来的,然后又参加了革|命。“好,我同意了。你在这里等等,我手头的事儿做完了,就跟你去趟你们家。我去同你父母说,再去跟你定亲人家说。”

    秀兰智商觉得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子给砸中了,愣在原地好几秒,才手足无措地给胡红缨又是鞠躬又是言谢。

    胡红缨爽朗地笑笑,“挺懂事一妮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像山里娃,倒像城里娃呢。”

    待胡红缨进去后,秀莲这才捶了秀兰一下,“你疯了?你认识胡乡长么?哪有刚见人家第一面就求人帮你退亲的。咱还空手来,连个礼都不带。”虽然这么说着,但听说胡乡长肯帮忙,秀莲也打心眼里替妹妹高兴。

    两姐妹笑了一会热,秀莲哭丧着脸道:“这下完了,等回家爹妈知道是我带你来生产队的,肯定要揍我。”

    秀兰咯咯笑,这是来这个世界,第一件让她特别高兴的事。

    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胡红缨还真出来了,让两姐妹带路,去了马家。

    张桂香正在院子里摆好桌子,准备盛粥。远远的就看见小路那边走来三个人,前面带路的两个是自家闺女,后面跟着的是……哎呀妈,那不是胡乡长!

    张桂香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赶忙冲进屋,对马庆先招招手,“她爹,快出来!胡乡长来了!”

    “什么?”马庆先一惊,赶忙从堂屋里出来。

    秀莲推开栅栏门,“爹,妈,胡乡长来了!”

    胡红缨见过张桂香,算起来和张桂香也是同村沾亲带故的,笑笑道:“老姨,我这是踩上饭点了。来你家蹭顿饭,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欢迎还来不及!”老两口不明所以,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秀莲,快给胡乡长盛碗玉米粥。”说着脸带歉意,“你看也不知道你过来,家里只有咸菜疙瘩和大白菜炖豆腐,也没有肉。”

    胡红缨笑眯眯道:“我就爱吃咸菜疙瘩。”

    老两口饭吃得忐忐忑忑,估摸着人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待吃完饭,胡红缨就在堂屋里把话跟马庆先夫妇说开了。

    “您家这娃秀兰的亲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马庆先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于是和老伴面面相觑,叹气道:“俺们也心疼闺女,悔不当初定个娃娃亲。现如今人家铁蛋没偷没抢、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我们哪有这个脸张嘴说退呀!这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胡红缨嗔怪道,“不合适的是这俩孩子。过去旧社会那都是盲婚哑嫁,现在是新社会了,怎么还弄那一套?多少深受包办婚姻迫害的妇女都解救出来,投入生产、投入对新中国的建设中。你家秀兰我见了,这孩子不光长得好,还聪明伶俐有主见,热爱劳动渴望劳动。她嫁得不幸福,你们心里也难受不是?”

    可不是难受!其实张桂香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痛处,那就是大女儿马秀梅的亲事,也是娃娃亲,定的是邻村的后生。当初两家父母也是一片好心,过年走亲戚时候说的投缘,就给各自两三岁的孩子定了。可结婚后,秀梅两口子是怎么也过不到一块去。三天大吵两天小吵,甚至两个人大打出手。

    生了个男娃之后,也没见夫妻感情好到哪里去,成天互相冷着个脸,谁也不理谁。中秋秀梅带着孩子回来,一坐下就哭,哭得张桂香夫妇心都碎了。

    如今秀兰也面临这样的境地,他们怎么能不心疼?更何况秀兰还因此投了河,若是没被救上来,人可就没了。

    可道理谁都懂,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呀!

    老两口想到了一块儿去,马庆先痛心疾首道:“胡乡长,我和孩子他妈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这农村人舌头的厉害,您是没尝过呀!这我们要是去退了亲,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胡红缨道:“老姨、老姨夫,我怎么没尝过?我当年退亲,比你们这个时候都早呢!那可是我们村、乃至我们乡独一份!为的这个,俺爹都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了。我这不才一气之下去当了兵?后来呢,你们也看到了。他们要给我定的那地主早就被斗倒了,我要是当初嫁给他只怕全家都要受牵连。现在呢,你说我说句话,家里人、族里人、村里人,谁还敢骂我不?谁还敢骂我们家不?你说着这是为啥?”

    马庆先眼巴巴地望了望胡红缨,“因为你当乡长了呗。”

    胡红缨一拍大腿,“对呀!这不就是最大的道理么!闲话闲话,都是闲着没事干的人才说的活。你说那天天劳动的人,谁有力气谁有闲工夫说这个?那劳动创造好日子,你们马家若是小伙姑娘都能干,将来秀兰再说个好人家,谁敢瞧不起你们?自己日子过好了,那些人除了眼红也只能闭嘴!”

    马庆先又同张桂香望望,“那这门亲事……”

    胡红缨接过秀兰倒的水,一饮而尽,“老姨夫,我看秀兰有眼缘,妹子这事儿我帮了。我同你去杨家说,你们把定亲礼退给人家,只要杨家小子品性身子都没什么问题,回头我再给他说一门两边都中意的亲便是了。”

    老两口喜得站起来,连连道谢,“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胡红缨哈哈大笑,握住张桂香的手,“老姨,你跟我还这么客气!都是为了咱妇女得解放嘛!这婚姻原先就是束缚住我们广大妇女的绳索,现在女人也可以上学堂、去工厂劳动,去当人民代表,这才是新时代的气象。秀兰妹子有心,你们就让她去生产队跟着学学,什么开拖拉机啊,机械什么的。”

    张桂香面露羞赧,“实话不瞒你,俺家这妮子,识字倒是识字,就是从小被我娇惯了,活儿干的少,力气也小。”

    “识字儿啊!那更好了,去宣传队啊!”

    秀兰笑道:“妈,识字我也想继续学,劳动也是要干的,以后我就跟着大奎哥和二奎学了。等下次胡乡长见我的时候,保管能让您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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