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朗朗少年

    平安村离镇子两公里来路,黄氏天不亮起床收拾,进趟镇不容易,秋收后地头歇荒,家里攒下来的鸡蛋正好拿去换银子,添补进项。

    林云芝没躲懒,黄氏东头屋子闹不过三响,她已经添袄描鬓在厨房里忙活。没有洋钟,掐准黎明第一声鸡鸣起,备饭正够,不耽误陶家男人下地。

    农家人朝食废不多心思,熬一锅粥,搭酱菜就能凑活。因不大清楚驴车脚程,林云芝没敢吃足再出门,头天夜里烙了几张咸饼子,准备路上啃。

    院井撞上黄氏,人往厨房里头望道:“都好妥当了?”

    林云芝点头:“料不准驴脚程,我热了两角饼子,娘要家吃还是路上吃?”

    “你倒是心细”黄氏道:“路上吃,你多稍带点,估摸你三堂叔出门紧,正好分他些”

    “按娘说的,我去捡布包起来,免得凉了”

    大儿媳身影转进屋里,黄氏眉眼漾荡出松快,怪村里人说娶妻不求貌但求勤快。老大媳妇才进门那会,当奶奶作威作福,敢跟她对甩脸子,纵然有二房三房帮衬,些许事免不得要她搭手,现如今却是真闲下来了。

    黄氏进镇是顺三堂叔家的东风,他们家老二手艺好,会编竹筐簸箕,前阵子忙农活不得空,攒好些,如今闲下来想拿去镇上换银子。两人到商定好的地儿,人已经在车辕边上等,宽肩后背,脊背挺拔。

    “大年,你阿爹呢?出什么事了?”黄氏看出不对劲儿

    来的是三堂叔的儿子,林云芝原还奇怪,照背影应当不超三十才是。

    三堂叔膝下有两子一女,陶大年是老大,正儿八经的农家粗野相貌,铜眼浓眉,皮肤晒得黝黑,偏巧有口好牙,交相辉映下,白得亮眼。

    “是山上家伙有动静,绊住了”陶大年解释道:“伯娘知道我爹好往山上钻,这次叫他逮着大的,是只野豕,昨晚陷坑闹动静,天太晚叫俺娘压一晚上,急得跟什么似的,天不亮窜门喊人上山收网去了,这些筐不好放久,俺娘让俺替着去”

    “那倒是好事,野味儿值钱,怨不得你爹着急”黄氏得知缘由,笑弯眼道:“换我也急,亏得你娘能压住人”

    陶大年直点头:“谁说不是,就这样还跟俺娘闹呢”

    两人唠两句嘴,驴车颠颠走起来,不曾想稳当得很,村口泥坑路不好走,待到官道上驴车走得平川,不常要人看顾。

    陶大年偶尔能转过来说两句解闷,黄氏坐在车里先头备好的胡床上:“出这样急,可用过饭?你嫂子多煎两角饼,你尝尝?”

    林云芝笑了笑,从布包里把饼子翻出来道:“没多费心思,能凑个肚饱,堂弟别嫌弃”

    陶大年忙摆手:“哪能,嫂子伯娘客气了”

    待人接过仔细一瞧,明明没添馅却有股咸香味,皮面煎得焦黄,许是一路包着还热乎,葱皮饼香让他稍咽了口唾沫。今早他娘私底下递钱让自己上镇里吃去,他还惦记买些什么果—腹呢?,现下大伯娘家这饼烙得比镇上卖得还香,几口下肚倒将驱散了吃朝食的念头。

    他对堂家嫂子印象不深,只在喜宴上听人绘声绘色讲过,说是大堂嫂光有容貌,性子懒,不得堂伯娘喜欢,如今想来,闲言碎语不大能当真。

    不喜欢能带着出门?

    林云芝并不知一角饼功夫,自个在堂弟形象大反转,她心里头正想着他事,中途问黄氏去何处典当首饰。

    到镇上,黄氏同人分道扬镳,却先不是去书塾,而是将鸡蛋换成银钱,又上粮铺添置米面调料,左右转完黄氏领林云芝到家当铺前道:“他家名声在镇上也算数一数二,价公道,你且真要换?”

    黄氏本不想多嘴,儿媳嫁妆原是人家娘家的体面,或典卖或挥霍与她都无甚干系,因两日的德行叫她生出几分满意,心里头便多偏了一分眷顾。

    “嗯”林云芝道:“首饰固然是好,但到底不及银子灵便,家里些许事还得银子值当。”

    林云芝对这儿的物价有些眉目,陶家田地十五亩,一年能有两季,累死累活扣除田税,秋后一、二两左右银子进账,这还得是天公作美,没病没灾,风调雨顺才行。

    想多些也是不能,毕竟地不扩,无不是做白梦。所以,真要是按天算,进账的铜板,两只手顶够用。

    而原身丈夫那四五十两赌债,没有来钱门道,陶家除了卖地卖房,无路可走。

    正如她估算,典当完嫁妆,林云芝不过才得三两六钱,揣不满一荷包,两把黄绢伞的钱,好在启动资金是有了。没来得及泡进钱罐子,林云芝火急火燎便要去见本书男主--陶家兴。

    迄今为止,她对人影响不过寥寥几句评语--陶氏首辅,其人阴诡狡诈,手段凌厉,再多者则便是陶氏口中孝顺刻苦的幺子,两者之间犹如横跨天堑沟壑,对不上眼。

    陶家兴书塾在东街柳胡同巷子,听说先生是外来人,前半生在朝堂上沉浮数十载,如今致仕归隐,舍不下肚里笔墨,便开设学堂讲学,既为糊口又为闲趣,束宥收不少,左右在读童生并不大多。因二月院试在即,来去不便的童生便在书塾住下,直至院试考完归家。

    黄氏舍得在小儿子身上下银子,就说这次竟一口气拿出一两银子,半年农地里的收成。在黄氏心里头自家儿子往后是要当大官的,仕途坦荡,不该受这些俗物所绕。

    “家兴,你且安心读书”黄氏将钱袋子塞进人怀里道:“只管来年给娘拿个秀才功名回来,好叫娘威风威风”

    此时,人还是一翩翩少年郎,满身稚气。样貌俊朗不同陶家另两方粗狂硬朗,陶家兴相貌俊朗清秀,脊背如翠竹青柏,若换上锦绣华服,行于街头巷尾,不明就里的行人怕会道一句哪家富贵窝里的青年才俊。

    林云芝听黄氏念叨,老二老三像他们老子,陶家兴十足十是外甥肖舅。黄氏娘家也曾出过秀才,算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如今落寞,日子还不如陶家这样正儿八经的农家人好过。

    黄氏还在给人灌鸡汤,陶家兴不是张扬的性子,他红着脸道:“娘,这事得看学政老爷,不是你我说中便能中的。”

    后又怕母亲多想忙道:“不过孩儿定拼尽全力,谋事在人”

    黄氏斗大字不识一筐,哪能明白儿子引经据典是要她摆□□头,林云芝看着这对母子驴唇马嘴一番不禁好笑,许是她太猖狂,不自觉笑出声来。

    黄氏面色一变,陶家兴惊觉母亲身边还跟着人,登时收敛脸色,恭敬叫声“大嫂”,后撇过头去。

    他不大喜欢这嫂嫂,说不上来,就像是落进砂石堆里的珍珠,格格不入,怎么看跟他们都不像一家人。

    林云芝瞥见黄氏眼底的谴责,心头微动,面上绽开更大笑意道:“儿媳是高兴,母亲同小叔叔二人勉励,倒显得那学政是不懂变通的老古板,若非老眼昏花,何故会不判小叔叔过”

    黄氏闻言脸色稍霁,陶家兴却眉头一拧,声音有些沉:“嫂嫂,莫要胡乱玩笑,旁人听去怕不大好”

    民不议官,是老道理,非的不过是为项上顶着的脑袋。

    “是我失言”林云芝细想自己确实口角不当

    正说着,门后窜出个总角脑袋,圆溜溜眼睛朝这头看来,脆生生道:“家兴哥哥,先生有事找”

    陶家兴遂朝黄氏一礼:“娘,儿子有事不能作陪了”

    “既是先生有事,你且不便耽搁,我同你嫂嫂也该回去了”黄氏摆手

    陶家兴点了点头,转身往门内走,行至门槛时忽地转过身来,莫名对林云芝道:“望嫂嫂照顾好母亲”

    林云芝顶着黄氏诧异的眼神,不明白人何出此言,难不成他知道原身做过什么?

    不可能,真要如此怕是不会有此一礼,林云芝扯了扯嘴角道:“应当如此”引得人深深一望

    李代桃僵的主儿,所忧所虑无外乎比常人要警惕些,林云芝一路上心思翻来覆去,总觉哪里出了差错,黄氏问过几回,她只能硬着头皮糊弄过去。像是块疙瘩压在心里,直到生意经提上日程,才慢慢淡去。

    黄氏听后,停了手里的活儿,前头委实想不出会有这事起:“你要到镇上做吃食营生?”

    林云芝点头:“娘,如今家里难得闲下来,说句推托话,家里有老二老三媳妇张罗便够,老大在外头欠下银子数儿媳略有耳闻,真要靠地里何时能还清?那些人不会由着我们做主的”

    林云芝将这些天的准备一一说与人听,再点清利弊。

    “可生意哪能说成便成的?”

    黄氏虽有疑虑,却有三分动摇,林云芝顿了顿,想着还得一味儿猛剂。

    “娘,我们不搏不行,他们前些日子能到家里来催,保不准变本加厉去老四书塾闹。”林云芝道:“那是什么地方?不说先生如何,往后家兴怎么在同窗面前抬头?”

    果不其然,提起陶家兴,黄氏显然变色,厉色道:“他们敢”

    旋即叹了口气,自觉底气不肖从前,定定道:“老大媳妇,真能成?”

    见林云芝点头,黄氏突兀咬牙道:“成,那便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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