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探望

    归衡接受了皇帝的赏赐, 面无表情回了居所。

    阿礼一路上兴奋的不行,直到看见归衡阴沉面色,才收住了脸上笑容, 小心地问:“殿下, 皇上训斥了太子殿下,却赏赐了您,您不高兴吗?”

    高兴?

    归衡冷冷地瞥他一眼。

    皇帝训斥归衍不是因为嫌恶, 赏赐他也并不是认可。

    只是因为他们二人,一个差点伤到他的宝贝女儿,一个恰好救了她而已——

    阿礼接收了自家主子比冰还冷的眼刀, 蓦地反应过来什么,连忙轻扇自己一个嘴巴:“是奴婢的错,奴婢多嘴。皎然公主险些受伤,殿下怎么还能高兴的起来呢。”

    见归衡没再说什么,阿礼试探着问:“公主受了惊,殿下是否去瞧瞧?”

    他满以为自己的建议一定立刻被采纳, 归衡却只是深深看他一眼,然后问了他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归衡问, 自己身上有没有血腥气。

    阿礼摸不着头脑:“您用的是箭, 又不是像三殿下那样直接用马刀。最多刚才您与三殿下并辔时, 沾上了一点儿吧。”

    归衡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是么?可是我方才为皎皎拭泪时,她身体颤抖,分明是……怕我。”

    阿礼笑道:“那是受了惊, 不是怕您。公主哪里经过这样的事?要不是殿下您阻拦,那鹿只怕就撞过去了,她怎会怕您。”

    归衡双眸沉沉,半晌轻叹一声:“阿礼,叫水沐浴。”

    他不能就这样带着满身尘土和血腥的气味,去见那娇气又胆小的妹妹。

    直到房中被热水蒸汽盈满,再闻不到其他,归衡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是错觉。

    他射杀疯鹿、走到皎皎面前时,她抬眸望向自己,的确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他见过皎皎那样的眼神。

    些微茫然,些微畏惧。分明看着他,却又好像是透过他,在看着别人。

    赏菊宴过后,两人刚刚熟稔起来时,她看着他,便时常露出这样的眼神。

    后来那样的眼神越来越少,她每次看到自己,圆眼睛中总会弯成月牙,闪耀出喜悦的光。

    归衡沉思着,眸底阴沉沉的黑色越来越浓,如暴雨将至、乌云密布的天空。

    片刻,他闭了闭眼,站起身。

    哗啦一声水响,水珠沿着少年清劲紧实的肩背线条滑落。

    换好干净衣裳,归衡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大步流星往玉山堂的方向走。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怕他,但他知道,他想让她一辈子都那么笑。

    如果有人让她感到畏惧,让她失去笑容,那么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他也不会容许。

    ……

    脆雪提着点心回来,没想到半路遇上归衡。

    宫女满脸都写着担心,见到他,终于神情一松。

    她行过礼,叫了声殿下,低声恳求:“五殿下,公主吓得狠了,浑身打哆嗦饭都吃不下一口,奴婢真担心……还好您来了!”

    归衡的手在大袖中缓缓握紧,沉声道:“这是她常吃的那几样点心?”

    脆雪点头。

    归衡道:“给我吧。”

    脆雪从善如流,将攒盒递过去:“那就拜托五殿下了,好歹让公主吃两口垫着点儿。她起得早,又从午间起就没吃过东西,脾胃怎么受得了。”

    归衡点点头,脸色阴沉的厉害。

    他腿长走的快,先脆雪一步到了玉山堂。

    守门的内侍见又是位皇子,没等他开口就将人请了进去。

    那内侍在心里暗暗纳罕,人还没真伤着,来探望的皇兄就一个接一个的。谁说天家情薄,这龙子凤女们之间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嘛。

    ……

    如果这内侍见到此时殿内光景,只怕便不会再做如此想。

    皎皎听了归彻的问题,干玫瑰花瓣儿似的唇微微瓮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但那双通红的圆眼睛里流露出的神色却愈加警惕了,紧抱着软枕,整个人拼命往后缩。

    从归彻的角度居高临下看过去,怎么看怎么像只受惊了的小兔子,连身上炸起来的毛都软乎乎的。

    他温和地笑了笑,放下茶杯,看到桌上还剩下大半的糖蒸酥酪,唇角笑意愈深:“宫人说皎皎近来喜欢吃甜食,今日却连酥酪都吃不下了,这不是让四哥担心吗。”

    归彻似是叹了口气,“皎皎要是没力气,不如四哥喂你?”

    皎皎小脸埋在软枕里,闷闷地说:“……多谢四哥关心,不过……”

    “关你什么事。”

    有人替她说出了她咽下肚的后半句话。

    皎皎一惊,从软枕后探出半张脸,正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眸子。

    她从未见过归衡那样的眼神,深邃的瞳孔深处一抹深紫,如云层中的雷电隐然发亮。无需天昏地暗,在他的眼睛里就酝酿着一场风暴。

    她呆呆地注视他,归衡的眼睛却闪了闪,随即移开目光。

    听到归彻那轻挑语气的一瞬间,他胸中怒意暴涨,真怕自己的表情会吓到她。

    然而下一瞬,只听小公主雀跃地叫了声“哥哥”,丢开软枕,跳了下来。

    皎皎趿着软底鞋,跌跌撞撞冲到归衡身边。

    察觉到被人牵住衣袖,归衡鬼使神差地,轻声问了句:“皎皎不害怕么?”

    “害怕呀。”皎皎犹豫一瞬,踮起脚小声在他耳边说,“四哥刚才说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话……”

    归衡垂眼看着她。

    皎皎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梨涡温软,毫无芥蒂:“所以,我才来找哥哥嘛。”

    归彻轻咳一声。

    皎皎这才想起来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怯生生转过头,飞快地瞥了归彻一眼。

    归衡近乎下意识地将小公主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他身姿高挑,气质又冷肃,冷着脸望向归彻,有如覆盖着一层寒霜的山岗。

    归彻听不到皎皎在归衡耳边说了什么,但她那种毫无保留、全然依赖的姿态,犹如正午时分的阳光那么刺眼。

    方才还万分惶恐、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小兔子得到了一座大山的庇佑,松了口气,再也不肯直面他了。

    而归衡看着他那种寒意彻骨的眼神……

    归彻的目光饶有深意地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俊秀的四皇子忽然扑哧一笑:“瞧把皎皎吓得。是不是怪四哥反应太慢,没跟五弟一起去救你呀?”

    他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悠然道,“不是四哥不想,实在是四哥有心无力,射箭不如太子殿下,骑术也比不上五弟。但是皎皎,四哥对你的心与五弟可是一模一样的。”

    他就这样坦然地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甚至冲着归衡眨了眨眼睛:“早知道,我应当同皎皎一起去找五弟学骑术的。”

    归衡轻瞥他一眼,冷淡道:“四皇兄对我和皎皎素日在做什么,似乎格外了解。”

    归彻唇角挂着一丝淡笑,犹自想说什么,归衡却无意与他周旋,截然道:“皎皎需要休息,四皇兄若无别事,便先请回吧。”

    归彻薄唇一掀,“皎——”

    “皎皎没事。”这次却是小公主截住他的话头。

    皎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抬起头细声细气地说,“有哥哥在呢。”

    归衡垂眸,也望向她,紧绷的面孔缓缓舒展,黑瞳因眼窝深而愈显深邃专注,归彻甚至能从那张冷峻面孔上读出一点柔和来。

    他心里涌起一股很怪异的感觉,冷眼看了半晌,深吸口气,好容易才重新戴上那张温和的面具。

    ……

    归彻离开了玉山堂。

    他走之前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归衡已经不在意了。

    他眼帘低垂,喉头滚动,满眼都是那自下而上望着他,目露依赖的少女。

    从微微凌乱的发丝,到有些干裂的水红嘴唇,他的眸色越来越深。

    皎皎听到归彻脚步越来越远,这才松了口气。

    她整个人都脱了力,不自觉地牵着他衣袖晃了晃,小声抱怨:“哥哥怎么才来呀。”

    归衡一到,她胆子也大了许多,嘀嘀咕咕地说着归彻的坏话,说了两句又后悔,临时改了口抱怨围场的戍围。

    归衡低声应着,只觉喉头越来越干渴。

    皎皎现在的姿势,便同抱住他一边胳膊差不多,脱力的身体就靠在他肩头。娇小身躯像她绵绵的声音一样柔软,小嘴一开一合,竹叶吐露似的滴出些清响,叫他冷硬的心渐渐融成温软一片。

    归衡艰难地动了动唇瓣,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我以为你……在生气。今天围场上,那只鹿……”

    “生气?”

    皎皎仰起头,下巴磕在他手臂,满脸诧异。“要不是哥哥,我哪儿还能站在这里呀。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要气,也是气……”

    她声音忽然低了八度,朝大敞的门瞧了一眼,哒哒哒跑过去阖上门,再转到他面前,“要气也是气大皇兄。我,我怎么会生哥哥的气。”

    她唇角噙着点笑意,声音软绵绵。

    时间恍如倒流。

    数月之前,才刚入秋,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掉下眼泪,低声问他,为什么生气?

    那时面对他时有畏惧、忐忑不安的少女,如今面对别人时或许会有些胆怯,但在她面前却总是笑靥如花,活泼纯稚,如他们一起养的小猫,对外人张牙舞爪,只对亲近的人翻过肚皮撒娇。

    上天毕竟……待他不薄。

    归衡忽地笑了:“这么乖。”

    少年拖长的尾音带着丝慵懒,有如月光之下,有人拨响泠泠琴弦。

    皎皎红着脸点头,刚要说什么,归衡忽地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

    他倾身垂首,偏头凑近她耳边,声音喑哑:“忘了告诉皎皎,你今天……很美。”

    美得让他心尖儿都在颤抖,美得让他纵马驰猎时心怀激荡,恨不得将她掠上马背,带她去唯有他一人的地方,自此海角天涯,水阔山长。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让哥哥妹妹可以腻腻歪歪,今天也双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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